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莫尹的手修長、單薄,微微散發着涼意,裴明疏一直牽着他的手,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溫暖了他的。
裴清從調查局出來的時候,莫尹臉探向車窗玻璃,一直看着裴清的方向,手掌微微發抖。
他看得很專注,神情異常沉靜。
裴清上車,他的臉也跟着向後轉動,等徹底看不見裴清的身影後,他才慢慢回過頭。
他表現得很克制,回過頭還對着裴明疏笑了笑。
裴明疏也對他淡淡一笑。
那天在閣樓發生的事,莫尹睡醒之後好像就忘得一幹二淨了,但是明顯精神好了許多,裴明疏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不确定他這是好轉了還是更壞了,想或許沒那麽糟,後來傭人向他彙報,說看見莫尹好像在偷偷收拾行李。
裴明疏聽完後,一言不發地擡了擡手,坐在椅子裏良久不動。
遠遠的,裴宅的輪廓已漸漸映入眼簾,那如女王皇冠一般的建築高貴優雅地伫立在半山腰。
沉重的銅制大門由人力推開,兩輛車一前一後地進入宅內。
車停下。
裴明疏仍握着莫尹的手,莫尹平靜地由他握着,只是臉已經又轉向了車窗看向後頭,又慢慢轉了回來,他的呼吸快慢不均,手指也在微微發抖。
他或許也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正常的,可卻無法控制自己。
裴明疏緊了緊手掌,溫聲道:“到了,我抱你下車。”
莫尹沒說話,他從一早上開始就很沉默。
車門打開,裴明疏腳踩在地面回頭,裴清也下了車,向前車看去。
對于裴明疏的發難,他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
友成願意接受合達的收購,這是裴明疏在事業上的失敗,接受收購之後,或許他和合達的交易就會曝光。
到時候,他這位“正人君子”的兄長又會怎麽做呢?
當調查局的人出現時,裴清感到很平靜,甚至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所以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正人君子,只是還沒逼到那個份上罷了。
殊途同歸,全都一樣,沒有誰比誰高尚。
裴清看着裴明疏抱了莫尹下車,內心依舊是很平靜。
裴明疏是失敗者,他也一樣是失敗者。
這裏沒有任何一個贏家。
輪椅緩緩推動,裴明疏沒看裴清,徑直推莫尹進入裴宅,沒過一會兒,裴清也跟了上去。
廳內靜得出奇。
裴宅的傭人一向安靜隐匿,但今天卻是真的一個都不見了,整個裴宅安靜空曠得可怕,乳白的大理石地面讓整個空間顯得縱深更長,大門開着,四面窗戶陽光也很好,光線互相糾纏反射,這地方好像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只有無邊無際的光亮。
裴明疏停下腳步,手從輪椅上放開,又輕輕拍了下莫尹的肩膀,随後轉身看向不遠處兀自站立的人。
裴清面無表情,和一年前相比,他好像一點都沒變,又好像變得已經讓裴明疏認不出來。
不,只能說,他們倆兄弟從來都沒有互相了解過。
裴明疏緩步走到裴清面前,“這一下是替友成打的。”話音落下,拳頭狠狠地打在了裴清的腹部,裴清悶哼了一聲,微微彎腰後手臂橫在腹間,眼下居然浮現出淡淡笑意,“裴明疏,你配嗎?”
