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淩晨一點,電閃雷鳴。

傾盆大雨接連沖刷了十餘日,開荒過度的山坡上,新木淺薄的根系終于無法再抓穩岌岌可危的泥土,整面山體如崩潰的堤壩,順着陡峭的岩壁轟然滑落,攜帶數十噸泥沙土石,沖向山下村莊。

住在最靠近山腳的一戶人家,女主人在一個炸雷中猛然驚醒,推了推身旁的丈夫。

“孩子他爸,快醒醒!你聽見什麽……”

轟!

還沒等女主人把這一句話說完,安逸的小屋便被一股巨力沖破,泥沙卷帶着樹枝石塊滅頂而來,農戶女主人只來得及發出半聲驚呼,便連同身邊的丈夫、栖身的小屋,一起被滾滾泥漿吞沒得連影子都不剩。

滂沱大雨還在繼續,天空中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只見垮塌的半山腰處匍匐着一團小小的影子,四肢着地,身體緊繃着壓低,死死盯着那在泥沙中湮沒的村莊,一雙眼睛黑亮亮的,像只伺機而動的野獸。

山體崩塌漸漸停止,“野獸”仿佛感應到了時機,突然四爪并用地從山坡上狂奔而下,一頭紮進山下的泥漿,開始大口大口吞吃起泥土砂石!幾乎只是眨眼間,“野獸”周圍的泥沙便塌陷了一大塊,漸漸顯露出下面被掩埋的農戶屋頂……

被活埋的農戶女主人本以為自己死定了,然而在呼吸憋悶到幾乎暈厥時,女人忽然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墳墓一樣的地底,濕潤新鮮的空氣從泥土的縫隙裏争先恐後地透進來。

生機點燃了女人求生的欲望,她一邊沙啞着嗓子呼救,一邊拼命往外掙,終于從泥土下掙脫出來!将臉上的泥漿抹了一把,女人睜開眼,看見面前正蹲着一個女孩,一張臉白得不像樣子,被雨水打濕的烏黑頭發湯面一樣挂在小臉兩側,襯得那雙大黑眼睛越發瘆人。

女人驚恐地看着女孩。

女孩面無表情看着女人,然後從地上狠狠抓了把泥,塞進嘴裏,嚼吧嚼吧,吞了。

女人:“……”

媽呀!!!!鬼啊!!!!!!

榴花山淘鐵村,原本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只可惜時常因為名字被鄰村的人嘲諷。

人家都是淘金淘鑽石,這村子倒好,淘鐵,還能有點出息不?怪不得祖祖輩輩守着幾個沒啥特産的山頭,日子過得緊巴巴,家家戶戶從裏到外透着土氣,仿佛活在上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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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這年頭已經很少能看到顯像管的大屁股電視了,而此時在方果家就擺着這麽一臺。略顯老舊變色的屏幕上正在播放前一晚的山體滑坡新聞。

方果光着腳丫,紮着兩條亂蓬蓬的麻花辮,身上滿是泥。她背着手低頭站着,一會兒用左腳踩右腳,一會兒用右腳踩左腳,新聞裏記者哇啦哇啦的播報聲和屋外的蟬聲相互應和着,聒噪得她想掏耳朵。

記者:“昨夜特大暴雨引發雲縣鳳凰山山體滑坡,山下村莊受災嚴重,村中民宅幾乎全部被泥沙掩埋,然而目前為止還沒發現人員傷亡,堪稱奇跡……”

“真的!我看到了個小女娃子,把那些土都吃了!就當着我的面!土被吃了,埋在下面的人都爬出來了!”電視裏的女人沖鏡頭比比劃劃,正是那個前天晚上死裏逃生的農戶女主人。

“敗家的瓜娃子!又跑出去亂闖!不是告訴你不能亂吃東西?嗯?!你想氣死我!”方奶奶是個硬朗老太,雖然又黑又瘦看着像把幹柴,手勁卻不小,把方果的腦袋戳得一搖一晃。

“我又沒吃人!還救了人呢!”方果不服氣,甩起兩條小辮,梗着脖子和祖母瞪眼睛。

“哎呀你還瞪我!你還有理了!還想吃人?!小丫頭片子看我打不死你……”方奶奶脫了一只布鞋就向方果抽來,方果反應快,一下從房裏跳出去,竄進院子,跨過栅欄就往外跑。

方奶奶抓着布鞋在後面追,邊追邊罵,剛好路過村長家門口,村長沖方奶奶招招手,“方家奶奶,快消消氣!”

方奶奶住了腳,卻還是恨恨地看着方果跑遠的方向,“天殺的小崽子!闖了大禍自己還不知道!就該打死她!”

