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看看到底是父子情深,還是紅顏禍水。◎
北魏有祖訓,除了太子住在東宮,其餘皇子若無敕令,一律住在宮城東南的皇子所,成親之後再另行開府。
現任魏帝有六個兒子,太子與二皇子已婚,所以目前皇子所還住着四個皇子。
崇明殿暖閣燈火通明。
拓跋纮坐在桌案前,正專心處理着軍務,兩國和談了,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亟待安撫。
阿史那渾與邱穆陵河守在殿外,随時等待差遣。
邱穆陵河向來性子跳脫,早就被矮炕上巴掌大的錦盒吸引了目光。
紅色錦盒裏鋪着細密的玉色絨布,而絨布正中躺着一只黑章扳指,在燭火的映襯下閃着幽暗的光澤,一看便價值不菲。
他好奇的朝阿史那渾使了個眼色:“是方才昭陽宮那邊送過來的?”
阿史那渾瞥了一眼,沒有做聲,算是默認。
邱穆陵河詫異,“皇後娘娘倒是大方,這沒辦成也有謝禮?”
說罷,朝着簾後正專心處理軍務的主子努了努嘴,“只是殿下當真是為了皇後娘娘才那般向陛下進言的麽?細細想來,那瑤華公主也怪可憐的呢。”
他的話真的很多,阿史那渾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張嘴堵他,“要不你親自進去問殿下?”
邱穆陵河縮了縮脖子,雖然心中着實好奇,但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啊!想起宴上見到的公主,雖則面紗半遮,但不難想象确實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今晚上沒少被驚吓到,也不知魏帝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看他這樣子,保不準想到哪裏去了,阿史那渾提點道:“你看她可憐,她好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比起戰場上流離失所的孤兒寡母,已經好了不知百倍千倍,你可知那時候陛下已然動了殺機?若非殿下想要她死,陛下也不會給她開口的機會,那句話若當真從陛下口中說出來,才是毫無轉圜的餘地,所以她已然是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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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穆陵河只是性子跳脫,不代表他傻,只要一提點人就反應了過來,感嘆道:“也算她聰明,自己抓住了機會,唔,這還是咱殿下第一次失算呢,這陰差陽錯的,好在皇後娘娘那邊也沒多想......”
阿史那渾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卻也沒有再接話。
想着簾後那個巋然的身影,運籌帷幄的殿下怎麽可能失算?只怕殿下壓根就沒想過要阻止這場和親,只是有些事情他也不明白。
正當他想得入神,簾後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是印章落地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趕緊走了進去,待看見桌案上擺放得整齊一致的虎符與印信,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看人進了來,拓跋纮站了起身,吩咐道:“收起來,明日一早,阿史那渾随我去趟太極宮。”
邱穆陵河聞言,忍不住大驚失色,“殿下,您這是當真要将天策軍交出去?”
自兩國和談,魏帝雖然未曾提過,但朝上已經有幾次谏言,那都是群最會察言觀色的,若是沒有魏帝的默認,他們是萬萬不會提一個字,他一心給太子鋪路,母族高貴的二皇子也是說扔就扔了,更何況他們殿下?過河拆橋甚至不需要有任何負累。
拓跋纮撥弄着腕間金剛菩提手串,定定“嗯”了一聲,菩提子在燈下泛着紅潤明亮的光澤,而其中卻有一截灰灰白白的東西,看着格外突兀,像是某種動物的骨頭——或是人骨?
因得背對着,邱穆陵河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直覺殿下心頭不痛快,他十分氣憤:“戰場刀槍無眼,殿下經營數年,多少次差點把命交出去,陛下倒好,說收就收,也不怕金尊玉貴的太子閃着腰。”
這一次阿史那渾沒有阻止或者斥責,因為說的是實話,他們心裏都憋着一口氣,但偏偏也沒辦法。
“好了,這樣的話在我面前說說就行了,”拓跋纮倒是淡定,回身叮囑,“估摸着交了虎符他會象征性給我安排些差事,到時我會自請去南山圍場,你倆什麽都不管,囑咐好人就先回家裏待着。”
“殿下......”邱穆陵河還待再說,卻被自家主子眼神給制止了,他只得将那句不願意給硬生生吞了回去。
圍場在邺城城郊南山,去了那裏相當于暫時遠離了北魏的政,治中心,殿下好不容易從那邊回來,卻又就這麽回了去,一時間兩人眼中都有些不甘與憤懑。
阿史那渾斟酌着,“殿下,是否需要屬下去探探叔父的口風?”
他出自北邊突厥貴族,魏帝的心腹侍衛統領阿史那爾是他的親叔叔,說不得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聽了這話,邱穆陵河也充滿希望的看了過來。
拓跋纮卻搖了搖頭,神色從容,“先別打草驚蛇,父皇那裏我自有應對。”他的口氣像閑話家常一般,卻帶着說不出的從容與篤定。
也是,殿下想做的事情,何曾失敗過?兩人雖則忐忑,到底對自家殿下的信任占了上風,只是也并沒有立刻下去。
看他倆這樣子,拓跋纮眉梢微挑,“還有事?”
