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聽描述,很有可能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不過還是要面診之後才能确定。”
窗外春風拂面,裴明疏的面色卻是冷得像結了冰,他淡淡道:“是的話,要怎麽治?”
“如果确診的話,那當然是建議采取心理治療。”
裴明疏沉默了一會兒,詢問道:“他想見那個人,可以嗎?”
“如果依賴程度很深,對患者造成重大影響的話,可以适當見一見。”
裴明疏道:“依賴程度的深淺怎麽判定?什麽算重大影響?”
“嚴重的患者會因為見不到加害者而自殘,這種情況下可以适當見一見,您可以理解為藥物戒斷,藥物依賴程度太深的話,一下戒斷會出現戒斷反應,這也是對患者很不利的。”
裴明疏側過臉,虎口壓住太陽穴,緩緩道:“自殘?”
“是的,嚴重的話,會的。”
“……”
醫生看出裴明疏不大想把人帶過來,于是道:“像這種屬于創傷應激障礙,治療的話,我們要盡量幫助患者重建心理防禦機制,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強大的,尤其是相對于加害者而言,要讓他感覺到自己和周圍的力量,這樣他就不必再恐懼、依賴加害者,讓他們重塑對自身的信心,這一點非常重要,家屬的鼓勵陪伴也很重要,當然最好還是面診。”
咨詢室內一時陷入了安靜,裴明疏側臉沐浴在陽光中,臉上陰影叢生,他道:“謝謝,辛苦了。”
車輛行駛在半山公路上,一段一段地向上攀升。
裴明疏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眉間眼梢全像是被凍住了一般。
從小到大,他做人做事講究原則,力圖正确,這世界上沒有人生下來就是聖人,都是經過規訓磨煉才逐漸長成,裴明疏沒有質疑過那些教導,因為他知道那些都是正确的,為人做事就應該那樣。
他只做了一件錯事,造成的傷害卻仿佛無窮無盡。
如果這些傷害能都由他來承擔,那也就罷了,可偏偏傷到的卻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大門緩緩打開,車停下,裴明疏下了車,看到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裴宅的傭人們很用心地呵護這棟童話般美麗的建築,早早地就替這棟宅子換上了春裝,引來附近的飛鳥鳴叫,清脆婉轉,十分動人。
傭人們似是沒料到裴明疏大白天的會突然返回裴宅,連忙匆匆問好,“大少。”
裴明疏微一點頭,道:“小尹呢?”
傭人道:“好像在五樓呢。”
裴明疏面色一緊,随即又恢複如常,邁步走入廳內,他走了兩步後又回頭問傭人,“這兩天白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小尹都在哪?”
傭人被他問得有些糊塗,但還是老老實實道:“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房間裏,有時候會到花園裏來,有時候會上五樓。”
“沒去過其他地方?”
“剛回來的時候出去過一次吧,後面就一直在家了。”
裴明疏放走了傭人進入電梯,電梯一層層上去,他的心卻是一點點往下沉。
電梯門打開,裴明疏一眼就看到了在窗邊的莫尹,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來,仍然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一直到裴明疏的手掌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才回過神,扭頭道:“裴——”
裴明疏溫柔看他,“在看什麽?”
莫尹嘴唇微微動了動,“沒什麽。”
裴明疏沒追問,也将視線放出去,發現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裴家大半的風景,花園裏已經星星點點地填充了純潔的白。
“再過一段時間,花就會開了。”
“嗯。”
裴明疏靜靜地站在莫尹身邊,餘光掃到一側幽暗的小門,心中又不由一刺。
“下去吧。”
莫尹手放在輪椅上,“我想下去了。”
*
晚上,莫尹又做夢了。
或許他并不是在做夢,而是有些東西影響到了他的精神,身體一放松,那些東西就不自覺地從他封閉的地方跑了出來。
“裴清……”
莫尹緊閉着眼睛,眉頭也死死地皺着,看上去很痛苦,可卻很執着地找尋呼喚着那個曾經傷害他的名字,矛盾地祈求庇護。
裴明疏抱着他,手掌蓋在他的後腦勺上,低聲道:“小尹,沒事了,別再想了,沒事了。”
這樣的“咒語”起不了任何作用。
莫尹還是在他的懷裏發抖、出汗。
半夜,莫尹終于還是驚醒了。
裴明疏沒走,是聽到莫尹大叫了一聲後醒了過來,他随即擰開床邊的臺燈,“小尹?”
