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窗外風聲漸起,天已黑了,火盆裏烤着火,屋內幽幽的有些許光亮,程武垂頭喪氣地坐在長凳的一側,黝黑的臉被火光映得赤紅。
離開舊官邸之前,莫尹向衆人發出了邀請,“若想讓蠻子有來無回的,今夜請至程家議事。”
全場靜默無聲。
莫尹給程武使了個眼色,程武抹了把淚,連忙起身跟上。
他們走出官邸,身後靜悄悄的,程武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目光都聚集在他和莫尹身後,可無人有起身的意思。
誰不恨蠻子?誰不想讓蠻子死絕?可那些蠻子幾乎個個身長八尺,魁梧兇悍,騎着馬手持彎刀闖入城內,來去如風,如同修羅降世一般,前些年城中也有幾十官兵,蠻子來襲時如砍瓜切菜一般,根本就不是對手。如今這座城只剩下他們這些普通百姓,要讓那些蠻子有來無回,談何容易?
程武咬了咬牙,“就算最後只有我們兩個,也跟那群蠻子拼了!”
莫尹手插在袖筒裏,雙腿盤坐在床上,肩膀一高一低地塌着,渾身都松着勁道,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眼。
回到程家之後,他們已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半分動靜也無,程武越等越灰心,越等越心焦,恨不能現在就沖出城外,去找那些蠻子報仇,拼了一條命算了,也好過茍且偷生日日夜夜覺着自己對不起老娘。
“睡吧。”
程武隐忍地向寂靜的窗外看了一眼,“也不怪他們,他們還有念想,想活不是罪過。”
一直一言不發的莫尹終于道:“再等等。”
“等什麽?不會有人來了!”
莫尹道:“別那麽急躁,你也不是一時一刻就想着豁出命去報仇的,總要給他們時間。”他擡起眼,看向漆黑的窗戶,“再等等。”
又過了不知多久,門口似乎傳來了腳步聲。
程武登時就站起了身。
其實莫尹比程武更早察覺,來人腳步極輕,落地幾乎沒有聲,在靠近程家時才特意将腳步壓實了,只不過他仍是坐得很穩當。
門“扣扣”一敲,沒鎖實的門被推開,厚厚的簾子掀起,一張瘦長臉嘻嘻笑着探進來,“武哥,我來了。”
程武道:“怎麽是你?”
張志跺着腳進來,答非所問道:“外頭又下雪了。”
程武提高了聲音,“怎麽是你?”
“怎麽,武哥你嫌棄我?”張志仍是笑嘻嘻的,縮着身子來程武這邊烤火,對莫尹也笑了笑。
“你瘦猴似的,”程武過去拉他的胳膊,“別添亂,回去歇着吧。”
“那怎麽了?也沒說瘦猴就不能殺蠻子啊,”張志對着莫尹道,“您說是不是?莫先生。”
“莫先生?”程武念叨了一聲,覺得這稱呼倒挺合适,但還是拉着張志的胳膊不放,“甭廢話,你回去!”
“我不回去。”
張志拽了拽胳膊,瞪着綠豆眼道:“武哥,我十三歲就沒了家,全是蠻子造的孽,你瞧我成日裏高高興興的,就以為我心裏不惦記事兒?我知道我沒兩把力氣,你是別着腦袋上的,可我張志也不是個貪生怕死的!”
倆人一拉一拽,虎視眈眈地瞪着眼,程武的手漸漸松了力道,張志擡起手搭在程武的胳膊上,“武哥,咱們兄弟倆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死的時候,拉上兩個蠻子墊背,黃泉路上我都是笑着的!”
“張志——”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莫尹在一旁懶散地看着兩人在那發誓同生共死,插了句嘴,“誰說你們要死了?”
程武和張志雙眼紅通通地看他,“莫先生,我知道您天生神力,可雙拳難敵四手,您要是真這麽厲害,也不會被蠻子劫了。”
“說得不錯!”
外頭響起一記爽朗聲音,簾子掀開,卷進幾片雪花,兩個高大漢子進來,面容堅毅,雙眼之中散發着光芒,“雙拳難敵四手,那加上我們父子倆呢?”
