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下課的時候,司機沒來接,莫尹在校門口一邊看着網上的爆炸新聞,一邊叫車。
出租車過來,看到是個坐輪椅的年輕小夥子,不由好奇地打量,“需要幫忙嗎?”
“麻煩了。”
司機下車幫他把輪椅放進後備箱。
當莫尹報出半山裴宅的地址後,司機先是一驚,随即道:“你……你是不是那個、就是那個……”
莫尹幫他接上,“829。”
“對!”
司機很興奮地和莫尹聊天,問莫尹有沒有看,友成又出事了。
莫尹原本臉上沒什麽表情地看着手機,聽到司機那難掩八卦的語氣,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作出驚慌失措的樣子,“什麽?友成又出事了!出什麽事了?!”
司機連忙打開車載廣播,讓莫尹聽。
他邊說着“剛出的事啊,現在到處都在說,股票跌得一塌糊塗”邊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莫尹正在沖他幽幽地笑。
司機被他吓了一跳,差點踩了個急剎車。
“師傅,開車小心啊,”莫尹微笑道,“別一不小心被撞了,死相會很難看的。”
一路安靜無話。
下車時,司機幾乎是把輪椅扔在地面,等莫尹坐到輪椅上後,馬上就溜了。
莫尹扶着輪椅轉向裴宅,門口的保全還在值崗,看到莫尹之後很驚訝道:“小尹,你沒去醫院?”
“去醫院?”
莫尹滿臉不解,“怎麽了?誰出什麽事了嗎?”
“先生突發心髒病,去醫院了。”
“是嗎?”
莫尹眉頭緊蹙,“沒人通知我,司機也沒來……”
“老張被派去機場接一個老教授去了,真是的,”保全原本想說大少二少沒人通知你嘛,但兩個少爺怎麽做顯然這不容他置喙,他道,“家裏現在司機全出去了,那你進來吧,要我推你進去嗎?”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裴宅的大門離正門還有相當遠的距離,莫尹推着輪椅慢慢地走,很閑适地欣賞着他平常沒機會看的風景。
真是處處好風景。
尤其是此刻沒什麽人,又安靜又美麗。
莫尹穿着羊絨大衣,又系着圍巾,身上輕便暖和,推着輪椅走走停停,像是旅游觀賞一般,他的手機裏沒有任何人找他。
裴清大概是不想把他卷入這件事中,所以沒有聯系他。
裴明疏現在應該忙着主持大局,估計正在焦頭爛額之中。
至于張華超嘛,此刻估計忙着哈哈大笑,他們也不是方便聯系的關系,不聯系才是最好。
所以,一切都很順他的意。
莫尹感覺神清氣爽,就是很遺憾總是不能親眼看到一些重要的瞬間。
這也是他躲在幕後的弊端之一。
俗話說有得必有失,但他還是比較喜歡兼得。
傭人看到莫尹自己推着輪椅進來,也是連忙上來詢問安慰,莫尹緊張道:“很嚴重嗎?”
傭人們有許多也各自被差遣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些年輕人,“不知道,現在都在醫院呢,你要去嗎?我幫你叫車。”
“方便嗎?會不會給他們添亂?”
傭人也遲疑了。
“那你還是先休息吧,要吃點東西嗎?廚房還有人。”
“謝謝,随便吃一點吧,我現在沒什麽胃口。”
傭人點頭去準備,很快就端來了兩菜一湯,都是很清淡新鮮的菜式。
莫尹溫和俊秀的臉上難掩憂色,他在裴家待了一年,一直溫溫順順的,對待裴竟友也很恭謹,傭人看他無依無靠的可憐,不禁多安慰了他兩句,意思裴竟友那是老毛病了,肯定會很快沒事的,讓他安心在家等待。
莫尹點頭應允,等傭人離開後,他臉上憂色盡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在閑适,他慢悠悠地喝着熱湯,臉上笑容若有似無的,很享受地看着網上爆炸井噴式的一條條新聞。
文件圖片密密麻麻地打了新聞版頭的馬賽克,這些文件都是內部級別很高很機密的文件,就算是裴清的保險櫃裏也沒有的,只有最高層才有機會接觸到,要想留下照片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裴竟友一看到,立即就心髒緊縮,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還好丁默海看到新聞立刻過來報告,這才趕緊拿了藥硬塞進裴竟友的嘴裏,一面替裴竟友心肺複蘇一面立即打電話通知裴明疏。
裴明疏顧不上處理突發事件,當機立斷地馬上送裴竟友去最近的醫院急救。
