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今天要去公司嗎?”

司機主動道。

“不,”莫尹在後排微笑,“裴清工作那麽忙,我還是別去打擾他了。”

司機笑了笑,“那就回去了。”

“好的,謝謝。”

車輛平穩行駛,莫尹膝頭放了本書,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翻頁時,他很自然地擡眼看了一眼前方。

裴家的司機素質很好,一向話少不多嘴,來來回回送了他這麽長時間,很少主動和他搭話,更不要說會詢問他的行程,除非有人特意交代過。

莫尹垂下眼繼續看書,嘴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

他都準備兩天了,裴明疏還真是沉得住氣。

天氣越來越冷,車門一打開,秋日的涼氣迎面撲來,莫尹緊了緊外套,餘光看到了車外深色的長褲,他揚起臉,裴明疏穿着居家休閑的服飾正站在車旁微笑看他,“今天課不多?”

莫尹怔了怔,像是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司機已經拿了輪椅下來,裴明疏道:“我來。”

莫尹聞言又擡起了頭,恰逢裴明疏俯身彎腰,目光對視,莫尹的眼神一如往昔,平靜的表面下壓抑着緊張和慌亂。

“不用,我自己可以。”

肢體僵硬但沒有防備抗拒,他只是在克制,克制自己不去接近一個不該接近的人。

裴明疏深深地看着他,一直到莫尹微紅着臉低頭才直起身讓開,他代替司機扶住輪椅,莫尹從車內挪出,坐到輪椅上對裴明疏說了聲“謝謝”,裴明疏溫聲說“這沒什麽。”莫尹扶着輪椅走了兩步,終于像是忍不住般擡頭道:“你今天不去上班嗎?”

裴明疏走在他身側,背着手面帶笑容道:“現在公司裏裴清比較忙。”

兩人單獨相處時,很少提到裴清的名字,像是心照不宣地都做了回避。

聽到裴清的名字後,莫尹明顯臉色僵了一下,低下頭“嗯”了一聲後,就不說話了。

廚房已經準備好了午飯,很奇異的幾乎都是莫尹愛吃的。

在裴家,莫尹從來沒有說過他喜歡什麽或者是不喜歡什麽,在衣食住行上他都只是被動地接受着,但過一段時間後,他的衣櫃裏就會像是自動篩選般只剩下他偏好的顏色、款式,餐桌上也會經常出現符合他口味的菜品。

有一個人,在切實地不動聲色地關心着他,用自己的力量盡量讓他這裏感到安全、舒适。

莫尹吃飯時,大多數時間都低着頭,很專注于用餐,只是偶爾夾菜時才會看一眼對面的裴明疏,他看得謹慎小心,和裴明疏目光相撞,也會立刻低下頭,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午飯吃完,裴明疏問莫尹想不想去花園裏看看。

他們上一次單獨相處就是在花園裏。

那天被裴清撞見,兩個人分開之後就沒有再私底下見過面。

在裴明疏溫柔的注視下,莫尹神情似是掙紮了幾分,還是輕輕地說了聲“好”。

又是深秋快要入冬,裴宅的花園依舊是花團錦簇,都是花匠們辛勤勞作的成果,漫步其中,入目是錯落有致的大小花朵,顏色形狀都搭配得恰到好處,清新的花香四溢,讓人心曠神怡。

兩人靜靜地走着,耳邊間或傳來一兩聲清脆的鳥鳴聲。

花叢擋住了兩人漸漸深入花園的身影,一切都是那麽靜谧而美好。

競案的事,裴明疏不願意去懷疑莫尹。

從感性上來判斷,莫尹在他眼裏是個可憐又可愛的男孩子,性情溫和中帶些倔強,外表柔弱單薄,其實骨子裏也有自尊自傲的一面,受傷之後,那點尊嚴驕傲也變得更為敏感,他在裴家生活得小心翼翼,哪怕是裴家的傭人,他也不願去多加麻煩。

這樣的莫尹,怎麽會去做那樣的事?

然而要從理性上來判斷,除了他團隊的人之外,只有莫尹一個他沒防備過的“外人”在他的書房裏接觸過他們的方案。

裴明疏對自己團隊裏的人是很有自信的,這些都是他的心腹,他确信不會有人會幹出洩露方案那樣的蠢事。

那麽,對于莫尹呢?

如果真是莫尹洩露他們的方案給裴清……

裴明疏掌心握住背在身後的手腕,力道時輕時重,面上神情自若。

花園裏的中心地帶有個小小的木制尖頂房間,外牆是乳白色的,上面爬滿了綠葉花朵,宛若童話中的小屋,莫尹很少在花園裏“走”得這樣深入,他第一次看到這美麗夢幻的小房子,視線和輪椅都同時停住了。

一旁的裴明疏也停下了腳步,微微俯身道:“要進去看看嗎?”

莫尹看向他,眼中有些許好奇,“這是什麽地方?”