“李叔,李二哥——”
程武和張志分開,歡欣地搭上父子倆人的胳膊。
“還有我們呢!”
外頭又響起呼喚。
莫尹不動聲色,耳邊腳步不斷,有急有緩,有重有輕,有來了往回走的,往回走了又再來的……步聲重疊,連綿不絕。
很快,程家屋裏都快站不下了,院子裏也聚齊了人群,程武連聲招呼,激動得直哭,衆人也是忍不住眼泛熱淚,與宴上的淚不同,這時他們落的淚是決絕又喜悅的,悲悲戚戚的有什麽用?就跟那些蠻子拼了!
人一多,屋子裏便悶得慌,莫尹咳了兩聲,從一旁拎起個沒點的火把在火盆裏點了,衆人讓開道路,莫尹舉着火把走出,來到院內,院裏院外集結了上百號人,瞳心中火苗搖曳。
“多謝諸位對莫某人的信任……”
他忽而頓住,視線向外望去,衆人也跟着他将目光齊齊轉向外頭。
老族長步履緩慢,身側一位兒子攙扶着,後頭還有幾位女眷,一女子眼腫如桃,看着不過豆蔻年華,正是席上痛哭的小女兒,圍着她的是幾位安慰照拂她的嫂嫂。
老族長站定,推開兒子的手,“老身無力,只是還未老眼昏花,我知先生您絕非凡人,”老族長對莫尹深深作了個揖,“請先生指點,我拼了一條老命也要為我兒雪恨。”
兩個兒子一字站開,抱拳作揖,“請先生指點,我等甘願犧牲性命,為我兄弟雪恨。”
“請先生指點,”女子上前,眼中含淚地捂着心口,聲色凄厲,“晨娘願死,為我兄長報仇雪恨!”
一雙雙眼睛凝視着他,莫尹心頭微微一動,他只是想借這座小城作為跳板,全家被蠻子殺害的事是他編的,對程武那殺母之仇的憤恨也是淡淡,自然人天性如此,情緒自主,不會輕易波動,難道是非自然人的身體影響了他?胸膛裏莫名“咚咚”作響,在這冰寒徹骨的夜晚裏感到一絲奇異的燙。
清冷眼眸掃過衆人,肺腑中輕輕溢出一聲咳,莫尹将火把遞給身邊的程武,擡起雙手向着衆人方向彎下腰,深深作揖。
院內院外一片寂靜,唯有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然落下,還有程武手中的火把,在雪夜中搖曳着不熄的光亮。
*
年節過後,仍是天寒地凍,原本是各家各戶在家中休養的好時節,城內卻是異常亢奮,幾乎每家每戶都在忙着各項事宜。
那天夜裏願意參與守城的已有不少,到了翌日,又有許多人來了程家,細細算來,全城竟無一家置身事外。
邊境這般苦寒之地,能守在這裏過日子的都不是貪圖安逸享樂之輩,先前不抵抗,是覺着不抵抗比奮力抵抗要來得傷亡小一些,蠻子們頭一回來搶的時候,他們也反抗了,那還是老族長年輕的時候,結果卻是傷亡慘重,之後便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莫尹從老族長那得了名冊,将全城願意參與守城的人都一一見過,身體素質強一些的,無論男女,悉數留下受訓,身體素質差一些的,則另外安排其他事宜,如此分工明确,城中僅有的鐵匠鋪也正日夜不停地按照莫尹繪出的圖紙制作特殊的武器工具,全城都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外頭寒風刺骨,數十大漢卻是赤膊上陣,前排張志揮旗,在莫尹的指點下調整變幻陣型,這陣型極為簡易,是莫尹根據自然人的歷史記載中古文明的步兵陣法改良而來,十分适合這些沒有接受過系統軍事訓練的普通百姓。
如此日夜不休,全城備戰,時間漸漸便來到了開春時節。
萬事齊全,全城上下鬥志昂揚,只程武有些擔心,“不知那些蠻子什麽時候來,只怕到時我們措手不及,倉促迎戰,這些日子的努力可全白費了。”
“放心,”天氣暖和了,莫尹仍是成日披着大氅,看上去還是病恹恹的,“他們行動之前,我必會知曉。”
不知為何,全城的人都很信任莫尹,也不知莫尹身上是哪一種氣息讓人不自覺地拜服、聽從他的指揮,程武點了點頭,“好,那就等着殺敵!”
