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最好安分一點,千萬別讓我抓到。◎
手持彎刀的男子頭戴金龍冠,長眉冷峻,眉弓較尋常人更深,鼻梁更挺直,下颌骨瘦削卻線條流暢利落分明,薄薄的唇瓣深深抿着,看着較常人更具有攻擊性一些,身材也更高大,但與粗狂的北地之人相比,那張臉又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精致。
因得是宮宴,他一襲典型的北魏貴族裝束,內裏是玄色方領袍,金玉蹀躞帶系于腰間,襯得肩寬腿長,外罩一件赭色對襟深衣,靜靜橫刀矗立。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即使是這樣,她還是一眼認出來了他,因為那雙危險的眼睛,實在是太讓人難忘,總會讓她想起當年逃荒時遇上的那只離群的野狼。
有風盈袖,之前的旖旎與熱鬧全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宴上頗有些冷肅殺伐之氣。
所有人都震驚于這一幕,崔進等人更是心給提到了嗓子眼兒,這一晚也算是起伏跌宕了,若是和親的公主被當場處置,那他們這些使臣還能活着離開北魏?就算離開了北魏,回南唐也是贻笑大方。
這人能帶兵器進宮宴,且看這一身裝束與氣勢,想來身份不容小觑,只是不知道魏帝是什麽意思,加之剛才這一打岔,又不敢問,只能忐忑地等着。
偏偏迎臺之上,除了砸了個酒樽下來,暫時沒有一點回應。
太子拓跋赫心中惱怒,偏礙于場合不好發作,只得故意以兄長的口氣說将道:“老四,快把刀放下,你可知這是誰?父皇還在這兒呢,可別......咳......可別吓到了人。”
說罷,餘光再度自阮阮身上劃過,看美人花容失色,一旁的拓跋纮卻并未放下彎刀,簡直是不把他這個太子的話當回事,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心裏的火“蹭”的就上來了。
憤怒上前正待質問,迎臺之上卻終于有了動靜。
魏帝在馮皇後的虛扶下起身,自禦案行至了迎臺前端,陰冷的雙眼似不經意掃過臺下,最後定在了中央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
“那羅延,把刀放下。”他沉沉開口。
聽得這句,泛白的刀刃終于漸漸移了開,阮阮的心倏地落了下來。
那羅延?因得要和親北魏,她曾惡補了一下鮮卑族的事情,但是這個稱呼還是怎麽想也透着奇怪,到底是名字還是官職?倒是太子,喚他老四......聯想到他剛喚的是“父皇”?莫非他就是四皇子拓跋纮?是了!方才拓跋駿身側的那個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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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驟然一緊,她緊張地看向他。
那個被喚作“那羅延”的男子眉目冷峻,一個輕巧的躬身拾起了棗紅色刀鞘,手腕不過輕翻,月影被順勢收入鞘中,動作閑适,但他卻并沒有退開,而是筆直地站在那裏,像一柄未開封的重劍,巋然不動。
他的目光看向迎臺上,又重申了一遍,“父皇,此女狐媚惑主,南唐送出此等女子,實在是居心叵測。”
這一聲清晰無比的“父皇”幾乎是确認了,阮阮的心徹底跌落了谷底,他果然是北魏天策軍主帥拓跋纮!
崔進額頭也冷汗直冒,北魏吞了十三個州府的嫁妝,這位主帥功不可沒,先是羞辱這又轉頭就翻臉不認人,敢情都是設計好的?他要是同意了,就算今晚不交代在這兒,回去也死定了,北地蠻子胃口太大欺人太甚!
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着迎臺之上拱手,“魏帝陛下,兩國締結友好盟約,實為兩地百姓之福,公主高義,願背井離鄉出降北魏,實擔不起狐媚惑主之名,那約書上還蓋着兩國陛下的玺印,若北魏想要單方面撕毀盟約,我南唐自然也不會勉強,只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況公主一女子乎?”
美人舞裙輕薄,瑟瑟立在寒風之中,太子坐不住了,趕緊表态,“崔侍郎多心了,父皇并無此意。”
他是這次和談的牽頭人,最不想看到出事的便是他,據崔進所知,太子是魏帝一手扶持上來的,地位穩固,他的話,便如給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拓跋纮卻不以為然,劍眉微挑,似笑非笑,“崔侍郎,你口口聲聲提及盟約,可知締盟的基礎是誠信?此女......”
“老四,你住嘴!”太子拓跋赫瞪眼。
“夠了——”魏帝森冷的雙眼在這一刻燃着兩簇火苗,看了眼自己的幾個兒子,随即将目光定在了舞臺中間的女子身上。
這一刻,阮阮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魏帝想要她死。
或許是求生的欲望太強烈,還夾着一點不甘心,她鼓起勇氣直視着冕梳下的眼睛,“陛下,瑤華有幾句話想要問這位将軍,不知您是否可以給個機會?”