邱穆陵河看了眼阿史那渾,不想顧及他的眼神警告了,有些話他不吐不快:“殿下,您在宴上說那番話是故意的吧?您為什麽不阻止和親?這樣就不用将虎符交出來了,陛下又敢拿您怎麽樣?現在這樣對您有什麽好處?”
其實問完他就有些後悔了,殿下向來是個狠人,哪一次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偏偏也從未失手過,當初不正是看中這一點才背着家裏死心塌地的追随的麽?
幾人這些年出生入死,殿下不擺主子的譜,但是不代表他們可以不把自己當下屬,阿史那渾朝着拓跋纮抱歉行禮之後,趕緊推搡着邱穆陵河退下。
指腹傳來粗粝的觸感,撥弄菩提子的手一頓,為什麽?有何好處?
正面跟皇帝叫板,那是傻子的才選的路,得流多少血?南唐雖軟弱,到底古話說得不錯,比如“以退為進”,“四兩撥千斤”。
這個四兩......殺不得,留不得,父皇會将她安置在哪兒呢?
想起太子這些日子沒少在南唐使臣們下榻的驿館轉悠,拓跋纮薄唇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不知為何他十分看好那個女人,她确實有狐媚惑主的資本。
且看看到底是父子情深,還是紅顏禍水。
*
夜漸漸深了,宮宴散去,皇城也慢慢安靜了下來。
魏帝卻并沒有休息,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凝神眺望這片陷入沉寂的紅牆碧瓦,十二白玉珠串的冕梳微動,袍角蔽膝在夜風下翻飛。
半晌,他嘆息一聲,半側向身後,“阿史那爾,你說朕該如何對他?”
在這個天色将明未明的時刻,年逾不惑的帝王須發泛着灰白的色澤,他早已不再是那個馳騁疆場的雄主,松弛的面皮與凸起的腹部昭示着這具身體已養尊處優多年。
但餘威仍在,阿史那爾不敢小觑,他深知帝王陰翳的雙眼下那寒光畢露的時刻。
兩人之間的默契已經近二十多年,不需要任何暗示,他知道他口中的“他”說的是誰。
“四殿下是陛下的刀,受陛下所指。”
答非所問,魏帝擡起了粗粝的大掌,厚繭正褪着一層層的死皮,他說得更直白了,“朕老了揮不動了,這把刀如今也不聽使喚了。”
阿史那爾心中一震,斟酌道:“陛下說笑了,刀不聽使喚,比破銅爛鐵不如,不見天日是它永遠的宿命,四殿下的一切都是您賦予的,他又怎會怎敢違背您的意志?”
聽了這話,魏帝卻并沒有真正痛快起來,整個人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狠厲肅殺,“朕今日是當真動了殺心,太子若是能有他一半,朕也不會選擇跟南唐和談了。”
這話沒頭沒腦,若是常人定然聽得一頭霧水,但阿史那爾卻明白得緊。
按照魏帝的性子,在太子跟三殿下妄圖搶奪那個女人的時候,那瑤華公主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和談算什麽?十三個州府的嫁妝已經到手,南唐那群軟蛋還敢為了個公主跟北魏翻臉?甚至最好是翻臉,魏帝老骥伏枥,要不是不想四殿下在軍中的威望更高,只怕打到東都也絕不手軟。
可惜他欽定花大心思培養的太子并非是個能開疆擴土的明君,打過去也守不住,不若趁着聯姻再磨砺兩年,再扶植一下羽翼。
鐵血帝王也有慈父心腸,阿史那爾是明白這些心思的,寬慰道:“太子殿下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聽了這句,魏帝忍不住冷哼出聲,“呵,他現在只怕正生氣朕出爾反爾沒有讓他納了那女人呢,看看他,堂堂太子竟然跟胞弟搶女人,帝王權術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有哪一點像朕?!”
他年少禦極,一心大業,女人對他而言不過是華服點綴,可有可無,偏偏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一點不像他,倒是那個狼崽子,有幾分他年輕時的狠辣。
盡管已經跟了魏帝多年,太子如何也不是他一個臣子可以評價的,阿史那爾轉移話題道:“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瑤華公主?”
魏帝指尖敲擊着腰間的金玉大帶,發出“叮叮”的聲響:那羅延說得沒錯,那女子确實嬌媚,他倒不懼自己心性不堅,只是前朝不是沒有例子,留在宮裏多少是個禍事,沒有必要。
殺又殺不得,留也留不得,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
宮宴之後,使臣們回到驿館才發現公主的一應用具被搬到了宮中,瑤華公主被請留于棠梨宮,魏帝雖未明确冊封,但棠梨宮乃宮妃之所,這意思頗值得玩味。
總不能一直不給個準話,相信差不多就是這兩日了,不管是魏帝還是太子拓跋赫,使臣們均盼着公主能用盡一切法子,成功上位,将盟約踩實。
宮人侍婢們步履輕快的收拾着裝飾着,以期以最美的姿态迎接帝王,沉寂已久的宮殿忽然變得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阮阮任她們拆卸着發髻,默默看着銅鏡裏的雲鬓花顏,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情緒多一點。
榻還未坐暖,外間倏地傳來一陣喧嘩,殿門被轟然推開,來的不是魏帝,而是宮廷禁衛與傳旨大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