第63章 玄陰宗

第63章 玄陰宗

“你是我夫君嗎?”

“我懷的是你的孩子嗎?”

不過是兩句聲調嬌柔軟糯的問話, 卻比江湖幫派比武時遇到過的最厲害的招式還令沈矜難以招架。

眼前人此刻正用那雙汪了潋滟水色的杏兒眼認真專注地瞧着他,清澈的瞳眸中只倒映着他一個人的影子。

沈矜只覺腦中好似分裂出了一個陰鸷瘋狂的自己,不停慫恿咆哮着讓他點頭, 讓他說“是”。

這一世是他前世拼盡全力求來的, 崔幼檸便該是他的才對,他憑何要為別人做嫁衣裳,又怎能眼睜睜看着她用自己苦苦求得的來生與別的男人恩愛到老?

把崔幼檸藏起來, 不讓寧雲簡找到, 将她腹中子當成自己親生。

餘生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親, 或許還能與她再生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

光是想一想, 就讓他心跳如雷,整個世界也随之變得光明燦爛。

崔幼檸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回答, 不由疑惑道:“這個問題很難答麽?”

如一潑涼水直擊面門,沈矜猛然回神, 但仍未回應, 只靜靜凝望着她。

與她生離數載, 死別數十載, 一朝終于重逢,卻沒什麽機會與她獨處。

太久太久了,崔幼檸的面容在他腦海中也變得模糊, 今日終于可以再仔細瞧瞧她。

崔幼檸被他看得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赧然道:“髒了麽?我醒來還未洗漱, 這裏有水和青鹽嗎?我想漱口淨臉。”

說罷她又輕輕拍了拍自己隆起的孕肚,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還有就是我和孩子現在有點餓, 這裏有吃食麽?”

她想了想,褪下腕上戴的镯子遞給沈矜:“若你是我丈夫, 照顧我和孩子便是理所應當;若不是,便請公子收下它,權當我付的飯錢了。”

沈矜目光下落,看着那個成色極好、翠綠通透的玉镯。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啞聲開口:“我不是你夫君,也不用你付飯錢。”

沈矜站起身來:“你稍等片刻,我找人進來伺候你洗漱。”

崔幼檸忙叫住他:“先別走!公子,那你可否告訴我,你識得我夫君麽?他如今何在?”

聽她問到寧雲簡,沈矜的眸光立時冷了兩分。

沈矜閉了閉眼,強壓下心間翻湧的妒意,緩緩道:“你夫君有不得不做的大事要忙,你在此安心住些時日,他很快就會趕過來尋你了。”

崔幼檸呆呆“哦”了一聲,又追問道:“那他是個怎樣的人呀?他……對我好麽?”

心口處傳來陣陣鈍痛,沈矜默了默,漠然開口:“還行,一般。”

崔幼檸聽他這麽一說瞬間緊張了:“公子是說他這個人一般,還是待我一般?”

沈矜沉默下來。

連偏僻山野的小兒都知道,當今聖上寧雲簡任賢革新、勤政愛民,是大昭第一位仁君,又生了副整個大昭無人可與之相比的好樣貌,芝蘭玉樹、清冷卓絕,比畫中仙人還要好看三分。

這樣好的郎君,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個,又怎能說他一般?

至于他待崔幼檸如何……

憶及寧雲簡的癡情,沈矜唇瓣緊抿成線,直到最後都不知該如何答她。

崔幼檸愣愣看着沈矜邁步離開,不禁小聲嘟囔:“男人就是奇怪。”

過得片刻,兩個婢女端着水盆,拿着青鹽、齒木、帕子進來伺候她洗漱,另有幾個丫頭進來擺了一桌菜肴。

崔幼檸洗漱完後過去瞧了一眼,見桌上清淡的、辣的、酸的、甜的菜都有,豐盛至極。

她眉眼彎彎地坐下用膳,吃着正歡時,餘光瞥見沈矜正站在簾後,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猶豫一瞬,試探着問道:“公子吃了麽?若沒有,便坐下與我一同用膳罷。”

那道身影在原地靜了片刻,忽地掀簾而入,緩步走到她對面落座。

崔幼檸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打量沈矜,可才瞧了沒多久,就見沈矜停下筷子擡眸看來,爾後聽見他語調平靜地問自己:“看我做什麽?”

