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螳螂捕蟬◎

數日以來, 因得魏帝“受傷”不便,自邺城送往南山行宮的奏折章程明面上全部暫時擱至朝陽殿由太子批閱。

國事交給下面的人處理,魏帝難得空閑下來, 每日佛寺望園轉轉,聽聽梵音佛經,看看歌舞, 看着似乎很是樂得清閑。

但其實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 即使太子日日過來請安順道彙報國家大事, 也難掩心中煩躁。

這次若不是為了避開徐州來的那些軍官, 他也不會假裝養傷,誰知道徐州那邊越鬧越大, 竟然引起了□□, 手上沒有趁手的人,又不敢當真交給太子處置,不得已他只得連夜下令拓跋纮調集十二衛。

不管是宮妃還是皇子公主, 這些日子沒少被斥責,就連馮皇後也沒能逃脫,偏還是得日日陪着他,整個行宮上上下下一派人心惶惶。

這日望園臨到傍晚仍舊絲竹之聲袅袅, 魏帝高坐于上首, 絲毫沒有要回殿歇息的意思, 一衆宮妃只得陪侍在側。

眼見天色漸暗, 估摸着時間,有醫官顫顫巍巍捧了藥盅上前。

馮皇後接過,想要呈上前去, 還未至眼前, 魏帝的臉色就不自覺黑了下來。

說實話, 在他看來,只有兩種人才藥不離手,一種是老的,一種是弱的,而他自覺跟這搭不上邊,就一直很是介意此事,尤其是這些日子像個廢人一般,加之本就心中煩躁,就更憋着一股氣了。

場上一時很是安靜,馮皇後掃了眼一衆宮妃,眼神不住暗示,希望這些解語花們此時能抓住機會。

魏帝脾氣大,這些日子因得悶着養傷,更是動不動就發火,宮妃們想讨好帝王,卻不想惹他生嫌,因此沒人想這個時候接下這差事,不是低着腦袋就是假裝互相交談,壓根不接馮皇後的茬。

只除了眼神清澈的阮阮。

今日的她與往日不同,鬓邊簪了支粉海棠,豆綠宮裝繁複,更加襯得人嬌媚靡軟,頗有南國風情。

望着馮皇後複雜的眼神,阮阮垂首,恭敬地上前,示意可以一試。

Advertisement

這些日子幾乎所有人在服藥時間都繞着魏帝走,就是害怕那暴躁脾氣,不讓她去就得自己上了,馮皇後一時間神色頗有些複雜,最後還是将藥盅交給了她。

阮阮這兩日的觀察已經摸到了一些脈,捧了藥盅上前,不顧魏帝黑沉的臉色,擱在了一旁的矮幾上。

魏帝原本以為她要開口勸他,正準備發怒,卻沒想到她什麽都沒說,屈膝跪在了禦案邊上,柔柔問道:“陛下,臣妾能否借您的酒樽一用?”

魏帝不說話,算是默許。

阮阮将他的酒樽拿在手中,親自倒了一點酒液,然後同樣放置到了一旁的矮幾上。

場上宮妃盡皆臉色微變,就連馮皇後也拽緊了手中的絹帕,偏阮阮跟沒看見一樣,端起藥盅将酒樽倒了個杯滿,又再拿了只酒樽,斟了滿滿一杯酒,随後自袖間抽出絲帕,将眼睛罩了起來。

空氣裏頃刻彌漫着淡淡的酒香,混着一點微微的澀,她跪轉了過來,仰首笑盈盈道:“陛下,您可敢與臣妾打玩個游戲?”

忽有北風撥動她額前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秀眉瓊鼻點綴,容顏若嬌花照水。

魏帝看了眼托盤,有些好奇,“什麽?”

“方才您也看見了,臣妾分別斟了杯酒與藥湯,您盡管随意調換位置,臣妾一杯,您就一杯,拿到什麽不論,如何?”

南唐女子,外表上看,确實有一種格外的嬌格外的柔,像清晨初開的花,含着潮帶着露,讓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

她跟她是那般像,卻又那般不一樣。

魏帝眼中興味漸濃,“你既不懼,朕若不應豈非顯得膽小?”