他雖然這麽說了,卻沒有還手,任由裴明疏又揍了他一拳,這一拳揍在裴清的臉上,将他打得歪斜後退了幾步。
“這一下是替莫尹打的。”
裴清站穩了,視線越過裴明疏的肩膀,看到了裴明疏身後靜靜看着他們的莫尹。
莫尹的眼神很奇特,一點情緒都沒有,玻璃珠一樣剔透地反射出他們兩個。
裴清什麽都沒說,回身向裴明疏的臉上也狠狠揍了一拳。
兄弟倆沉默又狠辣地向對方揮拳,拳頭撞擊身體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異常刺耳。
莫尹手攥着輪椅扶手,看兩個男人如困獸一般對自己的兄弟痛恨揮拳,倒下又爬起,像是恨不得讓對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看得目不轉睛,眼睛直勾勾的,嘴角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快了。
血液飛濺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點點像盛開的花,莫尹将輪椅推近,仰着臉看裴清提膝撞向裴明疏的腹部,又被裴明疏狠狠一拳揍在側臉。
兩個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公子動起手來也沒了體面,身上名貴的西服很快就變得皺皺巴巴,俊臉上也全挂了彩。
裴明疏從小到大從來沒打過架,他學花藝、馬術、彈琴、文學……這些一切優雅美好的事物,暴力對他來說是如此低級,上次在手術室外他也是被動還手,今天他卻是主動地一拳接着一拳毫不留情地往他這個親兄弟身上砸。
裴清因為父不詳,從小就飽受非議,他早就習慣了用拳頭說話,到裴宅以後才漸漸戒了,他接受了規訓,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高貴,可他還是失敗了,一拳一拳地往裴明疏身上砸時,他眼中全在叫嚣着刻骨的怒與恨。
他們一直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快十年,到今天終于由衷地希望對方從未存在過。
兩敗俱傷。
裴清半跪在地,太陽穴處轟鳴不斷,整個頭都在眩暈,嘴角血液都滴在了地面。
裴明疏半佝着腰調整呼吸,按緊發疼的胸肺,擡手揩去了嘴角的血跡,慢慢直起身,抽出衣服裏的手帕擦了下手,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後,轉頭看向莫尹。
莫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們,雙手緊緊地握住輪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裴明疏過去,單膝微蹲在莫尹面前,一張傷痕累累的臉上居然還帶着淡淡溫和的笑意,用鼓勵的眼神看着莫尹,“你看,他也沒那麽厲害。”
莫尹伸出手,将掌心輕輕貼在裴明疏的臉頰上。
裴明疏顴骨青紫發燙,有汗水也有血跡。
“我已經提交了全部材料證據,”裴明疏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到從腹部到胸口都刺痛着,可他的靈魂卻漸漸感到輕松,“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莫尹靜靜地看着裴明疏,眼瞳剔透地映出他溫柔而決絕的表情。
“哈。”
裴清聞言嗤笑了一聲,仰頭,齒縫間血絲淋漓,“裴明疏,你說的這麽冠冕堂皇,那你呢?你的懲罰又在哪?”
裴明疏淡淡道:“調查局的人很快就會過來,希望你在裏面能好好反省。”
“反省?是,我是該好好反省,”裴清單手向後一撐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看着莫尹,人微微向後仰,似要墜倒,眼中彌漫着揮之不去的傷痛,眉骨的傷口血跡慢慢往下流,他又笑了笑,“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生來就應該什麽都不配得到。”
隐隐的,莫尹感覺到世界正在晃動。
可很快,這種晃動就停止了。
這是由兩股力量支撐的世界,即使一股力量快要被擊潰,另一股力量還在保持穩定,這個世界就不會崩。
那就是時候了。
莫尹收回了貼在裴明疏臉上的手。
裴明疏心頭微微一揪,他這樣做還是對莫尹沒有幫助嗎?“小尹?”
“我覺得裴清說的很對,”莫尹溫聲道,“你審判了他,誰來審判你呢?”
他的聲音還是很輕柔,只是語氣是裴明疏從未聽過的一種很奇異的,像是冷靜,可比起冷靜,更像是冷酷,毫無情緒的冷酷。
裴明疏一時怔住,他微微皺起了眉,眼中有些許擔憂,“小尹。”
莫尹推着輪椅離兩個人遠了一點。
他怕等會世界爆炸的時候會濺到他。
斜三角的位置,可以滿足莫尹同時觀賞兩個人表情的需求,他滿意地雙手交疊,向後靠在輪椅上很舒服地坐了,笑盈盈道:“看你們狗咬狗,可真是有意思。”
裴明疏和裴清幾乎同時瞳孔一縮。
在這個世界裏,莫尹在他們面前從來沒有說過說過一句難聽的話,一個粗俗的字眼,他總是那麽柔弱、單純、可憐、無害,而此時他一面笑一面說道:“給點反應啊,怎麽都像死人一樣沒表情?”
廳裏靜得出奇,兩人連呼吸聲都屏住了,裴明疏率先回過了神,“小尹……”
“別叫我小尹,成天小尹小尹的,”莫尹直接打斷了他,“聽着想吐。”
裴明疏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臉還是一樣的臉,可是莫尹說話的語氣、神态全都變了,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他身上那種柔弱單薄的氣息也随之一掃而空,眼角眉梢盡是銳意,一點精神恍惚的影子都沒有了。
“裴明疏,其實你不該怪裴清的,”莫尹微笑道,“是我讓張華超在那個時候打電話給裴竟友,讓他來看看他的好兒子是怎麽對着被他害成殘廢的人像條發情的狗一樣求歡。”
他說話的時候不緊不慢,每一字每一句緩緩送入裴明疏的耳朵,內容越來越可怕,幾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認知,裴明疏感到渾身血液都要結冰,又像是有一團火砸進了肺腑,火焰燎原,點燃了他全部的神經。
“也是我讓張華超故意接近你,引誘你出賣友成的財報。”
莫尹很有禮貌地轉動視線,看着裴清的眼睛道。
裴清睫毛上一片鮮紅粘膩,神色僵硬,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地看着莫尹,任由那些血漬滴入眼球。
“哦對了,裴明疏,你的方案也是我故意洩露給裴清的,他以為是我寫的方案,為了讓我開心,才把你方案裏的東西加到了自己的方案裏,其實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裴清,你也別誤會,我從來沒有為你抱過不平,我就是想讓你明白你在這裏什麽都不是,好心甘情願地成為我手中可利用的一顆棋子。”
莫尹語速飛快,興奮不已,眼睛裏全是光亮。
裴清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說的太多太快了,猶如利箭連續發射,紮在身上,都讓他有點分不清到底哪一道最疼,啞聲道:“合作案的事是你故意的……不是為了幫我……”
“當然。”
莫尹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因為愛你吧?”