“沒什麽,”她讪讪一笑,“只是突然想起,我好似還沒問你名字。”

沈矜默了須臾,低聲道:“沈矜。”

“沈矜……”崔幼檸喃喃重複。

不同于年少拌嘴打架時的夾帶怒意和重逢後的禮貌疏離,她此刻聲音極輕,因而聽上去竟有些溫柔,沈矜忽覺耳朵有些燙,立時微微低下頭去,強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

崔幼檸嬌糯的聲音卻再次傳來:“是哪個字呀?”

沈矜長睫輕顫幾瞬,放下碗筷,将杯中茶水倒了些許在桌上,以指為筆,寫下一個“矜”字。

崔幼檸瞧不清,便起身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唔,我知曉了。”

她湊近時雖有意隔了一尺,卻仍叫沈矜瞬間渾身僵住。

冬日的寒風吹動,崔幼檸的寬袖揚起,袖口上那一圈柔軟溫暖的雪兔毛蹭過沈矜的手背,陣陣淺香緩緩襲來,織成一張甜蜜的網,将他籠罩在其中。

沈矜猛地站了起來:“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崔幼檸呆呆看着沈矜大步離去,有些摸不着頭腦,嘟囔着走回去坐了下來,繼續将自己和孩子喂飽。

她用完膳後在屋中坐了會兒,頗覺有些煩悶無聊,便問那兩個婢女能否帶她出去轉轉。

兩個婢女對視一眼,颔首應下,為她披了件宗主着人備下的白狐氅,領着崔幼檸出門。

崔幼檸邊走邊聽這兩個小姑娘說話,這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江湖最大的宗門裏,而方才那個唇紅齒白花容月貌的年輕郎君,竟是這兒的宗主。

峰巒起伏,雲霧缭繞,湖面煙波浩渺,座座巍峨壯觀、金碧輝煌的殿宇矗立其間,當真如書裏描繪的仙門一般。

如今是寒冬,可一路走來,道旁卻開滿了花朵。

她雖沒了記憶,但見到這麽多的花仍是忍不住心生歡喜。

更何況這些花還都是淺粉色的。

崔幼檸不禁連連贊嘆,爾後又問婢女玄陰宗是如何讓花在冬日開放的。

“是宗主的主意,引了黎檬峰的溫泉水下來,這才催開了花兒。”婢女笑着答道,“自前年宗主繼承宗門至今,玄陰宗春夏秋冬都開滿粉花,漂亮極了。”

“黎檬峰……”崔幼檸擡眸四處望了望,“在哪兒呀?”

“就是那兒。”婢女往東側那座山峰一指,“宗主的住處和練功的竹林也都在黎檬峰。”

“沈矜練功的竹林?”崔幼檸怔怔出了會兒神,腦海中忽地閃過一段泛黃的記憶,似是來自很久遠的過去。

記憶中她與一個小郎君一同執劍習武。那小郎君大她兩三歲,生得粉雕玉琢,眉心還有一點紅,好看得仿若觀音座下的仙童。

小郎君哪哪都好,只可惜長了張嘴,見她那兩只小短手連提劍都費勁,出招更是呆呆笨笨,當即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他嘴巴厲害,嘲笑人的話能說一個時辰都不重樣。崔幼檸說也說不過他,打也打不着他,氣得眼淚直掉。

思緒回籠,崔幼檸垂眸想了想,輕聲問道:“我能去竹林看看嗎?”