話音剛落,就有宮人上前,卻被止了住,他親自移動酒樽,方命人将托盤遞上。

阮阮端起一杯,因得北地酒烈,才一入口,嗓子辣得慌,但她還是仰首一飲而盡,烈酒下肚,俏臉頃刻飛紅。

她解下了絹帕,端起另外一杯,遞了上前,“陛下,藥湯已經被臣妾飲了,您試試這酒吧?”

鼻尖萦繞着若有若無的香氣,混雜着淡淡的酒香與藥味,看她這模樣,心頭那股愠氣自然而然消解了下去,魏帝俯身,唇瓣貼着她手指緣,輕呷了一口。

花白胡須略有些紮人,阮阮沒有心裏準備,冷不丁吓得一抖,好在她膽子算大,到底穩了住。

“明明這才是藥,當朕老了,好欺負麽?”

雖是質問,卻不見一絲生氣,反而話語裏還多了絲不難體會的寵溺,有嫔妃大着膽子笑着接道:“陛下是咱們宮裏的老大,誰敢欺負?倒是宸妃妹妹,畢竟是宮裏的新人,陛下可得多多疼愛些,別說話不算話。”

魏帝贊同般看了眼說話的妃嫔,立馬有宮人遞上賞賜,喜得那妃子吉祥話說了一籮筐,場面登時就喜慶了起來。

“愛妃說得對,”後面一句是對着阮阮說的,“你是宮裏的新人,朕确實該好生疼愛。”

就着她的手,魏帝仰首将藥湯一飲而盡,阮阮臉霎時紅了個透。

魏帝見此,大笑三聲,“宸妃,朕記得你尤善舞樂?倒确實與那些庸脂俗粉不同,朕有東西賜你,往後就由你陪朕用藥。”

衆人忍不住都往阮阮身上瞧,那些眼神或豔羨,或嫉妒,或看熱鬧,都有些懊惱怎麽沒有抓住這機會。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阮阮以為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計劃一步步往前推進的時候,她還是止不住心頭亂跳,竭力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趕緊躬身應“是”。

*

九月廿七,太子于未末喬裝,入瑤光殿,申時出。

帝有恙,宸妃随侍喂藥,如此數日。

九月廿九,魚鱗衛異動,秘密盡數調往南山。

......

“咻——砰——”

箭矢如流星猛地紮進紅色靶心,雖在紅心邊緣,但能看出來力透靶背,箭尾勁顫。

伴着雙掌拍擊之聲,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男音響了起來,“數月不見,殿下箭法又精進了許多。”

拓跋纮聞言轉身,朝着來人拱了拱手,“倘若老師在身邊指導,說不得這準頭更甚。”

此言一出,身穿明光铠甲的高大中年漢子實誠的擺了擺手,“殿下謙虛了,早在兩年前,末将就沒有什麽好教您的了,如今您這箭法,當世已少有人能匹敵。”

在老師心裏,他自然是千好萬好,拓跋纮莞爾,沒有再接這話,十分自然地伸手準備接過他剛脫下的紅纓頭盔。

“殿下,這于理不合......”尉遲敬有些猶豫,眼前的男子已經不是那個跟他差不多高的毛小子了,更不是曾經那個瘦瘦小小的陰郁少年,現在他比他還高上一頭,當過天策軍的統帥,恢複了皇子威儀,官居尚書令。

“有什麽不合的?之前我是怎麽幫師父拿的,如今也是一樣,”拓跋纮很自然的接了過來,遞給一旁的小兵,“這段日子老師沒少幫着四處奔波,若是沒有你,事情一定不會進行得這麽順利。”

尉遲恭雖是個耿直性子,但也知道現在的殿下已經不是從前寄人籬下的小可憐了,相反,四殿下在大魏,幾乎可以說已經能與太子分庭抗禮,就算是陛下,也不敢輕易撼之。

殿下念舊情是好事,他只會感激,不會因此倚老賣老,即使同行,也自覺落後半步。

“末将不過負責跑下腿,主要還是殿下在軍中威望甚高,又得人心,不然任末将說破嘴皮子,他們也不會将這名給簽上。”

尉遲恭邊說邊将手中的傷兵聯名呈上,“陛下到底偏心,明明是太子的人貪污了傷兵撫恤引起騷亂,卻讓殿下來處理此事,就這也罷了,還一分銀錢都不給補上,要屬下說,這分明就是讓您替太子背鍋,一個處理不好,怒氣都沖到了您的身上。”

