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絨花
第41章 雪絨花
裴央從日內瓦國際機場打車去了伊萬特公園酒店。
照靳校說的,裴氏近一次的董事會剛在這裏召開,而胥紫英和拉馬爾将會在今晚碰一碰收購方,靳校沒能打探到收購方的身份。拉馬爾的保密工作做得嚴實,潛在合作方很多,各種煙霧彈亂飛,連沈亦都不見得知道最終花落誰家。
見了面,裴央問靳校:“不如我直接問問我媽,這事不就弄明白了?”
“真是個絕妙的辦法。”靳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對她大加稱贊:“因為胥紫英必然會向你如實招來,不僅這件事,包括她為什麽要背叛你父親、逼沈亦離開裴氏董事會、吞了你的股份、擅自作主把公司轉讓,這些問題你們都可以母慈子孝地攤開來講嘛,她又有什麽好隐瞞的呢?”
裴央聽得出他在嘲諷自己,撇了撇嘴反駁:“她沒有吞了我的股份,是我書面委托我母親在董事會上代為出席……”
“喔這毫無疑問是你的決定。”靳校的語氣裏充滿了鄙夷,仍是在取笑她。裴央心裏頭很想能怎麽問候他招呼他一番,礙于眼下還有重擔在身,不便撕破臉。
傍晚五點左右,他們在花園露臺找了張桌子坐下。
“我讓你穿低調一點聽不懂是嗎?”靳校沒什麽好氣。
依靳校“別穿得引人注目”的要求,裴央頭上戴着繡着馬鞍釘細節的米白色便帽,臉上架着遮住四分之三張臉的複古風墨鏡,肩上披着 140 厘米雜灰色手工卷邊山羊絨和真絲混紡披肩, 極為“低調”地坐在他對面靠角落的位置。
她的天鵝頸很美,脖子修長。披肩沒有遮住全部鎖骨,線條若隐若現,卻不雜一分欲味,是落落大方的姿态。
“唉。”裴央慢悠悠地半傾下身,伸出纖細白皙又略帶骨感的右手,小指規矩地不翹起來,三根手指捏起骨瓷茶杯,放到嘴邊。她輕輕抿上一口,搖了搖頭,春悲秋感道:“長成我這個樣子,怎麽低調呢?”
靳校被她矯情得頭皮發麻,心裏罵了句“徒有其表的傻逼”,端起茶仰脖一飲而盡,喉嚨被燙得冒火。
裴央終于惡心到他,暗自高興。
不知道是不是靳校的情報有誤,二人一直等了一個半小時都不見拉馬爾和胥紫英的身影。裴央閑着無聊在手機上從時事新聞看到八卦小道,而靳校似乎自始至終一直在看一篇偏微分方程相關的論文,四頁紙翻來覆去看了不曉得多少遍。
太陽快落山時,裴央終于等不下去了,掏出手機要給胥紫英去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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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旁敲側擊地問問呗。”
靳校聳聳肩不置可否,“她八成不會理你。”
裴央偏不信邪,可一條消息過去,還真被靳校說中了,胥紫英要麽沒看到,要麽裝作沒看到,反正一聲不吭。
靳校這時倒是接到姬夢的電話,得知對方的會面推遲到了明天,而且拉馬爾和胥紫英在一個小時前已經開車去日內瓦東北部城郊的科洛尼住下。
裴央好奇為何姬夢能随時掌握拉馬爾和胥紫英的行蹤,甚至比她這個女兒都要消息靈通。
“胥紫英有個助理十分高調,到哪兒都等不及在閨蜜那兒炫兩句。她們有個群,姬夢沒費什麽功夫就混進去了。”
裴央乍舌,這樣的助理也忒不靠譜了吧?“可是你這就把機密告訴了我,不怕我告密?”
靳校笑出聲來,“輪不到你費心。這樣的人呆在領導身邊,不出半個月就會被踢走。”
因為拉馬爾的臨時調整,今晚的計劃算是泡了湯。二人決定今日先在市中心住下,明天一早前往科洛尼。
裴央剛從機場過來,打算去趟銀行。靳校說正好他身上現金也不多,不如同行。
二人從公園酒店出來時,夕陽西沉,暢暢惠風,萊芒湖面泛起細碎的金色波光。靳校看了她一眼,“一起晚飯?”