兩個婢女聞言又對視了一眼,心中糾結萬分。

那片竹林尋常人是不得擅入的。可宗主有過吩咐,無論這位姑娘提什麽要求,只要不是離開宗門,便都不能拒絕。

婢女們想來想去終是咬牙應下,惴惴不安地帶着崔幼檸往黎檬峰走。

行至竹林前,兩個婢女終是不敢進去,便扯了個理由留在外頭等她。

崔幼檸沒有多想,踩着石子路走入林中。

日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落下一塊塊斑駁的影。

這兒比外面還冷,崔幼檸将狐氅攏緊了些,慢慢往裏走。

走了片刻,忽聞不遠處傳來劍刃劃破長空的聲音。

崔幼檸循聲望去,只見沈矜正執劍練武,挺拔矯健的身影穿梭騰躍于竹林中,長劍揚起揮落間傳來陣陣嗡鳴,道道劍光掠過竹葉,凜冽寒意勝過葉上裹的冬雪。

這幅場景着實值得一觀,但崔幼檸見了卻轉身就逃。

只因沈矜此刻竟是赤着上身的!

崔幼檸不由捂臉。她若知道沈矜會在大冬天赤膊練劍,定然無論如何都不敢過來。

可卻已晚了,身後乍然傳來一聲怒喝:“是誰擅闖竹林,滾出來!”

崔幼檸吓得和腹中孩兒一起抖了抖,正想着等會兒該說些什麽好,後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這雙腿的主人此刻火氣有多大。

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一股極大的力道從那株粗竹後頭拽了出來,當即痛呼一聲。

沈矜也在這一瞬間看清了偷窺者的模樣,立時僵在原地,爾後猛地松了手。

崔幼檸餘光瞥見他已披了件外袍在身上,下意識側眸看去,卻見他好似沒來得及整理好便過來逮人了,緋色華貴的衣襟微敞,隐隐露出白玉一般的胸膛和腹部結實的肌肉線條。

緋色攀上沈矜的耳尖。他喉結滾了滾,聲音有些啞:“還看?”

崔幼檸瞬間紅着臉低下頭去瞧自己的鞋面:“抱歉。”

沈矜的聲音自上首傳來:“你來這裏做什麽?”

崔幼檸實話實說:“我恍惚記起自己曾與你一起練過劍,所以想過來看看,試試能不能再想起些什麽。”

沈矜默了默:“你記得曾與我一同練過劍?”

“嗯。”崔幼檸點頭,“我還記起來你當時笑我手短人矮,武功差脾氣大,被說兩句就氣得握緊小拳頭邊掉眼淚邊跺腳,像只炸了毛的短腿兔子。”

“……”沈矜別開臉,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半晌後才啞聲道,“那時年少不知事,我同你說聲對不住,現在已不笑你了,你以後……可否別再記恨我?”

崔幼檸笑了笑:“你将我從那兩個賊人手中救下,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些事算得什麽?”

她說完又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練劍,下回我會記着,絕不進來打擾你。”

沈矜垂眸怔了一會兒,忽地出聲叫住她。

崔幼檸不敢回頭,于是背對着沈矜開口問道:“怎麽了?”

沈矜默了一瞬:“雪天路滑,你如今身子重,恐會跌跤。你在此處等一等,我回去穿好衣袍便過來送你出去。”

記憶中那吊兒郎當的小郎君竟已長成了會照顧有孕女子的善良青年,這讓崔幼檸不由恍惚了一瞬。她想了想,點頭道:“好,勞煩你了。”

身後沈矜的腳步聲遠去,過不多久又重新響起。

沈矜步步走到她身側,低聲道:“走吧。”

他此刻穿着赤色繡雲鶴窄袖錦袍,外頭披了件玄狐大氅,愈發襯得他膚白貌美、眉目如畫。沈矜雖已及冠,卻不喜冠發,出門或練武時只将墨發高束,又穿着窄袖紅衣,還因習武而常戴護腕,瞧上去當真像極了話本裏畫的鮮衣怒馬小将軍。

