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曾謀面的海【短篇】
未曾謀面的海【短篇】
阿橋出生在一塊巨大的陸地上,她的家坐落在這塊巨大陸地的深處,這裏風沙彌漫,極目望去滿是荒蕪的戈壁,白楊樹高聳而孤單地紮進大地,像一顆顆高懸的心。
風裹挾着沉重的沙土,沉悶而粗重。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質樸的紅暈,操着像泥土一般渾厚鈍感的腔調,家長裏短,互相問候,親昵而凝滞。
樂樂呵呵會對她指指點點的長輩,偶有新添的忽閃着純真雙眼的嬰孩,懵懂的叛逆的甚至愚蠢的她的朋友。
身邊都是她的親人,她的好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們,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團巨大的、溫暖的、柔軟的棉花簇擁着她,柔軟而沒有致命的尖刺,但過于溫暖,充滿讓她難以屏蔽的嘈雜,讓她喘不過氣來。
以至于,阿橋總是覺得,撥開這片厚重的棉花,在棉花的身後,她應該會看到一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清涼吧。
清涼的那心深沉地湧動着,擊打在礁石上、開出了破碎而精致的雪花。
花香攜帶自由的風兒,歡樂地湧向她。
那就是海,它應該是的樣子。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海呢。
阿橋只在宣傳畫上見過它可能的樣子,宣傳畫上的它是一片藍色水彩筆留下的死寂,同樣裹在“棉花”裏,被憋得毫無生機。
和她一樣。
阿橋想要離開陸地腹部。
“跑那麽遠幹什麽?我會想你啊。”媽媽無奈地笑道,把最後一件衣服挂上傾斜的衣架。
吊着晾衣杆的滑輪四角壞了一角,好的三角金屬繩筆直地撐下來,只有那一角,金屬線扭曲地纏在它的滑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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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橋的心,別扭地撐住。
媽媽轉動搖杆,把一排濕潤厚重的衣服升了上去,這才讓衣架的四角框成一個平面。
“為什麽要想我。”阿橋不明白:“我又不是死了。”
“唉!你這小孩!你不是我女兒啊!我不是你親媽啊!我不想你誰想你!?”
媽媽不知道被觸到了什麽黴頭,突然不開心了起來,嚷嚷道:“一天天的嘴裏說不出來點吉利話是吧?!”
她不明白女兒的嘴怎麽這麽毒,氣憤地從她手裏奪過盆子走了。
美好的日子不是美好的日子,而是一群人手拉着手,面帶微笑,互相禱告着“美好的日子”,并且深谙如此,這便是美好的日子了。
如果有一個人,說到了“死”,說到了“不美好”,說到了一切否定現在的話,那她注定就是美好日子的屠夫,就算不是,那也必須是今後可能的不美好的導火索。
阿橋把“海”裁了下來,貼在了筆記本的扉頁。
她還是想去看海,至于媽媽,她決定不再和她說自己的計劃。說了她也不懂。
曾經,她也因為和媽媽難以心意相通而苦惱,她選擇了明面上的“不想多說”,直接了斷的說“我們沒什麽可談的”,媽媽譏諷她是“長大了,忘了生她養她到這麽大的媽,是個妥妥的小白眼狼”,阿橋很是憋屈。
但是,阿橋現在學會了,她可以選擇毫無波瀾的“不想多說”,直接避免聊聊不下去的話,保持一種公式性的母女平和。
媽媽是一個生長在棉花裏的人,根系已經深深地紮入其中,連眼睛都塞滿了棉絮,對陌生的寒冷哪怕只是清涼都深惡痛絕。她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煩悶的,她同樣也不夠機敏,感受不到阿橋內心的痛苦。
或許,媽媽一直以來也是公式性地對我的,只是她一直以來抱有必然失望的希望罷了。阿橋悲觀地想。
“吃飯了。”媽媽敲了敲她的門,像往常一樣,憤懑的情緒轉瞬即逝,仿佛剛才的争吵不曾發生。
阿橋不止一次覺得媽媽奇怪,明明剛才滿腔怒火地說出辛辣的話,但卻依舊不受影響地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段做完每件事,起床鋪床、拖一遍地面、做飯叫她吃飯、洗碗擦鍋臺、看看有沒有衣服要洗、收拾、買菜做飯……從不懷疑,從不抗拒,始終如一。
阿橋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她怕是要瘋。
“好。”阿橋內心深處對媽媽的怒顏心有餘悸,但面容保持平和,應道。
飯中,阿橋問她:“媽媽,你見過海嗎?”