張志也很擔憂這一點,蠻子騎馬,且都是快馬,來去如風,打得人毫無準備,離開時卻又追趕不上,他私下找到莫尹,道:“莫先生,不如讓我在城外打探,我腳程很快,人也機靈,若是發現了他們的蹤跡,立刻回禀。”
“你是陣型指揮,不可妄動,”莫尹道,“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吧,我自有辦法。”
于是張志也不提了。
等到二月底時,莫尹搬去了城樓住。
這裏以前是守城人所居住的地方,後來守城人死了,也再沒守城人,便一直荒廢着,裏頭灰塵遍布,程武打掃了好一會兒,敞着門道:“你別進去,你進去非得将肺咳出來不可。”
莫尹從善如流地靠在城牆外等。
程武出來,眉頭緊皺,“你的辦法就是在這兒守着?可若是你聽到那些蠻子的動靜,恐怕什麽都晚了。”
“不會,他們剛出發,我就會知道。”
程武還是滿臉不放心。
莫尹點了下自己的耳朵,微笑道:“我有順風耳。”
程武:“……”
便是連一直很相信他的程武都有些不敢信了。
莫尹看他眼神懷疑,笑了笑,他閉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耳畔,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道:“張志正在偷喝你藏在床板下的一壇酒,快回去瞧瞧吧。”
“啊?”
程武道:“你怎麽知道?”
“順風耳。”
“……”
程武被莫尹攆着,上了馬往回趕,等到趕到家時,張志果真在,神情很無辜的樣子,“武哥,你不是陪着莫先生去城樓了嗎?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程武不理他,掀了床板去察看他藏在下頭的那壇好酒,表面瞧不出什麽,他回頭,虎着臉道:“張志,你是不是偷喝我酒了?”
張志鎮定道:“沒有啊,武哥,我早不偷了。”
程武不跟他廢話,二話不說就過來掰他的嘴,張志哇哇亂叫,“武哥武哥,我錯了——不就一碗酒嘛——我下次不偷了——”
程武放開他,眼睛瞪得渾圓。
張志揉着被他扯談的嘴角,嘀咕道:“武哥,你何時變得如此小氣,偷喝你一碗酒,把我這嘴都要掰碎了。”
程武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對張志道:“張志。”
“怎麽?”
“我好像真救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你說莫先生?那的确是了不得,他教的那個陣法,看着簡單,昨日讓我們分成兩撥人小小地試驗了一番,還真是威力大得很,若是我們手上都有趁手的武器,那些蠻子,來一個,我們殺一個,來兩個,我們就殺一雙!”
張志嬉笑了一下,又道:“你說莫先生他真是跑商的嗎?”
程武看了他一眼,神情肅然道:“不管他是什麽人,那都是幫我們守城的人。”
莫尹就這麽睡在了城樓下,他覺淺,閉着眼耳朵也仍在留心。
當那一絲精神力集中在聽覺上時,遠處的風、動物的呼吸、沙石的滾動全都仿若在他的腦海中進行,他對它們如造物主一般掌控,代價是身體的其餘部位格外虛弱疲憊。
程武來給他送水,見他臉色蒼白如紙,顯得眉毛愈黑,整個人又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不禁道:“你沒事吧?”