崔幼檸微昂俏臉看了眼沈矜,默默與他拉開距離,心中暗嘆一口氣。

沈矜身量很高,自己只能勉強到他肩膀,難怪他會笑自己矮。

這條路不長,很快便走出了竹林。

兩個婢女見沈矜同她一起出來,立時白着臉向宗主行禮。

崔幼檸側身對着他:“你自去忙罷,我回屋去了。”

沈矜默了默:“好。”

崔幼檸邁步往回走,可走出很遠都能感覺到有道視線凝在自己後背,而待她疑惑轉頭,卻又什麽都沒瞧見。

沈矜倚着一株移栽不久的榕樹,擡頭看着在寒冬仍然青翠的樹葉,不由自嘲一笑。

他定是瘋了,才會只因先前曾與崔幼檸在榕樹後說了幾句話,便大費周章着人将那棵榕樹從明州運回玄陰宗。

不知站了多久,天上忽又開始飄落細雪。

沈矜怔然想着,此刻她應已進了屋,便不會淋着雪了。

他微垂眼簾,邁步往竹林走。

竹林深處,是他所住之地。

他打開暗室的門,用火折子點亮燈燭,走至最裏。

五顆碩大的夜明珠驅散昏暗,照亮了牆上地上桌上挂着擺着的畫。

畫中都是同一人,從垂髫小兒到亭亭玉立。

最近一幅畫裏,那人已身懷有孕,鬓發微亂、俏臉微髒地跪坐在地上,寬大溫暖的雪色綢面鬥篷掩住了微微隆起的孕肚,一雙杏目汪着眼淚,正可憐兮兮地緊攥着面前的緋色衣袍,怎麽也不肯松手。

其實是不敢松,她失了記憶,怕沒人來找她,會和孩子一起餓死在那片林子裏,或是被竄出來的野獸咬死。

沈矜低眸看了那幅畫許久,随即走到書案前,研磨鋪紙,執筆作畫。

他和崔幼檸的畫技出自一家,都是跟着熠王的老師學的。

崔幼檸平常頑皮跳脫,學東西時卻很認真,圓圓雪嫩的小臉嚴肅地繃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握着筆煞有其事地在紙上鬼畫符,瞧着可愛又好笑,讓他每每瞧見都忍不住欺負幾下。

也是因此,被她讨厭了數年。直至他随父母離開崔府,崔幼檸都沒再正眼瞧過他。

沈矜眸光微黯,筆尖頓在半空許久,才重新落下。

美人的輪廓被他極為熟練地勾勒了出來,慢慢變得生動,仿佛下一瞬就要從畫中走出來。

紙上崔幼檸在竹林中紅着俏臉深深低下頭,只敢盯着自己的足尖,穿着一身淺粉繡牡丹的冬裳,外頭披着件白狐氅,看上去真如冬日綻放的粉嫩嬌花,美到了極致。

他在暗室待了許久,直至晚膳時分到了,才起身出去,走向崔幼檸住的屋子。

崔幼檸懷着孕,如今又是臘月,故而沈矜命人做了羊肉助她驅寒補虛。

羊肉炖得軟爛入味,滋味極好。他進門時,崔幼檸吃得正開心,見沈矜過來,便笑着邀他同吃。

不邀不行,這是人家的地盤。

沈矜仍是在她對面落座,默默用膳。

崔幼檸見沈矜筷子始終不動那鍋羊肉,當即疑惑地問他為何不吃。

沈矜習的功法偏陽,練功多年,他體內便如長了個火爐一般,是以練劍時即便是在冬日也覺得熱。羊肉性溫,他吃了定會渾身燥熱。

他默了默:“我不大愛吃。”

崔幼檸“哦”了聲:“可惜了,你們玄陰宗的廚子炖羊肉的手藝當真極好。”

沈矜擡眸看了眼她臉上的遺憾表情,猶豫許久,終是夾了塊羊肉入碗。

崔幼檸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吃完,開口問他:“好吃麽?”