裴央側過頭來一不小心撞進他專注的目光裏。四周美景如畫,天色溫潤,搞得她誤會了他的意思,立馬道:“不了不了。”
自靳校上次那句“撇開愛情我都可以給你”之後,裴央生怕他忽然又冒出個類似的金句,搞得兩個人都下不來臺。可能是她過于抵觸的态度冒犯到了他,靳校冷哼一聲:“省省吧,咱倆湊和過日子都夠嗆,談感情肯定沒戲。我根本沒打算追你。”
唷,還挺拽。
裴央較起勁來,跟上前去:“那可不是?咱倆之間一點兒火花都起不來。”
他望着萊芒湖面感概:“真是煞費了好風景。”
“聊個天都寡淡無味。”裴央嘟着嘴。
二人路過街頭一處花攤,算不得萬紫千紅,但擺得錯落有致。靳校瞥了眼,指着角落不顯眼的盆栽評價:“小白花不錯。”
“那叫高山火絨草。”裴央嫌他沒見識,“是瑞士國花。”
“哦,雪絨花。”他在簇簇雪白的盆栽前停下。
“高山火絨草。”裴央重複道,自顧自往前走。
“小白花要不要?”後邊傳來他不怎麽情願的聲音。
裴央回身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也好。”靳校表示贊同:“擺一塊兒襯得你臉色蠟黃。”
“……”
裴央似乎對這裏還算熟悉,七拐八繞地抄了小道往瑞聯銀行去,途經一個賣古董玩意兒的小店,她興致勃勃地推門進去逛。靳校将将要奚落她事兒多,碰巧手機響起,便站在外頭接了,順便等她一等。
“你猜得沒錯,沈亦在董事會後并沒有馬上離開。”姬夢在電話另一頭告訴靳校:“他人還在日內瓦。”
“你是怎麽知道的?助理萬元回複你了?”靳校有些意外,姬夢能打探到胥紫英的行程已是不易,沒料到她還有一手。
沈亦這人行蹤不定,和他助理聯絡,對方大多三步走,一、非常榮幸,二、着實忙碌,三、下回再約,而他本人的工作微信也都是助理在操作。
“哈,之前我們把事情搞複雜了。”姬夢解釋道:“我直接加了他個人微信。”
“先前我試過,加不上啊……”靳校愣了,旋即想到什麽,皺眉問道:“你該不是和他助理說了宅基……”
“能用鳥槍的用什麽大炮。”姬夢打斷他:“還是馬一鑫這憨子給我了啓發。你記得那回裴央去竹落找你,追尾了我的車嗎?我直接發了驗證消息,說喂你老婆追了我的尾,還沒給錢呢。這不立馬就通過了,他打個電話來問,要不是我這人實誠,還能順手牽個兩萬。”
“……訛人不合适吧?”靳校略微有點心虛,透過櫥窗玻璃往古董店裏看。裴央正在一面書牆前彎腰翻找畫冊,眼睛睜得老大。
“你別瞎說,怎麽叫訛人呢?電話一接通我就解釋清楚了,說你想和他見面談談裴氏近期的動作。”
靳校有些無語,“這不回到原點了嗎?他完全不感興趣啊。”
“別急。我告訴他裴央這回特意飛日內瓦,就是為了和你見面聊這事。”姬夢越說越興奮,聲兒都大了些:“晚飯都幫你約好了,地址我這就傳過來。”
靳校在這頭陷入了思考。裴氏的戰略方向,裴央這大小姐分明管不了也不想管,所以姬夢這說法沈亦定然不會信,但他還是決定應邀赴約。
相較于自己先前軟磨硬泡都只能換個漠然不睬,姬夢倒真是辦成了事。
看來外界的傳聞确有幾分真,裴央這杠杆,還得多翹翹。
靳校走進店裏,看到裴央隔着櫥窗玻璃觀察一個老舊的動畫裝置。
“這是啥?”他随着她的目光看了會,一個巴掌大小的銅質轉筒內側繞着一圈狹窄紙帶,上面印着一系列小人兒逐幀旋轉跳舞的簡畫。轉筒暗綠色的塗漆已經脫落,漏出暗沉沉的灰黃。他問道:“走馬盤?”
“對。”裴央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了它似的,靜悄悄地伸手指了指邊上用金屬絲和轉輪連接的黃銅裝置,解釋道:“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發明,動畫條放在左邊的圓筒裏,右邊這兒用蒸汽驅動,圓筒轉起來,就可以看動畫片了。”
她看得相當入神,自言自語道:“這是電影史早期的發明了,遠在盧米埃兄弟放映第一部 電影之前。”她想了想,判斷:“我懷疑這是個近年來手工愛好者的仿制。”
“為什麽?”
