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你這麽忙,就不要每天送我了。”

莫尹表情隐晦又擔憂地看着駕駛座的裴清。

裴清瘦了,面部輪廓更加冷硬,好像短短幾個月的工夫就成熟了許多。

“公司的事是重要,”裴清道,“你也重要。”

莫尹低下頭,臉上揚起淡淡滿足又依戀的笑容。

被曝光財務造假對友成來說的确是一記重創,不過也恰是因為出現了這個缺口,裴明疏忙着處理外部的攻擊,公司裏的許多重要事宜落到了裴清的手裏,他手裏真正地開始掌握實權。

這原本就是可預見的結果,而裴清的心情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痛快。

他到底想要什麽呢?給偏心的父親、自以為是的兄長一點教訓報複?然而他們卻是一無所知,裴明疏甚至還有意放權給他,讓他多處理公司內部的事務。

裴清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感覺自己像個因為不受重視就胡亂發脾氣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潑打滾,可是別人還不當一回事。

他能産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他正在迅速地成熟,對自己的行為開始有了反思。

這種轉變,莫尹也能感覺得到。

車停下,莫尹拉了裴清的手,低聲道:“裴清,你是不是不開心?”

裴清默默不言。

莫尹道:“我們還搬出去嗎?”

裴清又是長久不言,他反握住莫尹的手,對上莫尹清澈的眼睛,“過完年再說。”

莫尹柔順地笑了笑,“好的,我都聽你的。”

下車,莫尹目送着裴清離開,臉色笑容一點點淡了下去。

果然不愧是主角之一,即使一時受到引誘刺激,最終也還是會走回“正道”,到底那父子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莫尹單手撐着臉,仰頭看了眼天空。

天空明朗如一塊拉扯得很平整的幕布,冬日的太陽暖得有限,依然明亮卻沒有多少熱度。

又快要過年了啊。

不知不覺,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五百多天了。

可能是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真實,所以他也沒覺得日子難捱,以前那些他碾壓一切的虛假世界,真是多呆一秒都是折磨。

這裏這麽真實有趣,是不是該多待一段時間呢?萬一出去之後,聯盟又讓他去到那些假得讓人想笑的世界裏做任務,那豈不是無聊透頂?

想了大約三秒鐘,莫尹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比起未知的未來,他還是喜歡抓緊當下。

有的吃一口就先吃一口,吃撐了算。

更何況這世界裏他可以一口氣吃倆,夠他飽腹一陣了。

*

友成與合達的拉鋸戰仍在繼續,哪怕馬上要到過年時分,兩面依舊火藥味十足,現在友成無疑是處在絕對的下風。

財務造假、股價暴跌、資金凍結、客戶出走……牆倒衆人推,什麽麻煩事都找上門來,但正如合達所料,友成雖然表面看上去像是一扇一踹就倒的破門,實際卻是鐵板一塊,下了重錘也依然沒有徹底倒下。

為了解決公司資金鏈的問題,裴明疏決定去一趟國外。

前兩年外祖過世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産,其中包括一些國外的不動産和股票基金等等,他想把那些遺産都處理了換成現金給公司注入資金。

裴竟友得知他的決定後,又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現在已經能夠下床,就是和莫尹一樣也要坐輪椅出行,這讓他感覺到身體比實際年齡要衰老虛弱得多,而且最終他的公司也要岳丈留下的財産去救,這更讓他對越錫雲充滿了無限的悔恨懷念之情,以致于他無論是面對裴明疏還是裴清,都有些無面目見他們的意思。

“好歹過了年再去,”裴竟友手掌蓋在裴明疏手背上,很溫暖又很慈祥,“外頭風浪再大,過年總要一家人在一起,團團圓圓的才好。”

裴明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父親的手掌,低垂着臉,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裴竟友又感嘆,“有時候想想事業做得再成功,其實也比不上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塊兒。”

裴明疏笑了笑,“爸,你就別多想了,會過去的,那件事情我也已經有點眉目了。”

裴竟友的眼睛又亮了,他壓低了聲音,急急道:“是誰?!”