沈矜望着她眸中的亮光,輕輕點了點頭。

崔幼檸立時笑了。

沈矜也笑了,卻暗暗在心裏算着日子。

南境到此處乘馬車需要半月,騎快馬需要十日,加上宮裏遞消息去南境的時間,寧雲簡即便一得到消息便立刻趕來,最快也要二十日後才能尋到這裏。

今日是臘月十五,那他還能與崔幼檸過個年,再過個春節。

體內忽地生出一陣燥熱,打斷了沈矜的思緒。

他蹙了蹙眉,強忍到用完膳,與崔幼檸告辭,快步回到自己的住處。

這門功法的弱點不能被人知曉,所以他又踉跄着走進了暗室。

只是這一進去,望見珠光下滿室的美人畫,立時令沈矜更難熬了些。

他到底是個年輕男子,心中藏了人,夢裏也不是沒有放肆過。

夢中心上人躺在他身下,嬌.泣着容他欺侮褻.瀆。

沈矜将腦中畫面晃出去,盤坐在榻上,運功欲要鎮下這股燥.熱。

可耳邊卻萦繞着她的聲音,或是難耐的嚶嚀,或是夾着哭腔的哀求,求他輕些慢些,委屈地要他溫柔點,或是呢喃着他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沈矜極力克制着不去聽不去想,卻仍是分了心神,氣血驟逆,燥.熱不僅沒被克制,反而愈來愈盛,灼得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低眸瞧了一眼身下起勢,耳朵霎時紅了。

等其自行消解自然無用。他額間青筋跳了跳,終是認命般解開玉帶,探入袍下。

眼前擺着崔幼檸那張昂起俏臉緊攥着他袍擺的畫。她跪坐在地上,那雙眼淚汪汪的杏目正對着他,櫻唇微微張着,可憐又魅.惑。

沈矜閉上眼不敢看,可那幅畫卻清晰地印在他腦海中。他努力将這幅畫忘掉,可腦海中又浮現出夢裏的畫面。

玉.巒顛.顫,雪.膚泛粉,靡.豔至極。

耳邊再度傳來她在颠蕩之中斷斷續續的哭求聲。沈矜緊緊阖眼,克制到快發瘋,都沒能擺脫。

腦海中的她被自己欺得癱軟失神的那一瞬,酥麻順着椎骨而上,直沖天靈蓋,暗室蘭麝傾瀉。

沈矜将手臂搭在屈起的那條腿上,平複着呼吸。

待平靜下來,他心底霎時生出一股濃重的自厭。

那是別人的妻子,崔幼檸腹中甚至還懷了別人的孩子。

他這是在做什麽?

讀過的書,習的武,學的俠義大道,仿佛都成了笑話。

沈矜閉上泛紅的雙眼,深深垂首,直至第二日天亮,都未能擡起頭來。

*

崔幼檸接下來三日都沒能見到沈矜,她沒多想,只每日樂颠颠地在玄陰宗游山玩水看雪景,有時還會去比武臺瞧一瞧。

一靜下來,她便會想起那不知道長什麽模樣的丈夫,數着日子等他來接自己回去。

第四日,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磕着了肚子,被那兩個吓得臉色慘白的婢女扶了回去。

大夫是被沈矜單手拎進來的,戰戰兢兢地給她把了脈。

好在胎像穩固,磕的那一下也不重,她和孩子都沒事。

沈矜瞧上去比她自己還慶幸。

只是雖沒什麽大礙,她跌了這一跤後卻開始孕吐,吃什麽吐什麽,孩子還時不時蹬着小腿踢她,腿和腰也酸疼得厲害。

沈矜日日都來看她,在旁邊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頗覺有些不好意思。

沈矜雖是她兒時玩伴,但到底是一門宗主,瞧上去又這般幹淨好看,卻端着痰盂接她吐出的穢物,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崔幼檸想尋些話說,可沈矜一直沉默着,似是心情不大好,每每只簡短地應她幾聲,便只好住嘴。

待她終于好些了,漱口後躺了下來,想再好好歇一覺,卻聽見安靜了大半天的沈矜突然開口:“十月懷胎尚且這般難受,他日分娩之痛勝于削肉剜骨。你少時指尖劃破個小口子都喊疼,到那一日,你該如何是好?”