村長嘆了口氣,神色卻凝重,“現在不是打孩子的時候,昨晚上鬧出這麽大動靜,只怕是驚動了保密部的人,還是想想辦法,看果果怎麽躲過這一關吧。”

方奶奶抓着布鞋的手緊了又緊,松了又松,臉上怒意漸漸被擔憂取代,顯得那張飽經風霜的幹皮老臉愈發滄桑。

不知道奶奶氣消了沒,方果磨磨蹭蹭到天黑才敢回家,站在房門口探頭探腦往裏面張望,居然聽到個陌生男人說話的聲音。

“方奶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保密部門也很為難。如果不是看在方果父母都有功勳的份上,中書院早就下文書,強制她去幼獸管教所了。”

方奶奶賠笑,“是是是我知道,一直是政府照顧。”

男人又說:“方奶奶,其實您只要看開點,讓我把您這小孫女帶去幼獸管教所……”

“絕對不行!”方奶奶一聲厲喝,倒把說話的男人吓了一跳,末了又放軟語氣,殷殷懇切道:“小同志,不是我溺愛孩子,實在是……這孩子不是普通的馴化方法就能好的,去幼獸管教所,只會越弄越糟。”

“難道您就這樣一直将她關在山裏?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方奶奶沉默了,半晌才道:“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她再闖禍,暴露我們這個世界的存在,你們就将她帶走。”

屋裏傳來腳步聲,方果閃身躲到大水缸後,偷偷冒出頭來,見一個穿着黑制服的男人從她家院子走出來,向方奶奶告辭後,擡手飛快地在半空劃了個發着光的傳送法陣,然後走入陣中消失不見了。

方奶奶目送着男人離去,枯瘦的手扶着門框。

方果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奶奶,然後背靠水缸坐在地上,垂着腦袋,用小樹枝在泥地上劃着圈圈。

她知道,她很不正常,即便是在他們的世界,她也不正常。

她的世界一共有兩種人,一種是陣法師,天生可以利用世間的五行之氣施展陣法,一種就是像她這樣的上古異獸,只是大部分異獸都在漫長的歲月中進化得褪去了獸性,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而她就好像沒進化好,總改不了貪食的本性。

她看到什麽都想吃,吃起來就停不下。

天地之間,無物不吞。

這就是饕餮。

不錯,方果她就是一只饕餮。

一只不正常的,獸性未泯的饕餮。

方奶奶第二天一早就按着方果的腦袋,把她塞到水龍頭下裏裏外外好生洗涮了一番。于是在方果的吱哇亂叫中,一只泥猴子變成了出水芙蓉,大變活人般洗剝出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

方果在山裏野慣了,此時站在鏡子前,看着那個穿白布裙的人,別扭得直想把鏡子整面吞了,正當她目光幽幽,企圖将這一想法付諸實踐,後腦勺猛地挨了一下。

“又想着吃什麽了!你這棒槌!”

方果呲着牙,回頭氣勢洶洶地看方奶奶。

方奶奶眼珠子瞪溜圓:“怎麽着!連我也想吃了?”

“您又不好吃!”方果回嘴,一邊扯裙子,“這穿的什麽,難受死了!”

方奶奶死拖活拽地把棒槌孫女拉上了一輛板車,戳着她的腦袋警告:“我要帶你進城去拜訪一戶人家,你要乖一點,聽到沒?學學別家女孩,別上蹿下跳跟個馬猴似的。”

方果一聽奶奶說要帶自己進城,呆住了。

“進城?奶奶要帶我離開大山?”

方奶奶哼唧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後把潦草的行禮和孫女往板車上一堆,蹬上三輪子,在晨曦中搖搖晃晃上路了。

方果趴在板車後頭,一路眼睛都舍不得眨。這是她十六年來第一次離開大山,看什麽都覺得新奇。其實她安安靜靜不說話的樣子很能唬人,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的,每有人路過,都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她兩眼,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個連人都想吃的主。

方奶奶的三輪子蹬了小半個月,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終于到了傳說中要拜訪的人家。

繁華都市裏的一座四合院,門臉幽靜清雅,裝潢得頗具古意。方奶奶今早特地換了身幹淨體面的衣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此時停好了三輪車,又把方果從車上拽下來拍打拍打,才一臉莊重地上前敲門。

方果站在奶奶身邊,忍不住東張西望,忽然聞到一股香味,特別誘人,抽了抽鼻子,順着味道尋找,才發現是從面前這戶人家的院子裏傳來的。

門開了,來人是個面目普通的中年男人,見了方奶奶,一愣。

“是榴花山的方老夫人嗎?”

方奶奶微笑颔首,“勞煩您還記得。”哪裏還找得到平日鄉野粗婆的影子?

來人趕忙客客氣氣地将方奶奶迎進去,方奶奶回身想要抓小孫女的手,不料卻抓了個空,一回頭,心裏咯噔一下。

瓜娃子人呢?!

方果趁方奶奶不注意,在院門打開時便泥鳅一樣溜了進去,連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都沒察覺。

她被那股若有似無的香味深深吸引了,

太香了,太美味了!

簡直口舌生津!

方果也不知道自己翻了幾道牆,闖了幾扇門,只覺得滿腦袋都是那股誘人的香味,迫切想要找到氣味的源頭。直到她推開一間院子的門,濃郁的香氣幾乎讓她神魂颠倒。

她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有蒸騰的熱氣從屋子裏冒出來。

方果步子慢下,有點遲疑,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的猶豫,心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她終于打開了那間散發着熱氣的房門,氤氲的水霧中,方果看到一個男人背對着她,正坐在木桶裏洗澡。男人皮膚白皙,雙臂搭在木桶邊沿,肩脊的肌肉微微隆起,被一層薄薄的水汽覆蓋。方果推門的一瞬,男人似乎也有所察覺,微側過頭,一顆水珠順着打濕的額發滴在挺俊的鼻梁上,慢慢順着下巴滑落。

方果看着木桶裏的男人,兩眼發直,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

這人看着……咋這麽好吃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饕餮

饕餮,獸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神異經·西荒經》

即《山海經》中的“狍鴞”。

(鈎吾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山海經·北山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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