兩人師徒,感情自是不一般,加之在軍營待了多年,說話間到底比旁人多了份随意,沒那麽多規矩。

拓跋纮明白他的意思,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關心。

“他們憤怒是應該的,我這次來明面上本就是受了父皇的指示,”他臉色一正,“但還請老師轉告,即使現在不打仗了,但凡我在一天,就絕不會放任那些竟然連傷兵撫恤金都要貪污之人,讓為國征戰的将士們腹背受敵,寒身寒心,這份聯名請願書我一定會交到父皇的案頭,而那些國之蛀蟲,必須被繩之以法。”

聽了這話,尉遲敬神色激動欣慰擔憂變幻,一時間頗有些複雜。

“殿下還是那個殿下,末将就算不轉告将士們也絕對信任您,只是徐州那邊矛盾已然被激化,将士們心頭有氣才放任起兵作亂,殿下難道當真要聽陛下的旨意派兵鎮壓?”

拓跋纮腳步微頓,“鎮壓?火是要滅的,但不是徐州,老師,即使父皇貴為帝王,也不是什麽事都在掌控之中的,太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傀儡,父皇想借我警告他,但他......呵,知道我來了徐州,聯名彈劾一事又做得高調,他不可能還坐得住,您看看這個。”

阿史那渾立馬将密報遞了上去,尉遲敬看過,簡直不敢相信,“太子竟然私調禁衛,他想幹什麽?莫非是想趁着□□,從您手中将這份聯名上書硬攔截下來?難怪大家總覺得徐州的境況比之前更蹊跷。”

最開始确實只是小範圍□□的,從知道拓跋纮過來之後,在他的安撫下原本□□已經停止,但沒想到這兩日跟死灰複燃了一般,隐隐有呈燎原之勢。

若說這裏面無人煽風點火,誰也不會相信,只是沒想到堂堂太子竟然會幹出這等事,簡直像孤注一擲。

都是人精,有些話無需挑明,尉遲敬很快明白過來,“或許不止,他是沖着您來的,知道您拿到證據,即使不能截殺您,也要讓您滞留徐州,而他很可能會釜底抽薪。”

拓跋氏骨子裏都是嗜血的,沒有哪一代帝王不是踩着父兄的鮮血上位,魏帝為了避免這種狀況一直護着太子,讓幾個兒子相互制衡,自己穩坐釣魚臺,但現在的太子似乎被寵壞了。

拓跋纮勾唇,似笑非笑撣了撣仍舊發麻的指腹,“我那大哥辦事常常不夠妥當,這次務必得替他周全一二。”

拓跋赫那幫人突然變得這麽激進,只怕南唐那群人在這裏面出力不少,密報上的那些字像是尖刀,一下一下碾磨摧攪着拓跋纮的心,他原本就漆黑的眸子此時變得分外幽深。

十月初三,帝親賜金縷衣于瑤光殿。

金縷衣......

他說過什麽,只要她乖乖的,之前一切便既往不咎,為什麽不呢?明明他都安排好了,她分明可以就待在瑤光殿不出現,是想趁着父皇受傷好好表現?還是因為蠱毒為人所迫?

他甚至忍不住想,上次在北苑對他那般,是逢場作戲還是逼不得已?

無論是哪個,都太天真了。

“你的眼光跟記性,可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怎麽樣呢,就不能多等一些時刻。”拓跋纮低喃,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倏地碎成幾半。

尉遲敬跟阿史那渾走在後面,覺得天氣甚寒,明明穿着盔甲與襖子,卻仍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徐州□□四起,傳我将令,即刻調集衛隊,速速鎮壓。”

“是。”

十月初五,在徐州鎮壓□□的尚書令兼右武侯大将軍拓跋纮與亂軍交戰時不慎中伏,身中數箭下落不明。

當然這是明面上,誰都不知,明明該在北地徐州平定□□的十二衛,忽而有部分緊急開往南山。

與此同時,南山行宮的風向變了。

魏帝親賜金縷衣于瑤光殿,行宮人人都在傳沉寂了多年的後宮終于要出一位寵妃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