崔幼檸怔了怔:“自古婦人都是這般過來的,我應也能扛住罷。”

沈矜便又不說話了,低垂着眼簾,不知在想什麽。

崔幼檸有些困,于是請他先出去,自己則窩在被子裏安眠。

沈矜站在屋門外,望着遠方銀裝素裹的山巒,忽而喚來一個弟子,淡聲吩咐:“備馬,我要下山。”

山路上的雪每日都會被弟子們掃至道旁。沈矜策馬出了宗門,往西郊而去。

*

西郊。

一個布衣荊釵的女子正流着眼淚緊緊護着自己年幼的女兒,以免被丈夫手裏的鞭子傷着。

婆母在一旁斥罵:“生不出兒子還敢偷懶!你不去行醫問診,我們全家吃什麽?”

女子聲音沙啞,邊咳嗽邊辯駁:“我頭暈得厲害,實在出不了門。”

她丈夫聞言将女兒奪了過來:“那便把孩子賣了換家用。”

女子慌忙去追,可已病了多日,眼前天旋地轉,走路都走不穩當,沒兩步便跌在地上,大哭道:“你這沒良心的畜生!當初是我偷偷離家随你來京,花光了行醫得來的積蓄才買下了這院子,你和你娘這才有了擋風避雨之地。你這般待我和女兒,當真不怕我母親尋到此處,下蠱殺了你與你娘洩憤嗎?!”

想到她母親手段之毒,男人不由打了個寒噤,卻仍是沒有停步。

女子實在沒辦法,只得閉目淌淚:“你将女兒放下,我去看診賺錢便是。”

男人緊繃的神情一松,臉上也綻出笑來:“好娘子,辛苦你了。”

女子心中恨極厭極,可女兒在他們手中,只得爬起來換了件衣裳,接過婆母遞來的藥匣子挎在身上,艱難地挪着步子往外走。

可才将走到院子裏那株梅樹前,院門便被人狠力踹開。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卻見一個年輕男人邁步走了進來。那人穿着緋衣,披着件昂貴的玄狐大氅,墨發以金冠玉釵高束,此刻站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之中,比盛放的紅梅還要冷傲奪目。

沈矜淡淡掃過這幾人,最終凝在那女子身上,唇瓣輕啓:“你的母親姓曹,極擅用蠱,是南境神醫沈不屈的師姐,對不對?”

女子一愣:“你怎知曉?”

沈矜沒有答她,只将視線移至女子丈夫臉上,聲音冷了兩分:“将你女兒放下。”

女子的丈夫方才聽他提到曹蠱醫已是吓得雙腿發軟,又見他腰間別了把長劍,更是快暈過去了,當即顫聲問道:“你是岳母派來的?”

“哪兒來的這麽多話?”沈矜蹙了蹙眉,“将你女兒放下。”

女子的丈夫不敢多言,忙松了手。

幼童哭着張開雙臂奔入娘親懷中。

沈矜瞥了眼抱頭痛哭的母女倆,淡淡道:“走罷,我送你們去見曹蠱醫。”

女子的丈夫和婆母聞言急了,正欲張口阻攔。沈矜不耐煩地拔劍,冷冷看向他們:“再敢說一個字,我便親自殺了你們。”

老婦白着臉顫聲道:“光天化日之下……”

“你們不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虐待這對母女?可見這世上做了惡事卻能不被發現的人不知凡幾。我自然也可殺了你們,又不叫官府知曉是我所為。”沈矜輕嗤,“我本也不是什麽好人,你們若不信,盡可試試看。”

見那兩人不敢再說話了,沈矜收回目光,抛下一句“跟上”,便轉身大步往外走。

女子抱着女兒上了沈矜備下的馬車,想要出言謝一謝恩人,奈何這郎君實在有些冷心冷性,比馬車碾過的白雪還要凍人,只得安安靜靜坐在裏頭,不發一言。

馬車走了一會兒,女子掀開簾布往外看去,卻發現這是往南走,忙提醒道:“公子,走錯路了,我母親住在西疆。”