裴明疏仍是笑,“只是有眉目,還不能确定。”

“好、好,”裴竟友又來了精神,他動了手術之後瘦了很多,儒雅的輪廓顯出一種年老的陰鸷,雙眼中射出狠辣光芒,抓裴明疏手的力道很重,“不要打草驚蛇,一定要把人抓住。”

裴明疏點頭答應,“爸,你放心吧,等過了年,一切就都明朗了。”

對裴明疏的能力,裴竟友萬分放心,他面上寬松了幾分,又詢問道:“阿清呢?他這段時間也忙壞了吧,我都沒見他上來過幾回。”

裴明疏面色淡淡,“公司裏事情多,他比我更辛苦。”

裴竟友嘆了口氣,“是我老了,不中用了。”

父子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裴明疏看裴竟友已經面露疲色,就讓他再休息一會兒,他先下去,過年也有過年的事情要處理,他現在是整個裴家的代理家長,上下事情都要他拿主意。

下樓,傭人們正在收拾宅院,新年新氣象,客廳裏擺了幾株碧青的鮮嫩植物,個個都代表了好兆頭。

莫尹正在一棵樹上打紅繩,他今天穿了件淡藍色的羊絨毛衣,裏面米色的襯衣領子搭在外面,新修剪的頭發短短的很清爽,手指翻飛三兩下就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如意結,挂在深色的枝幹上喜慶可愛。

圍觀的傭人都不禁啧啧稱贊,連連誇他手巧,莫尹對她們笑了笑,那笑容既溫柔又腼腆,俊秀的臉龐微微泛起紅暈,過一會兒,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視線從包圍的傭人中稍稍偏移,和不遠處的裴明疏對上了。

幾乎是瞬間莫尹就移開了視線,似乎是顧忌着在衆目睽睽之下,沒有立刻就走。

反而裴明疏步伐沉穩地走了過來,傭人看到他,紛紛散開招呼。

裴明疏對衆人說了聲過年好,傭人們猜兩人要說話,便自覺離開了。

莫尹手上還搭着一根紅繩,對裴明疏的主動接近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眼神游移了片刻,手指從紅繩上滑下,推着輪椅就要走。

裴明疏道:“衣服很合身。”

莫尹看向裴明疏,嘴唇動了動,又深深抿住,過一會兒才平靜道:“謝謝。”

“你喜歡就好。”

裴明疏對他的态度比之前又寬松了許多,像是漸漸不再壓抑有些東西。

莫尹看樣子被他搞得有些糊裏糊塗的,眼神一下下試探着不時向裴明疏撇去,裴明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是覺得他這樣很有趣似的。

裴明疏道:“裴清呢?”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尴尬,随即又恢複如初,“他去公司了,今天公司還是很忙。”

“今年事情是有點多。”

裴明疏的語氣輕描淡寫的,看來即便友成受到重創,對他本人的影響其實也并不算太深刻。

兩人很久沒有這樣大白天光天化日地說話,莫尹臉上很快就浮現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尤其是裴明疏還主動提到了裴清,他一聲不吭地轉動輪椅,顯然是打算不打招呼就跑了,然而裴明疏卻是叫住了他,“我記得去年大年三十你回家了,今年要回家嗎?”

莫尹睫毛低垂,如被一陣風吹過般微微斜着,遮蔽住了他的眼睛。

“嗯,我自己叫車回去。”

“這裏叫不到車。”

“……我去找張叔。”

裴明疏道:“我在,為什麽還要去找張叔呢?”

莫尹一下擡頭,表情有些不可思議,眼睛也睜得圓圓的,裴明疏揉了下他的頭發,莫尹愣了一瞬後連忙閃躲,裴明疏垂下手,迎着他驚愕的表情笑了笑,“走吧,晚了就來不及回來吃團圓飯了。”

*

大年三十,老筒子樓下生鏽的銅門也貼上了鮮紅的對聯。

樓道裏似乎是有鄰居打掃過了,很幹淨,一個轉角一扇窗戶,陽光透進來,明晃晃地打在地面,每上一層,都在莫尹的臉上冷清地晃一下。

莫尹從口袋裏摸了鑰匙,鑰匙插入鎖芯,門打開,彌漫出灰塵的氣息。

“我先送你下去,打掃完再接你上來。”

“不要。”