裴央倏爾轉過頭來,不懷好意地揶揄道:“你看這店家像是能搞收藏的樣子?”她揚揚下巴,看向躲在一面書架後邊、臉上架着像一對金魚腮大小的眼鏡的瘦高個,對方右手手腕上綁着三塊金光閃閃的表,着實用力過猛了。
“難說,這地段租金不菲。”靳校不知為何也跟着收低了聲音:“日內瓦可是個藏富于民的地方。”
“也是。”裴央點點頭。因為聯合國、紅十字會、世貿組織的歐洲總部均設立在日內瓦,加上瑞士特殊的稅制優勢和引渡條款,這裏貯藏着大量世界頂級富豪的離岸資金。
比如胥紫英今兒個去的科洛尼,一水兒的外交官、私人銀行家、企業掌門人,比如标致汽車的創始人阿爾芒·波久瓦的繼承人啦,可可·香奈兒的後代啦,都在這裏買有豪宅院落。
這裏約莫是世界上少數私人銀行賺得比投資銀行都多的地方。
裴央接着指指走馬盤右側挂在牆上的一張泛黃照片,拍的是個魔性複古的紙板,圓盤外圈是一對男女雙手相握翩然起舞,女人身着洛可可裸粉裙,男人的兩條腿像螞蚱般細長。
“這是費納奇鏡的動畫圓盤,動起來可好看了。”裴央還是悄悄地說:“電影之父的發明。”
哦對,裴央該是做這行的,她那個宅基地,似乎搞的就是攝影動畫方面的事情。
或許轉動起來如幻如夢,但眼前這幅圖是靜止的。靳校盯了兩秒,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裴央覺察到他的不屑,并不氣餒,自顧自講故事:“電影之父約瑟夫·普拉托在四十歲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裏偶爾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一些彩色光暈,醫生告知他不幸得了慢性葡萄膜炎。
”在那時,許多科學家都因為長期用裸眼觀測太陽而患上眼疾,普拉托就是其中之一。他注意到盯着太陽數秒後,即使轉開視線,人的眼睛裏仍會留存有光斑,而他的博士論文就是關于視覺暫留現象的。”
聽到這裏,靳校愣了愣,這故事有些耳熟。
四周很安靜,裴央望着牆上的照片繼續道:“基于視覺暫留現象,普拉托發明了費納奇鏡,是電影和動畫藝術的先驅。
“這麽來看,電影和量化交易算是頗有淵源。因為同樣是這個比利時物理學家約瑟夫·普拉托,在徹底失明後轉而開始用肥皂泡研究分子間作用力和靜态液體實驗和理論,也就是表面張力。”
靳校這時終于想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名字令他非常耳熟,于是接着裴央的話說下去:“普拉托創立的泡沫物理學方面對吉姆·西蒙斯的數學研究至關重要,西蒙斯博士期間研究的就是極小簇和黎曼流形。”
吉姆·西蒙斯是公認的量化投資之父,也被《華爾街日報》譽為現代金融史上最成功的投資人。這位數學家二十歲畢業于麻省理工數學系,二十三歲獲得加州伯克利數學博士學位,随後的一生可謂是波濤洶湧。
冷戰期間,他在美國國安局破解蘇聯的密碼,又在越南戰争期間由于大舉反戰的旗號被國安局踢了出來;他一手建起美國溪石大學數學系,又在四十多歲退出學術圈創立了文藝複興基金。
西蒙斯退出數學理論研究、投身金融投資以來的三十年,他的文藝複興大獎章基金做出了平均年化 39%的收益,遠高于喬治·索羅斯、史蒂夫·科恩、彼得·林奇。而沃倫·巴菲特只能在這名單裏排到第五的位子。
“對。”裴央的眸子晶亮水潤,泛起激動的漣漪:“一個物理學家,成了電影之父,而一個數學家,開創了量化交易。”
靳校與她對視幾秒,移開目光:“你還知道些東西。”
裴央臉染潮紅,笑嘻嘻地自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
“誰?”靳校問。
裴央忽然愣住,剔透的眼睛裏起了一層霧氣。半晌,她眨了眨眼,随意道:“蘇湛。”
一筆帶過,仿佛并不重要。
“上回問你,不是說不認識他嗎?”靳校低頭看表,時間差不多了。
裴央估計他也不感興趣,多問一句無非禮貌而已,便一句話應付罷。
靳校這時提出晚飯和沈亦碰面的安排,裴央聽後,看着他的眼神出現一些細微的變化,轉而輕盈地應下,沒讓他難堪。
就因為那個眼神,靳校竟生出那麽幾分慚愧。不過這種可悲的愧疚感轉眼煙消雲散,他沒什麽功夫多愁善感,還得籌劃籌劃怎麽把沈亦拉到自己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