十二白玉珠串微動,這是默許的意思。
阮阮福身以示感謝,随即緩緩轉過身子,直視着拓跋纮,“方才鬥膽獻藝,實是郡主所請陛下所令,每一拍都有跡可循,敢問将軍,瑤華可有品行不端,亦或借機獻媚之事?”
北魏貴族并非沒有見識過這《綠腰》,不能因得人家跳得美就說借機獻媚,實則勾欄坊市比這妖媚的多了去了,相反她跳起來,每一步都仿佛有神性,輕盈,空靈,美而不妖,讓人不忍亵渎。
“當然沒有!”崔進自诩名士,但此時也是拍着胸脯保證的。
黑沉的眸子低垂,拓跋纮沒有開口,算是默認。
阮阮又問:“古來能被稱作狐媚惑主者,妲己妺喜之流,将軍将罪名安在瑤華身上,莫非在将軍眼裏,陛下是纣王夏桀之流?”
她的嗓音清脆,此時卻擲地有聲,衆人聞言紛紛緊張起來,就連魏帝與馮皇後都不由自主看向了此處。
拓跋纮雙眼危險地眯了起來,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根本就不像表面上那樣人畜無害,相反,她綿軟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數不清的軟刺,一個不慎就會被蟄到。
太子拓跋赫朗聲笑了起來,“當然不是,父皇年少禦極,威加海內,又豈會連一個區區女子都容不下,四弟,是你狹隘了。”
随着拓跋纮在軍中威望愈高,他不爽已經很久了,方才又公然無視讓他在美人面前顏面掃地,難得有機會,他故意擺起太子大哥的譜教訓起來,順道恭維一下皇帝,也争取一下美人的好感。
“對呀,四弟,咱們泱泱大魏,難道連個美人都容不下?”拓跋駿也跟着附和。
拓跋纮唇線微抿,似笑非笑掃了一眼,卻也沒有再做聲。
魏帝森冷的目光自太子掃到拓跋駿,最後定在了拓跋纮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多跟你大哥學學。”
拓跋纮眼簾微動,淡淡道了聲“是”,恰如暗墨滴入水潭,疏忽消失不見。
南唐使臣們這一晚上也算是跌宕起伏了,此時聽得魏帝如此表态,雖則仍舊沒有說如何安置公主,但他們還是盡皆松了一口氣。
這趟送公主過來和親,來了北魏這邊,北魏太子一直在驿館盤旋,看樣子對公主很是殷勤,衆人還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偏他們出爾反爾一直沒有給個準話,到底是吞了嫁妝撕毀盟約還是繼續,到底是嫁給魏帝還是皇子,一直沒有定下來,南唐這邊也只能被動等着。
不變壞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公主露了面,這張臉或還可利用,崔進努力壓制着身體的顫抖,伏身而下,“魏帝陛下聖明,願兩國國運昌隆,邦交永固。”
內侍捧着酒樽恭敬的遞了上來,魏帝笑了笑,舉杯揚聲邀在場衆臣共慶,沒了方才的劍拔弩張,場上氣氛重新熱烈,南唐的使臣們也只能盡力配合,表面上看着倒也算是真正的兩國共歡。
阮阮說不出來是什麽心情,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也沒有身不由己的心酸,只有無窮無盡的後怕與忐忑。
坐回迎臺之上,馮皇後領着嫔妃們與她見禮,她打着精神小心應對着,總覺得有道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她憑着直覺看回去,那人卻似完全沒有注意這處,只自顧跟一旁的兄弟近臣們談笑着。
倒是一旁的拓跋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朝她咧嘴一笑,不期然卻被太子拍了下肩膀,兩人耳語了幾句,拓跋駿被轉移了注意,心思很快就到別處去了,太子卻似不經意般看了過來。
群狼環伺之下,以後說不得還要仰仗這人,阮阮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算是對他之前美言的感謝,不曾想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又回了來,她有些緊張往旁邊瞧去,正好撞見那人将酒樽擱在一旁,不加掩飾的危險目光就這麽直直掃了過來。
仿佛在說“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們有什麽目的,你最好安分一點,千萬別讓我抓到”。
她整個人情不自禁瑟縮了一下,粉白的指甲下意識用力摳着腕間的紅色印記。
将唇角的酒液倏地揩去,拓跋纮百無聊賴般撣了撣指腹,這才滿意地将目光移了開。
狩獵的樂趣不在于捕獲了多少獵物,而在于欣賞這些囊中之物們徒勞無功的垂死掙紮。
他給自己重新斟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