裴明疏笑了笑,“進去看了就知道了。”

小木屋不大,甚至比莫尹的房間還要小,裏面一扇格子窗戶,透進來一點陽光,空氣中浮塵點點,一幅幅油畫或挂在牆上或放在地面,窗戶的左側擺着一張椅子和一副畫架,只是沒有作畫的工具。

莫尹打量着那些畫,發現畫裏畫得全是差不多的風景畫,他推着輪椅到窗前,從窗戶裏看向窗外,又看向那些畫,他想得沒錯,這些畫畫的全是從這扇窗戶看出去裴家花園的風景。

“是你畫的嗎?”莫尹又看向裴明疏。

“不是,”裴明疏也走到了窗邊,“是我母親。”

莫尹眼神中閃過些許抱歉的神情,“她畫得真好。”

裴明疏笑了笑,過來揉了揉莫尹的頭發,莫尹的頭發柔軟地在他指間滑過,“是不錯。”

莫尹臉色微紅。

裴明疏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莫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風景,小木屋裏靜靜的,飄灑着淡淡木頭和植物混合的香氣。

裴明疏忽然道:“上次我問你的問題,你現在能回答我了嗎?”

莫尹看向裴明疏,“什麽?”

裴明疏側過臉,視線從窗外慢慢轉移到莫尹臉上。

跟一年前病弱憂郁的模樣相比,莫尹看上去健康了許多,他面頰紅潤雙眼明亮,陽光打在他臉上,明珠生暈一般柔和溫暖。

被裴明疏這麽注視着,他仿佛是感到有些不安,漸漸的就垂下了眼睫。

裴明疏有一瞬間的心軟,想就此揭過。

假使莫尹真的為了幫助裴清,将他的方案洩露給裴清,也是木已成舟,逼問出來又如何?

他也并不是很在乎把那個方案讓給裴清來做,他連友成的歸屬都不在乎,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合作案?

實際上,裴明疏更想知道莫尹到底為什麽要那麽做,是不是裴清逼迫了他……又或者莫尹有什麽難言之隐……總之這裏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如果不把那些事搞清楚,裴明疏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面對莫尹、裴清。

更何況,有些事遲早是要說清楚的。

裴明疏道:“你和裴清是什麽關系?”

莫尹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僵住了一樣,他的手下意識地去攥輪椅,想也不想地就要往外走,可是這次裴明疏不再像上次那樣無動于衷地任由他逃跑,而是搶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背。

屬于另一個人的掌心溫度蓋在手背上,有力而又壓迫,莫尹驚慌失措地擡起臉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看到他眼中充滿着被驚吓到的恐慌,手掌仍然沒有放開,只是溫和道:“你們是在戀愛嗎?”

莫尹臉色驟白,呼吸瞬間就變得粗重起來,他嘴唇發抖,眼睫亂顫閃躲,一言不發一句不答,被裴明疏蓋住的手也在發抖,但他卻不敢抽出自己的手也不敢再逃跑。

裴明疏耐心地等待着,過了半分鐘後,才緩聲道:“小尹,回答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莫尹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下巴快要貼到自己的胸膛。

裴明疏感覺到他掌心裏的那只手很涼很冰,他手掌微微用了點力,把莫尹的整只手都團在手心裏,“衣服穿得太少了,手這麽冷。”

莫尹仍舊不說話,盡量地把自己縮在輪椅裏。

“我并沒有其他的意思,”裴明疏溫聲道,“如果你真的喜歡裴清,想要和他在一起,我尊重你的選擇,無論你為此作出什麽樣的事,我都能理解,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需要的話,你可以直接同我說,我會幫助你的。”

裴明疏已經給足了暗示,但莫尹側臉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看樣子似乎是打定主意,無論裴明疏說什麽,他都預備沉默到底。

小屋內一時又安靜下來。

擺在裴明疏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要麽,放莫尹離開,一切退回原位,又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要麽,就逼問到底,既然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何不幹脆把一切都挑明問個清楚?

裴明疏從來不是個喜歡模棱兩可的人。

也許先前他曾放縱過自己享受那種暧昧不清,而現在經歷了公開競案上的那一下暗箭,裴明疏對于這種暧昧的傾向驀然有了懷疑。

或許在莫尹的心中,裴清還是要比他更重要一些……

他不喜歡去猜,所以,他選擇直接來問,問清楚了,很多事情就也有了答案方向。

裴明疏道:“小尹,是你把我的方案透露給了裴清嗎?”

話音落下,一直僵着臉低頭的莫尹驟然有了反應,緊抿的嘴唇突然一松,他猛地擡起臉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正眼神溫和地看着他,眼中沒有一點責怪的意味,他是那麽大度、寬容,哪怕莫尹立即點頭承認,他大概也會一笑置之,他足夠強大,以致于這點事情對他來說根本也無傷大雅,造不成太大的傷害。

真是厲害。

這是個極其自我的人,不會因別人的錯誤而感到痛苦,只有讓他判定是自己錯了,他才會感到悔恨不安。

莫尹雙眼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眼中慢慢充盈了一點水光,他反問道:“你說什麽?”