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低聲拒絕道。

裴明疏轉過臉,莫尹臉向下藏,“我就待一會兒,你在樓下等我吧。”

裴明疏沒回答,背着莫尹進了屋,他對莫尹說:“抓緊。”托着莫尹的手臂放了一條下來,僅僅只用一條手臂托住莫尹的整個臀部,空出的手從上衣領口掏了手帕,把一張方椅擦拭幹淨,邊說着“小心”邊轉身慢慢把莫尹放下。

莫尹落到了椅子上,神情複雜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解了大衣扣子,脫了大衣罩在莫尹身上,“小心着涼。”

莫尹沒動,像個洋娃娃一樣被他的大衣包裹,看他卷起袖子,阻攔道:“我就待一會兒,你不要打掃了。”

“沒關系。”

裴明疏對他笑笑,“過年了,總該打掃一下。”

莫尹眉頭深深地皺起,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的樣子,“我說了不要打掃。”語氣已經有點生硬尖銳。

裴明疏手指搭在衣袖上,目光靜靜地看着莫尹,一開始莫尹還能迎着他的目光直視,很快就像被打敗般狼狽地轉過了臉。

“為什麽?”裴明疏溫和道。

莫尹側着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道:“你不是幹這種事的人。”

“那我是什麽樣的人?”

莫尹沒回答,他緊抿着唇,側臉繃得緊緊的,他不說,可有些話不用說,裴明疏也能讀得懂。

他被他傷得自尊盡毀,可他還是忍不住對他關心在意。

正如他知道莫尹已經選擇了裴清,可他依舊想要去愛護照顧他。

這種雙向的吸引力那麽鮮明地存在于他們之間,而他們卻非要去假裝若無其事,選擇去逃避、扼殺這種感覺,因為他們彼此都意識到這種感覺是不應該存在的。

但這樣,真的就正确嗎?

裴明疏把大門和兩扇窗戶一齊打開,讓空氣先流通起來,又過去把披在莫尹身上的大衣拉高,一直罩住他的鼻尖,他對着莫尹笑了笑,“乖乖等着。”

莫尹眼睛閃爍了一下,視線牢牢地跟随着裴明疏。

水龍頭裏嘩嘩地放水,舊拖把淋濕,露出的那截小臂上戴着一支價值不菲的腕表,他的一切都和他現在做的事情那麽格格不入,他有貴公子的身份格調,卻願意為了他卷起袖子打掃一間破舊的屋子。

莫尹注視了一會兒他的背影,轉頭将裴明疏裹在他身上的大衣拉高,他将臉埋入其中,衣上有淡淡溫暖的香氣,帶着裴明疏身上特有的味道瞬間包圍住了他。

裴明疏回頭,看到莫尹躲在他的大衣裏,神情微怔住,目光深深地凝結在那個被包住的單薄身影中。

他想:他是又躲在裏面哭嗎?

如果他知道裴清沒有他想的那麽好,會不會更難過?

裴明疏沒過去,他假裝沒有看見,重又轉過了臉。

而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莫尹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先後按下了兩條信息的發送鍵。

*

“好了。”

躲在大衣裏的人抖了抖,臉龐慢慢從大衣裏鑽出,臉頰看上去紅撲撲的,眼睛裏水霧缭繞,欲哭不哭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心頭微揪,低聲道:“去拜一拜?”

莫尹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他看着裴明疏,啞聲道:“為什麽?”

裴明疏道:“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呢?”

莫尹眼神很複雜地看着他,“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你覺得我只是在同情你嗎?”裴明疏淡淡反問道。

莫尹不說話了,表情很猶豫痛苦,他側過臉,視線不和裴明疏接觸,自顧自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裴明疏沉默良久,他微微蹲下,單膝彎曲着穩穩支撐着自己的重心,手臂按在莫尹手臂兩側,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讓你累了。”

莫尹将臉更深地向裏扭了扭,仿佛是要盡量離裴明疏遠一點。

“我很抱歉那時候我那麽說了,”裴明疏聲音不高不低,語氣聽上去很和緩,“我只是怕裴清會傷害到你,我怕他沒法保護你。”