裴竟友人醒了,看到裴清和裴明疏分坐在他病床兩側,他立即向着裴明疏的方向伸出了手,裴明疏握住他的手,“爸,你醒了。”
裴竟友虛弱地點點頭,氧氣面罩上升起薄薄的白霧,他聲音很輕,裴明疏俯身去聽,邊聽邊點頭,神色凝重嚴肅,“我知道,你放心。”
短短六個字就叫裴竟友面色松弛了許多,這才轉向另一側的裴清。
裴清正雙眼凝視着他,裴竟友剛醒,其實腦子還不大清楚,視力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裴清的臉,他向裴清伸出了手,裴清手垂在身側好一會兒才也把手遞給了他。
裴竟友的手幹燥溫暖,掌心有些粗糙,上了年紀的觸感。
裴清回到裴家時,正值青春期,那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會纏着爸爸,更何況他的身份又那樣特殊,所以他和裴竟友一直不算很親近,裴竟友對他口頭上很關心,落實到行動上其實也就是那樣。
這樣握着父親手的溫馨畫面,裴清的記憶裏好像從來沒有過。
他臉上表情淡淡,心裏很平靜。
司機把權威的心外科教授從機場接來,裴明疏連忙請專家們察看裴竟友的情況,走廊裏丁默海不住踱步,等裴明疏出來後,立刻迎了上去,“大少,公司裏……”
裴明疏擡了擡手,“換個地方說。”他走了兩步,道:“裴清呢?”
情況混亂得一塌糊塗,丁默海哪還有心思留意裴清的去向,只說:“不知道,可能在哪裏休息吧。”
裴明疏沒再追問,和丁默海再加上一圈顧問秘書先找了個病房開會。
情況很不容樂觀,輿論指數爆炸,股價一瀉千裏,比當初829事件威力還要巨大。
顧問們尤其氣憤惱怒,“大少,這事情太不對勁了,怎麽公司機密接二連三地洩露,難不成真是高層有內鬼?”
丁默海不知道裴明疏那裏洩露方案的事,聽到“接二連三”這個詞語,也不禁眉峰一跳,立刻看向了裴明疏。
裴明疏面沉如水,說道:“現在不是追究洩密來源的時候,先解決問題。”
財務造假這種事可大可小,其實很難有公司敢說自己從頭至尾都清清白白,區別只在于做的幹不幹淨,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到底是想辦法否認撇清,還是硬扛過去,這都要綜合考量風險,最終由裴明疏來做決斷。
幾人在病房裏商議讨論,一會兒又有人來敲門,那些專家教授們得出了結論,要立刻給裴竟友做手術。
裴明疏靜靜聽着,這才知道原來裴竟友的病情如此嚴重。
怪不得他五十來歲的年紀就急着放權給兄弟二人。
裴明疏心頭緊揪,面上沉靜如水,“我聽從各位專家的意見,拜托了。”
從下午到深夜,兵荒馬亂,無窮無盡的事情糾纏着裴明疏,一直到裴竟友被推進手術室,裴明疏才有片刻喘息的時間。
裴清不知什麽時候又坐到了手術室外面,低着頭也是極為沉郁的模樣。
兄弟兩個這段時間一直頗有矛盾,已經很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說話。
裴明疏在心中輕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坐到了裴清身邊,看着對面的牆壁道:“別太擔心,這幾位專家的技術都很高明,手術會成功的。”
裴清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他剛才出去了一趟,給莫尹打了個電話,莫尹在電話裏很不安,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莫尹或許知道他積攢多年的怒氣終于要在近期爆發,但也不确定他到底會做到什麽程度,所以惶惶然地不知道該怎麽辦。
“裴清,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留在家裏。”
裴清果斷道,“不會有什麽事的。”
他不想把莫尹給卷進來。
說到底,這是他們父子三人之間的事。
只是就連裴清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裴竟友的心髒有那麽大的問題……
到了這個關頭,他好像才發現其實他對于所謂的父子親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灑脫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會在心裏積攢了那麽多的怒氣和不甘。
裴清喉頭發幹,低聲道:“很嚴重嗎?”