聲音沙沙的,像是跟平常無異,又像是有些沙啞。

裴明疏又心軟了,然而心軟歸心軟,他仍是道:“前幾天公開競案,裴清的方案和我的方案很相似。”

他說話時,莫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很複雜,表面依舊強作鎮定,只是眼瞳裏的水光閃爍出賣了他真正的情緒。

等裴明疏說完後,莫尹笑了笑,他笑時眼睛裏淚水半墜不墜,很頑強地包在眼眶裏,澀聲道:“所以……你懷疑是我……”

“我不是想要懷疑你……”

莫尹甩開了裴明疏的手,他用的力氣太大,裴明疏又握得太緊,慣性之下,“嘭——”的一聲,他連人帶輪椅摔倒在了木制地板上。

“小尹——”

裴明疏連忙俯身去扶,他伸手過去,卻被莫尹揮舞着手臂狠狠打開,“你別碰我!”

莫尹聲音低啞,語氣尖銳。

裴明疏呼吸一滞,再次伸手過去,莫尹依舊是不客氣地揮舞手臂,他臉靠在地上,眼睛一下都不朝裴明疏那看,只是手臂胡亂地在空中亂打,裴明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很快地把他的兩面手腕控制住,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讓他坐起身,把人強行扣在自己懷裏。

胸膛瞬間就傳來了一片濕熱。

裴明疏垂下臉,只看到莫尹顫抖的黑發。

裴明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一只手仍牢牢地控制着莫尹,另一只手扶着莫尹的背。

莫尹壓抑的哭聲在裴明疏耳邊響着,快要喘不上來氣一樣。

裴明疏心髒砰砰急跳,手掌在莫尹的背上有節奏地拍打撫摸,低聲說着‘呼吸’,感覺到莫尹呼吸上來,情緒稍稍沒那麽激動後,握住莫尹手腕的手才慢慢松開。

他一松手,莫尹卻是反過來抓住了他的襯衣,莫尹抓得很緊,襯衣被他抓得緊繃,還有源源不斷的眼淚滲過布料打在裴明疏的胸膛上。

裴明疏雙臂貼在莫尹身後,以支撐他不倒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莫尹才終于慢慢放開了抓住他襯衣的手。

裴明疏低下頭,從他的胸膛和莫尹黑發的間隙中看到一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孔。

莫尹仍然在哭,只是沒有聲音,眼淚一點點地從他臉上墜下去,他臉上也沒什麽表情,看上去是裴明疏熟悉的那種,又可憐又倔強的樣子,委屈得要命。

裴明疏心頭猛揪。

莫尹像是在出神,他發了下抖,然後慢慢地轉過臉,他看向裴明疏,雙眼中充滿了絕望的心痛,他的眼皮微微顫抖,臉上表情是裴明疏難以形容的受傷。

“我怎麽會把你的方案洩露給裴清?我就算是把裴清的方案洩露給你,也不會把你的方案洩露給裴清!”

他一向說話柔聲細語,最後一句卻是吼出來的,椎心泣血一般,情緒已經接近崩潰。

尾聲回蕩在空曠的木屋裏。

裴明疏看着莫尹那不顧一切說出心事的表情,心頭止不住地劇烈顫動。

這是他絕想不到的情形。

莫尹吼完之後,癱坐在地上,雙手蓋着臉,淚水還是不斷地從他的指縫中溢出,他像是痛苦得無法承受般彎下了腰。

有一些本該深深藏在心裏的東西,在這樣的情形下爆發了出來,再也無法挽回了……

裴明疏擡手将人重新抱在懷裏,這一次莫尹沒有反抗,也沒有推開他,在他懷裏又哭了一會兒,甚至伸出手臂緊緊摟住了裴明疏的脖子。

他溫熱潮濕的眼睛貼在裴明疏的頸側,一直濕潤到了裴明疏的咽喉、肺腑。

他們抱得這樣緊密,緊密到了超出該有的距離。

“我知道我是個男人……”

莫尹聲音重又平靜下來,卻帶着一種深深的壓抑般的絕望。

“……還是個殘廢……”

“小尹——”

裴明疏低聲打斷他,語氣有些不穩。

莫尹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裴明疏忽然覺得莫尹說的這些話有些耳熟。

他低下頭,莫尹也已經重新擡起臉看他,緊抱着裴明疏的手臂也已經慢慢滑了下去,眼中充滿了不舍,但又好像終于下定決心要舍棄什麽。

裴明疏腦海裏的記憶已經先思考一步精準地把某個記憶中的畫面調了出來。

幽靜的閣樓裏,兄弟兩人面對面地說話,在他視線的角落中,有一扇他當時忽視或者說沒在意的小門,後來莫尹突然面對他回避疏離的模樣……

裴明疏瞳孔猛然一縮,雙眼緊緊地盯着莫尹。

莫尹慘然一笑,“裴清說他不在乎,”他慢慢側過臉,語氣逐漸轉向平靜,或者更像是無力,“有人肯要我,我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我沒有把你的方案透露給裴清,我不知道他的方案為什麽和你很像。”

“我和裴清是在一起了。”

“他很快就會帶我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

莫尹頓了頓,又是笑了笑,他轉過臉,眼睛經過淚水洗刷,明亮而又執拗地看向裴明疏,不肯錯過裴明疏面上表情的一點點變化,“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有機會去你的書房,給你添任何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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