莫尹睫毛輕顫了一下。

“後來我想,也許真的是我太傲慢,我沒有考慮到其實你也是個很堅強的男孩子,不單單只是需要人保護的。”

莫尹終于轉過了臉,他眼睛微微睜大,臉上築起的堅壁終于有了瓦解的跡象。

裴明疏眼神溫柔,“對不起,的确是我看輕了你。”

莫尹眼睛裏開始溢出水色,他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想要止住淚水的樣子更讓人覺得心疼可憐,裴明疏按住他手臂的手掌向上,輕撫了下莫尹的臉龐,低聲道:“還來得及嗎?如果我現在說我喜歡你的話。”

莫尹的表情僵住。

“你……你喜歡我?”

裴明疏掌心貼在他臉上,異常灼熱,他的眼神也比平常要更專注深邃,“是的,小尹,我喜歡你。”

莫尹低下頭,眼神慌亂無比,喃喃道:“你喜歡我……你……”他擡頭,又驚疑不定地恐慌,“你喜歡我?”

他也許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眼眶中正無意識地大顆大顆地落淚,一滴滴全落在了裴明疏的掌心,裴明疏低頭,額頭輕輕碰在莫尹額頭上,“是的,我喜歡上你了。”

他看到莫尹睫毛亂顫,鼻尖慢慢泛紅,嘴唇咬得死死的,一點鮮紅的血珠從嘴唇的紋路中溢出,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無法回答,也不知道是太委屈還是太幸福,裴明疏拇指碰了下他的嘴唇,擦到一片淡淡的血跡,視線對上,莫尹眼睛裏朦胧一片,淚水太多了,快要淹沒裴明疏。

“對不起,方案的事……我是也做了個方案,我想幫你完善它……可我怕我做得不好,我不敢拿給你看,我不知道裴清他怎麽會……我不知道……”

明明那麽倔,怎麽在他面前老是哭呢?

裴明疏心被揪成了一團,在心中重重地嘆了口氣,側過臉,嘴唇輕輕壓上,立刻就品到了一絲絲鹹甜的血腥味,也許還混合着莫尹的眼淚。

裴明疏感覺到身體裏長久的壓抑正在一點點崩塌。

裴清可以卑鄙,可以通過他傷害刺激莫尹投入自己的懷抱,利用莫尹的感情,也可以不管公司利益,為了争奪家産,裏應外合地出賣公司機密。

而他卻永遠要做正直端正的裴明疏。

一步步退,退到最後,連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保護不了。

這樣又有什麽意義?

披在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覺滑落,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裴明疏将莫尹按在懷裏深深地吻着,他們吻得是那麽投入,克制了太久,被迫斬斷的吸引力瞬間爆發交纏,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轉動着臉孔,不斷變幻角度地和裴明疏深吻。

四周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耳邊刮進窗戶裏的風聲都變得很遠很遠,只有彼此熱烈急促的呼吸吞咽聲。

裴明疏的手掌有力地扣着莫尹的腰,用力地順着莫尹的腰線上滑,莫尹臉頰緋紅滾燙,手掌順着裴明疏的肩膀一路向上,手指胡亂地插丨入裴明疏的發間。

意亂情迷,天崩地裂。

破舊的筒子樓,風吹着門,呼呼作響,他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眼中耳中都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聲壓抑的痛呼。

“明疏——”

裴明疏和莫尹同時轉過臉,他們還緊抱在一起,臉頰都還貼着。

門口。

裴清面無表情地背着裴竟友。

裴竟友面色可怕,手指顫抖地指着擁抱的兩人。

裴明疏本能地一驚,他倏然起身,靠在他身上的莫尹向下倒,他又連忙回身去支撐抱住莫尹,莫尹手臂慌亂地抓住他的衣領,害怕似的往他懷裏躲。

感覺到懷裏人的顫抖,裴明疏鎮定下來,迎着裴竟友的目光,“爸爸……”

裴竟友的手指抖了兩下,看着眼前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一幕,一陣強烈的心悸排山倒海如巨石般向他的心口壓來,呼吸梗在喉嚨裏,濃烈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了他,身體脫力似的往後倒,枯瘦的手指順着力道向上,裴竟友眼中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泛黃的牆壁上——

兩張靜靜微笑的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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