莫尹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色煞白,嘴唇卻分外紅豔,他無意識地抿了下嘴唇,呆呆地轉過臉看向裴明疏,瞳孔慢慢聚焦,“裴明疏……”
“是我。”
莫尹呼吸慢慢沉下去,頭也微微低了,“是你。”
裴明疏用手掌抹去他額頭的汗。
莫尹突然擡起臉,他眼睛中有些血絲,“我——”開口卻又頓住後再次低下了頭,然後又猛地擡起了臉,他的表情既羞恥又隐忍,胸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像是有點喘不上氣來。
裴明疏連忙輕輕拍他的背,“先呼吸,不急,慢慢說。”
莫尹順着他的節奏終于順暢了呼吸,他從被子裏伸出手抓住裴明疏的肩膀,“我、我明天想去看看裴清。”
裴明疏靜靜看他。
莫尹眼神執拗,卻又有些閃爍不定,“我想去看看他。”
裴明疏手掌壓住他的後腦勺讓他靠到自己的胸膛裏,“調查期間不能随便探視。”
莫尹沉默了一會兒,神情慢慢變得黯然,“好。”
突如其來的寂靜在深夜顯得格外怪異。
莫尹呼吸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顯然是沒了睡意。
裴明疏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俯身吻了他。
後半夜,莫尹睡得要踏實一點,他實在太累,精力消耗殆盡後,睡顏也變得寧靜了許多,他安靜下來,裴明疏的心裏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毫無疑問,他是喜歡莫尹的,從一開始的同情慢慢的變成不自覺地在意,到後來漸漸的暧昧,他享受、沉迷于那種新鮮的感覺裏,他難道意識不到那是錯誤嗎?他當然知道,只是他太傲慢自負,覺得自己能負擔得起這一點點感情的代價。
其實在他最深的潛意識裏,一直都沒有将這點感情看得很重要,只将它當作自己過分歸整的人生裏一劑有趣的調味。
再往更深處想,則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将裴清放在眼裏,所以絲毫不顧忌裴清的存在。
而現在,他又把莫尹放在什麽位置上?
他能補償莫尹什麽?他有那麽重要嗎?他的回應他的愛能修複莫尹心裏的傷口嗎?他憑什麽這樣自信?
他本可以讓裴清真正地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可他卻因為感覺自己對不起裴竟友、對不起裴清,而選擇放過裴清一馬,僅僅只是給個“教訓”。
那麽莫尹呢。
這麽做對得起莫尹所受到的傷害嗎?
他又該怎麽讓莫尹恢複正常?要帶莫尹去看心理醫生麽?可莫尹連自己腿上的疤都不願意讓外人看見,又怎麽肯讓自己心裏的傷口輕易示人?
裴明疏不斷地自我拷問着,卻是找不到一個完美的答案。
而他又猛然意識到原來莫尹由身體到內心所有的傷口竟全是由他們裴家人造成的……
懷抱裏的單薄身軀很柔軟溫順,裴明疏卻突然覺得抱起來是那麽咯手,低頭輕輕在莫尹頭頂的黑發一吻。
*
翌日,裴明疏沒有去上班,他留在家裏辦公,他本來想叫莫尹去書房,想起兩人在有關書房的事情上曾有過一段不怎麽愉快的對話,于是改口道:“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莫尹說“好。”
落地窗光線優越,風景也很好,莫尹坐在輪椅上一直看着窗外傭人們忙忙碌碌。
裴明疏道:“要不要出去看?”