“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嚴重,”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裴明疏語氣和緩,“陳教授是國內最厲害的專家,他很有把握,爸他會沒事的。”
裴清沉默不語。
裴明疏也正凝神思索。
公司財務上的事情,其實他一年前進入公司時就知道了,舊窟窿,有的好補,有的卻只能先放着,尤其是今年夏天同合達殊死搏鬥時更不能露怯,只能是硬着頭皮把錢燒到底,沒想到在兩面達成合作之後又會暴雷。
會不會是合達的人……
裴明疏感覺到從兩面突然和解開始,其中似乎就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在撥弄風雲,只是他身在局中,難以破開迷障,把這雙手、這股力量給找出來。
“我留在這裏,你先回公司,現在公司裏肯定也是一團亂,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裴清看了裴明疏一眼。
裴明疏最近的狀态絕不算好,不過在關鍵時刻,他仍然看上去是那麽可靠穩重,發號施令時不容拒絕的威嚴。
裴清的心情異常複雜,他交叉了雙手,淡淡道:“等手術結束之後再說。”
“好。”
兩人又是一陣寂靜沉默。
醫院走廊裏的燈異常明亮,将牆壁照得慘白一片,裴明疏抱着手臂,背靠在牆上,忽然道:“你通知小尹了嗎?”
裴清靜了一會兒,道:“我讓他在家休息。”
裴明疏道:“也好,這裏太亂了。”
他們很久沒有談論起莫尹,再談起時,好像幾個月前的對峙從未發生過一樣。
到底還是兄弟。
這種關頭,那些情感上的私人恩怨還是先擱置在了一邊。
裴明疏輕閉了下眼睛,感覺到手裏的手機震動,手機翻過來一看,眼神立刻就定住了,他餘光不動聲色地看了身邊的裴清一眼,裴清微佝着腰,低着頭,似乎正在思考什麽。
裴明疏站起身,來到走廊盡頭的窗前。
——“你還好嗎”。
很簡單的四個字。
不知道為什麽,裴明疏的面前卻浮現出了一張猶豫不安的臉孔對着手機反複删改,經過無數糾結,最終還是決定發出的樣子。
漫長的自制回避瞬間土崩瓦解。
裴明疏感覺到自己的胸膛驟然發緊,剛才還理智地判斷“到底還是兄弟”的部分迅速地被另一種情緒所壓倒。
裴明疏掌心攥着手機回頭。
裴清仍保持着彎腰思考的姿勢。
裴明疏扭過臉又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之中,醫院樓層燈光點點,濃綠的樹蔭在黑暗中隐隐綽綽,好像一雙雙半空中的鬼手正擦拭輕撫着牆面,把牆壁塗抹得陰影叢生。
經過幾個小時的會議、評估,裴明疏已決定明天公開承認友成財務上的問題,長痛不如短痛,熬過這個檻,友成才能真正地迎來重生。
公事上有了決斷,心理上自然便有了放松的時刻,這時候,一直強自壓抑的情緒就這種高壓事态下反而翻湧了上來。
手裏攥着的手機棱角突然變得異常刺人。
裴明疏的腦海裏反複交叉地回想起莫尹哭得肝腸寸斷和硬起心腸同他一刀兩斷的心灰模樣,那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傳遞的卻是同樣的情緒。
裴明疏拿起手機,回撥過去。
電話過了很久,幾乎快要到最後時才被接通。
接起來,卻沒人說話。
裴明疏聽到莫尹低低的呼吸聲,恍然發覺原來他們已經互相回避了足有三四個月的時間。
裴明疏從來不是猶猶豫豫的人,這時候卻躊躇着不知道該說什麽。
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在黑夜中寂靜交纏。
“我沒事。”
裴明疏簡短道。
過了很久,那邊傳來莫尹低低的一聲回應,“好。”
然後,電話就被挂斷了。
裴明疏仍兀自拿着手機,他感覺到一種很奇異的無法自控的情感。
其實從小到大,他的身邊都不乏追求者,只是裴明疏從來沒有過心動的感覺,也許有的人和他很聊得來,也許有的人相貌很出衆,也有的人和他志趣相投性情相似……可那從來沒有任何人帶給過裴明疏任何異樣的觸動。
為什麽是莫尹?
為什麽偏偏是莫尹這樣又倔又可憐,甚至連“喜歡”都沒向他闡明過的人?
也許正是因為莫尹從來沒有說過,他每一點的苦苦壓抑都是那麽撩動裴明疏的心弦,讓他感覺他喜歡得是那麽辛苦,卻又放棄不了,割舍不掉……
裴明疏放下手機,掌心握住窗戶下面的欄杆。
他想起越錫雲最喜歡的那部電影,他同樣也看過無數遍,整部電影的每一句臺詞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是為了懷念母親去看的,企圖搞清楚母親在臨終前到底在想什麽。
只是他的感受一直不大深刻。
而今天晚上,那電影裏的一句臺詞卻突然地閃現在他腦海裏。
“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麽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