“你消失不見,曹蠱醫還會繼續留在西疆?”沈矜高騎在馬上瞥她一眼,“曹蠱醫早幾年便離開了家四處尋你,如今正在南郊暫住。”

女子聽罷默了半晌,哽咽開口:“是我蠢笨不懂事,讓母親勞累擔心。”

“這些話你留着對曹蠱醫說罷。”沈矜神情漠然,“我又不是你娘。”

“……”女子默默将簾布放下,不再多言。

雪天路難行,幾人廢了一日才到了南郊曹蠱醫的暫住之地。

沈矜下了馬,見風雪甚大,屋裏的人定然聽不見敲門聲,索性便擡腿一踹,将院門踢翻。

女子病得厲害,見他踹門,想起母親的暴脾氣,不由心下一慌,可又無力下馬車和說話,只得眼睜睜看着母親怒氣沖沖地出來指着沈矜破口大罵。

沈矜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以免被她噴出的唾沫濺着。待曹蠱醫罵累了,他才緩緩開口:“我将您的女兒送回來了,就在路邊那架馬車中。”

曹蠱醫臉上怒意一滞,怔怔看了他片刻,立時奔向馬車,猛地掀開簾布。

女子見到母親,眼淚刷地一下掉了下來:“娘——”

沈矜又看了一場母女抱頭痛哭的感人戲碼,耐着性子等她們平靜下來,再靜靜瞧着曹蠱醫走向自己。

曹蠱醫臉色複雜地看了他好半晌,沉聲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何需來日?”沈矜垂眸看着她,“今日便報了罷。”

曹蠱醫攥緊衣袖,鎮定出言:“公子請盡管開口。”

“我想向曹蠱醫讨要一種可轉移痛楚至他人身上的良蠱。”

曹蠱醫聞言瞬間愣住:“就這麽簡單?”

沈矜颔首:“就這麽簡單。”

曹蠱醫的眼神愈發複雜。

她于蠱醫之道頗有建樹,可無聲無息致人于死地,亦可将人從鬼門關拉回來,甚至可用蠱蟲控制人的心神,讓其成為代己作惡的傀儡。是以這些年來想用高價買她蠱蟲的達官貴人數都數不清。

面前這個男人費盡心思讓自己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卻只是想來讨要這種無用的蠱蟲?

曹蠱醫暗暗搖了搖頭,請沈矜進去稍等,将女兒和外孫女帶入家中,從匣子裏取出兩條蠱蟲來,裝在小瓶中遞給沈矜:“這種蠱無毒,只有十月之壽。十個月一過,即便不将其取出,也會溶于血中,若要取出也簡單,随便找個蠱醫便可。公子将子蠱喂給身負巨痛之人服下,母蠱則種在另一人身上,便可轉移九成疼痛。”

沈矜點了點頭,拿着小瓶起身:“我知曉,多謝蠱醫。”

曹蠱醫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忽地想起什麽,頓時出聲叫住他,狐疑道:“這蠱蟲是我近日才制出來的,應無任何人知曉才對,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沈矜在原地靜了片刻,沒有回答,冒着風雪擡步往前走,策馬歸去。

*

崔幼檸在屋中靜養了兩日。這兩日裏沈矜不知為何又沒有出現,她也沒有多問。

直至這日下午,沈矜忽地端了一碗藥進來要她喝下。

她愣愣瞧他一眼:“安胎的麽?”

沈矜頓了頓,輕輕點頭:“嗯,喝了就不難受了。”

崔幼檸知他不會害自己,聞言便接過來小口喝完。

喝藥後過了半個時辰,她不禁“咦”了一聲。

沈矜掀眸看她:“怎麽了?”

崔幼檸奇道:“這藥也太有效了些,方才我的腰和腿還酸着呢,還有些胸悶,現在幾乎一點也不難受了。”

沈矜眸光微動,淺淺一笑:“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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