莫尹說完像是有些忍俊不禁,他“噗嗤”笑了一聲,擡手摩挲了下鼻子,“抱歉,”然後又哈哈笑了一聲,“對不起對不起,我嚴肅點,”他豎起手掌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對着裴清血紅一片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裴清,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裴清的大腦一片轟鳴。
他的目光和莫尹短兵相接,莫尹的眼神告訴他——這是真的,而且這或許是他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真話。
于是,許多幕場景在裴清的腦海快速滑過。
那些相依相偎、沉默的陪伴、會心的笑容、深夜的吻……
全都是假的?全都只是為了利用他?
裴清不由失神,禁不住用手按住鈍痛的腹部,腰身微微彎下,終于有點支撐不住地單膝跪在地上,他輕輕咳了咳,喉頭腥甜滾動,被他忍耐地強制壓回。
“小尹,”裴明疏似終于徹底回過了神,他的聲線還是很平穩,“你怎麽了?”
莫尹笑了笑,“什麽怎麽了?你是不是又以為我病了,哦,那是我裝的,裝得還不錯吧?比起裝作喜歡你的樣子,哪個更逼真?”
“對了,你今天早上好像剛親手把你的弟弟、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剩下的親人給送進了監獄,”莫尹輕快地一挑眉,“裴明疏,恭喜你,做兒子、做兄長,你統統都做得很失敗。”
裴明疏感到自己身上的疼痛都麻木了,面頰滾燙發熱,掌心冰涼。
“裴竟友的命可真好,他死得早,沒機會親眼看到你們兄弟倆是怎麽被我玩死的。”
“裴明疏,裴清,你們這一對兄弟,兩個蠢貨,被我一個殘廢玩得團團轉——”
惡意從他的靈魂裏飄散出來,如同一個殘忍的陰影般籠罩在他的上空,以面前人的悲慘為笑料,愉快地捧腹。
莫尹伸出雙臂,如同邀請他們進入他的世界一般,面上帶着他在這個世界裏最真心的笑容,輕聲道:“——真該去死。”
世界劇烈晃動,周遭一切的建築光線都在撕扯變形,他面前的兩個人卻像是一無所知,只是那麽定定地看着他,臉上的神情充滿了無盡複雜的情緒,莫尹的心情像坐上了過山車般不斷攀升,雙眼帶着笑意地盯着兩人,要來了吧?他最期待的世界崩潰……力量這麽強大的兩個人,崩潰起來也一定比那些虛假的小世界要美麗多了……
“大少——”
遠遠的,大喊的聲音,急匆匆的腳步。
扭曲的世界裏闖進了個人。
他同樣也是扭曲的,眼鼻都在移位,但他也同樣渾然不覺,舉着手裏的牛皮紙袋焦急道:“這裏的材料不對!”
裴明疏慢慢轉過身。
丁默海斑白的頭發都跑亂了,呼吸急促,眉頭緊皺,隐晦道:“大少,您是不是給錯了?這裏面的材料會讓二少坐牢的,你們可是親兄弟……”
世界的扭曲慢慢停止了。
裴明疏從丁默海的手裏把牛皮紙袋抽走,他重新轉過臉。
莫尹臉上的笑意已經漸漸淡了。
“是搞錯了吧?”丁默海道,“幸好我提交之前拿出來看了一眼,”他這時候才注意到裴明疏臉上有傷,奇怪,他剛剛怎麽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一樣,他驚呼道:“大少,您的臉怎麽了?”他扭頭看向裴清,“二少,怎麽你也……”
他來回看了兩人幾眼,注意到了地面四處都是血跡後倒吸了一口涼氣,最後才又看向不遠處的莫尹。
他激動道:“不是說好了好好聊聊嗎?怎麽搞成這樣?”
“老丁,”裴明疏沖着他的方向偏了偏臉,眼睛仍直直地看着莫尹,“你回去吧,我們……還沒聊完。”
像是在應和他的話,裴清扶着膝蓋直起身,提步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莫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