媽媽夾起一段芹菜又擱下了,明明細細的芹菜尖最嫩最好吃,媽媽卻總是會從中間纖維感最重的地方吃起。辛虧我不愛吃芹菜,阿橋想。
“見過啊。”媽媽道。
“什麽時候?”阿橋挑了塊肉吃。
“年輕的時候,跑出去打工見過一次。”
“海是什麽樣的啊?”
“還能是什麽樣,藍色的,一大片,看不到頭。”媽媽道,像是在說芹菜是綠色的盤子是白色的一樣無聊。
“海風呢?是不是很涼快?”阿橋繼續問道,她沒想過一直窩在家裏的媽媽竟然見過海。
“大概吧,大的時候卷起一個浪能把人拍死。”
“你怎麽知道?是親眼見過嗎?”
“這還用親眼見過?新聞上不是天天說。”
“那……”
阿橋還想問,媽媽敲了敲她的手:“食不言,怎麽今天話這麽多。”
日子還是如常的流淌着,棉花絮輕輕地動,一切像座鐘的鐘擺左右左右、讓人昏昏欲睡。
同學嬉笑着從她左右游過,明明緩慢如慢動作,卻快出了殘影,她和幾個關系好一些的同學打招呼。
“拜拜啦橋,我要去奶茶店玩兒喽~你有要喝的嘛,我下午可以給你帶教室裏,偷偷地,不被老班發現。”
“不用了謝謝你啊。”會被發現多麻煩啊,喝個奶茶就和做賊一樣,還不如不喝。
阿橋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逆反的人,她總能說出觸媽媽黴頭的觀點,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她又是個十足十的“好學生”。
從不違反紀律,從不忤逆老師,沒有讨厭她的人更沒有喜歡她的人(對象反過來也是如此),甚至連上課時把腦袋縮進書架後偷偷咗一口奶茶都不願意嘗試。
這麽一個看起來守序遠遠大于逆反的人,卻一直想知道,那完全脫離認知的遙遠的“海”是什麽樣的,不是貼在扉頁的那個普普通通的藍色色塊,而是體現為力量、魄力、深度的那個海,——是什麽樣的。
同學客氣地和她告別,拉着另外幾個阿橋不認識的人走了,等她們走遠,阿橋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的笑容,以防變得太快,被人發現她笑得虛僞。
真是開心啊,為什麽他們能這麽開心、這麽容易開心呢。有什麽好開心的呢。連“海”都沒見過,他們為什麽就開心了呢。
阿橋不明白,她也沒時間想明白,她着急見海,一定一定要見一次,要不然,死了好像也無所謂。
就這樣,她以一個最拙劣的方法離開了溫暖的“棉花窩窩”,媽媽站在車站門口朝她揮手,把大包小包的衣服水果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等到真正要走的那一天,媽媽平時的那些堵到人肝火旺的話出人意料的不見了,只是囑咐了幾句吃飽穿暖的話,就以告別的語氣結束了。
阿橋一個人拖着箱子往前走,棉花窩和棉花窩裏的媽媽和她漸行漸遠,她在一汪不會同她有直接眼神接觸的陌生人海裏挪動腳步,喉口湧起一股沉悶的、猶如溺水的感覺。
她緊張地盯着入站口的車號信息,生怕自己會錯過班次。
她的心裏滿是激動和害怕。
一個從小到大連海風都沒吹過的人,就要去見海了,一望無際的海啊,肯定比沉悶枯燥的大戈壁生動多了。
清冽的海風、洶湧的海浪、枯筆畫就的礁石、還有快艇上乘風破浪的、肆意大笑的自己。
可是。可是。
為什麽,等到她見到了海,踩到了柔軟的沙灘,吹到了濕濕鹹鹹的海風,卻怎麽也找不到海、她期望它是的那個樣子了呢?
海上滿是嬉笑怒罵的人群,隔着水幕一樣包裹着她,帶着她一直想要舍棄的熟悉的感覺。
朋友在不遠處把自己的腳丫埋在了沙子裏,像個快樂憨批的小孩子一樣給鼓起來的沙土包,插上了三根松樹枝蠟燭,不知道是在給哪方皇天後土上供。
見阿橋又開始了“神游模式”,朋友随手撿起了一塊海蛎子殼,嗖地一下砸到了阿橋的手背上。
“幹嘛呢!切蛋糕了,今天不是你過生日嗎?”朋友是個快樂的戲精,今天不是阿橋的生日。
“腳丫子餡兒的蛋糕嗷!”朋友的意地道,模仿點蠟燭地動作,給樹枝模拟點火。
“快點的!你的海跑不了,先看看我呗,還有這個腳丫子蛋糕!”朋友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