“不了,會給他們添亂的。”
“怎麽會,他們都很願意讓你幫忙的,”裴明疏鼓勵道,“去吧。”
莫尹看向他。
裴明疏穿着很居家,亞麻色的襯衣,淡灰色長褲,整個人看上去溫潤如玉,加上他溫暖的笑容,比春風都更能撫慰人的心靈,莫尹卻是将視線落在他膝頭的筆記本上,生硬地轉過臉,“好,我出去。”
他推着輪椅經過裴明疏身邊,手臂被裴明疏拉住,裴明疏扭過臉,“小尹,我不是那個意思。”
莫尹垂着臉,“我出去幫幫他們。”
“小尹。”
莫尹扭了扭胳膊,“我出去了。”
裴明疏還是不放手,“小尹,我已經忘了那件事,你也忘了吧。”
莫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中一點,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輕輕道:“好。”
裴明疏的心中湧上一股無力。
其實那些傷害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莫尹都自我消化了,又或者有更美好的東西去填補了那些傷害,而現在又有更深的漩渦淹沒了他,所以以前的那些傷害也一齊漸漸浮了上來。
裴明疏慢慢放開手。
莫尹推了輪椅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身後腳步聲就跟了上來,“我陪你一塊兒去。”
裴明疏很會侍弄花卉,他戴上手套,接過傭人遞來的工具,親自移植那些花朵,莫尹在一旁看着,看了一會兒心情好像好些了,說道:“我記得去年你種了一株大雪蘭。”
“是的,你還記得。”
“嗯,那個花也很漂亮。”
莫尹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眼神悠遠,仿佛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回憶,裴明疏不禁也笑了,“它還在,你要去看看嗎?”
“不用了,”莫尹低下頭,“我知道它還在就好了。”他又擡頭道:“你今天都不去公司嗎?”
裴明疏臉上笑容微微淡了,“下午有個會。”
莫尹看上去松了口氣的樣子,“好的。”
裴明疏離開裴宅後不久,傭人就打電話給他,“小尹又上去了。”
裴明疏挂了電話,心中鈍痛無比。
那天股東大會裴清現身之後,東湖公路出口樹林裏的木屋也就随之露了蹤跡,裴明疏一直沒去過,今天終于是過去了。
木屋不大,布置得很溫馨,壁爐裏有燃燒過的痕跡,卧室裏一張大床,床上鋪着淡灰色的羽絨被,被子上一件斜歪的藍色衣服丢在上面,裴明疏凝視了一會兒,過去撿起那件衣服,那衣服寬寬松松的,不長不短,以莫尹的身高體型,大約能遮到臀部以下。
裴明疏回到主廳,點了壁爐,把那件衣服燒了。
他靜靜地凝視着壁爐中跳躍的火光,一雙溫和的眼中火苗扭曲翻騰。
等晚上裴明疏回到裴宅和莫尹一起吃飯時,莫尹問他:“你身上怎麽有股燒東西的味道?”
“有嗎?”
裴明疏擡了擡手,“可能什麽時候沒在意沾上了。”
莫尹“哦”了一聲,吃着吃着,他又擡頭道:“後天裴清就要出來了吧?”
“大概。”
莫尹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說不出來是害怕,還是期待,他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
裴明疏給傭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傭人跟上去。
傭人連忙跟了過去,可是沒一會兒,傭人又返回了,說:“小尹上樓了。”
裴明疏放下筷子起身。
電梯又是一層層上去,裴明疏想:長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再讓莫尹這樣下去了。
五樓一片漆黑,唯有窗外的星月點點讓人勉強能看清物體的輪廓,裴明疏上來沒有一眼看到莫尹,他沒有開燈,腳步慢慢向前,走到那扇幽暗的小門前,手掌輕貼在門上,不知多少遲疑猶豫後才慢慢打開了那扇門。
狹窄黑暗的地方,莫尹正躲在裏面,臉朝裏地靠着牆面。
門被打開,他也渾然不覺。
裴明疏一點一點俯下身,手掌貼在莫尹的肩頭。
莫尹輕抖了一下,他沒回頭,低聲道:“裴清。”
裴明疏沒發出聲音。
“你回來了嗎?”