莫尹取水洗了下臉,水珠從他的眉毛落下,滑過高挺的鼻梁,從他淡色的唇上滑落,他淡淡道:“沒事。”
程武還要再說,莫尹忽地擡了下手,他屏息凝神了片刻,轉過臉面對程武,眼中寒芒四射,“來了。”
*
沙漠中,快馬疾馳,伏在馬上的都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好手,他們呼朋引伴,嬉笑哼唱,将去執行今年春天的又一場“豐收”,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兄弟一路都在說笑,輕松得仿若去郊游,互相讨論着等會兒搶什麽、搶多少、殺多少、留多少。
庸城是他們的屠宰場,那裏有被圈養的溫順“牛羊”,不用他們花心思去想,缺什麽,去搶就是了。
缺糧,那就搶糧,缺錢,那就搶錢,缺女人,那就搶女人。
他們是這個屠宰場的劊子手,一切全憑他們的心情。
習慣了殺戮的馬兒也仿佛靈性地通曉主人的意思,在接近城門時,馬蹄興奮地高高揚起,重重落地,長長的嘶鳴聲卻是剎那間驚恐地滑過馬背上人的耳朵,馬蹄彎折,馬背上的人也頓時從馬背上摔倒下去,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不知從何處來的暗箭嗖嗖落下,須臾之間,便有幾人慘叫着捂着胸、腿倒地。
此次劫城的首領反應過來,用族內語言大聲道:“小心,有埋伏——”
一些躲過陷阱的馬也慌張失措地亂鳴亂跑,被馬背上的人勒缰控制住,衆人紛紛抽刀,大喊道:“城樓有弓箭手,俯身,沖進城門!倒地的趴下,躲在受傷的馬下,等我們打進去再跟随——”
城樓上,程武頭臉發燙,看着黑夜中蠻子們已重新調整了陣型繼續進發,急迫地對莫尹道:“莫尹!”
莫尹道:“去。”
馬兒們在主人的吆喝鼓勵下又重新鼓起勇氣,一鼓作氣沖向城門,蠻子們熟練地用鈎索拉開年久的城門,沉重的“吱呀”聲傳來,黑夜中卻是迎面投來了團團火苗——是酒瓶,熊熊燃燒的酒瓶——落地散開,一道火紅的屏障!
馬兒們立即受了驚,馬背上的人再控制不住接連受驚的馬,紛紛棄馬從馬上滾下,他們吱哇亂叫,嘴裏說着庸城人聽不懂的外族語言,抽起馬背上的彎刀便暴怒地跨過火焰而來,身高八尺魁梧無比的外族人帶着被多年不曾受到的反抗的憤怒發洩般朝城中人撲來,即便不騎馬,他們也能将城中這些不知好歹的庸城人殺光!
“左軍——變陣——”
高處的張志揮舞着令旗撕心裂肺地吼。
程武早已紅了眼,持着長槍大聲應道:“殺——”
蠻子們沒想到城中人竟然還敢正面反抗,頓時怒火更甚,嚎叫着撲了上去。
而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今夜面對的不是一群“牛羊”,而是吃人的猛獸!
面前也不過百來人,換了過去,他們幾十人足可應付,這次卻是怎麽打不進去,仿佛敵人無窮無盡,到處皆是。
莫尹一直在城樓督戰,這時終于解了大氅,對城樓上的張志比了個手勢,張志微一點頭,在心中記着數,數到十時大喝道:“兩軍——開——”
旗幟揮舞,蠻子們已慌亂不已,受了不少傷,也大概知道城樓上正在指揮,正揚手叽裏咕嚕地指着張志時,圍攻他們的人卻是突然散開,而他們下意識地居然不是進城,而是退了一步。
強而有力的馬蹄聲噠噠沖來,蠻子們後退着,甚至退到了漸漸熄滅的火焰屏障之後,他們慌亂地拍打着身上零星的火苗,卻見赤紅燃燒的屏障中沖出一匹嘶鳴的漆黑戰馬,馬上之人面白如玉,一身薄衣青衫,手中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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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将軍——”
傳令兵突沖進帳,跪地道:“庸城方向有動靜了!”
正在飲水的人甩下水囊,擡手擦了下臉,一對劍眉下,星目如炬,不怒自威,“即刻點兵。”
“是!”
傳令兵奔襲而出,立即傳令點兵。
大手掀開帳簾,賀煊未戴盔甲,只腰間佩了把刀,士兵牽來他的馬,他拉了下馬缰,翻身上馬,這時另一傳令兵又疾跑而來,在賀煊馬下單膝叩首,擡臉極為興奮道:“将軍,大捷!”
“大捷?”
賀煊緊擰了兩道濃眉,“何來大捷?”
“是庸城!”士兵繼續激動道,“庸城的百姓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