“對不起,我又犯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不是真的喜歡我,他只是可憐我,只有你才是真的喜歡我,我知道的。”
“裴清,你要出國嗎?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你別不要我,我一個人好害怕……”
貼在他肩頭的手環住了他,雙臂結實有力地将他緊緊纏繞,莫尹的臉頰靠在他的肩頭,呼吸均勻而安心,慢慢地竟然睡着了,睡得很安靜也很踏實。
裴明疏眼眶刺痛無比。
他沒有辦法彌補。
他不可能彌補。
他的愧疚是他自己的,莫尹不欠任何人,他不能因為他的感受而擅自選擇輕輕揭過,他也沒有這個資格去放過任何人……
*
裴清從調查局出來的日子正是A大寒假的最後一天。
傍晚時分,半山公路兩面的樹木一年四季都是綠的,只是春天來臨時,那綠便格外鮮妍,車上,裴明疏緊緊握着莫尹的手,像是要給他傳遞力量。
莫尹回裴宅之後,他只要在裴宅就一直都陪着莫尹,家裏傭人或許都有所察覺了,短暫驚訝之後便一切照舊,畢竟裴明疏的事沒人敢置喙。
丁默海坐在前排副駕駛,臉色繃得緊緊的。
和傭人不同,他一直跟在裴竟友身邊,說是秘書,其實也算半個管家,對裴明疏和莫尹的關系他忍不住要皺眉。
即使刨去裴明疏的身份地位,就當兩人都是普通人,這也實在太不相配了。
更可怕的是,丁默海的腦海裏竟忍不住又将裴清和莫尹也聯想到一起。
他越想越心驚,幹脆強迫自己先不要去想。
畢竟,今天最重要的事是接裴清回家。
鋼筆筆尖快速滑過,裴清簽完了字就走出了門。
調查局的環境其實不算糟糕,他這幾天單住一間,除了空間略顯狹窄,其實和在小木屋裏也差不多。
當然,也沒有莫尹。
調查局門口停着的漆黑車輛,車牌裴清一眼認出,丁默海下車站在車邊微微彎腰,“二少。”
裴清靜靜看着緊閉的車門,臉色看不出喜怒。
丁默海道:“大少讓您坐後頭的車。”
裴清原地靜立了一會兒,轉身上了後面的車。
丁默海輕嘆了口氣,夾着胳腋下的牛皮紙袋徑直往調查局裏面走。
這牛皮紙袋是早上裴明疏親自交給他的。
“大少,這是?”
“裴清的解釋材料。”
丁默海心說裴清這都出來了,還需要提交什麽解釋材料,不過想想總是要把這個事情結清楚才好,下樓時他碰到了廳內的莫尹,丁默海有一瞬覺得有點奇怪,好像這兩天他每次來裴家都會碰上莫尹,尤其是他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就好像是莫尹在特意等他似的。
丁默海那時還不知道莫尹和裴明疏是那樣的關系,神色如常地招呼了一聲,“小尹。”
莫尹也跟他打了個招呼,“丁叔。”
丁默海道:“今天你也一起去接裴清?”
莫尹“嗯”了一聲,視線落在丁默海手中的牛皮紙袋上,“丁叔,你拿的是什麽?”
“裴清那個案子的解釋材料,”丁默海道,“今天過去把這個案子清掉。”
“那就好。”
丁默海神情欣慰,道:“等裴清回來之後,你們三兄弟好好聊一聊。”
莫尹笑了笑,又“嗯”了一聲,“我們……是該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