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庸城的冬日很漫長,風雪連綿,莫尹睡前望見窗外在下雪,醒來窗外依舊在下雪,就在這連日的休養下,他的身體逐漸恢複,瘦得可怕的面頰也日益豐盈起來,程武手掌虛虛地在火盆上烤火,笑得有些憨,“将你撿回來時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原來你生得倒還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在床上看庸城的地圖,蒼白的側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出一點清豔之色,睫毛陰影叢生,他在這個世界的相貌與他的本體有一定的相似度,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煙塵飄浮,有點嗆人,莫尹咳了兩聲,扭身面向牆壁。

屋內太冷,也不好将火盆熄滅,程武道:“等開春了,我去尋那巫醫來給你瞧瞧你這咳疾。”

“不必了,”莫尹對這具身體的狀況了如指掌,淡淡道,“開春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個一根筋的,也不知道為什麽他一見莫尹就覺得這不是個一般人,莫尹問他想不想報仇時,他毫不猶豫道:“當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臉上浮現出刻骨的恨意,“我做夢都想剁了那幫畜牲。”

庸城地處邊境,經常受蠻子侵擾,附近的确有駐紮的軍隊,但蠻子總是不定時地來搶了就跑,等城內人去報信時,已經什麽都晚了,每年開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離家那次,蠻子進城搶糧劫財,城內或死或傷者加起來有六七十人,多是些老弱病殘,程武老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節。

庸城是座小城,城內居住的人口不多,苦寒之地,鄰裏之間相互照顧扶持,關系都十分親近,臨近年節,上門的人便多了起來,大家都聽聞程武救了個跑商的,只是沒多少人見過,來給程武送年貨時止不住好奇地往裏頭張望。

“阿武,人呢?走了?”

“這麽大的雪,他走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出去曬幹的牛肉,“裏頭貓着呢,不愛見人。”

“聽說他家裏人全被蠻子……”

那人說完又連忙閉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臉上果然烏雲密布起來,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不知該如何補救,讪讪道:“阿武,對不住,都怪我,嘴上沒把門。”

程武搖了搖頭,“怪不着你,要怪也該怪那幫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不言,他們這樣一座小城,既不特別重要,也并不富庶,蠻子來搶,只能家門緊閉地躲着,盼着別搶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過了,倒黴的就是其他人,過了一會兒,他強笑了一下,道:“不去想了,先過好年吧。”

等那人離開之後,莫尹掀簾走出,但見程武拳頭攥得緊緊的按在桌上,臉色鐵青,腮幫子都在咬着使勁,他忽的抱頭蹲下,高大的漢子縮成一團,雙手痛苦地揪着頭發。

莫尹過來倒了碗水,一點一點抿着,“他說得對,別去想了,先過好年。”

程武扭過臉,一張臉憋得通紅,“我真想殺了他們。”

“那就殺。”

莫尹說得輕描淡寫,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聲,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樣,卻不知怎麽讓人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力量的,一個一個字全都重重地打在程武心上,程武用力點了下頭,“殺。”

*

庸城的年節很熱鬧,大年三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裏相聚慶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員管轄,後來那官員升遷走了,朝廷又遲遲未派新人,這五年來,城中無人管轄,這原本的官邸也荒廢了。

庸城人有過年節全城同吃宴席的風俗,近幾年天氣越發惡劣,前年一場風雪壓垮了城內原本聚會的月和堂,也不知道是誰大着膽子開了官邸的門,百姓們便不約而同地帶上預備好的吃食前往官邸,三年來,年年如此。

在庸城落腳的這三個月裏,莫尹雖足不出戶,卻已從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項信息全部掌握完全,對庸城幾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長的庸城人,對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極為熟悉,通過他的敘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老地圖重新繪制了一遍,地圖精細無比,就連程武這口述之人都不由啧啧稱奇,“你這一手功夫可真厲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風雪漸停,程武提了許多牛羊肉和兩壇好酒,牛羊肉紮在一塊兒挂在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壇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雙手插在袖筒裏,戴上了兜帽,一張臉欺霜賽雪,步履輕盈地走在程武身側。

程武當他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什麽都沒叫他拿,當然莫尹也沒有幫忙的意思。

城裏多了個生人,一路上有許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來,程武笑呵呵的與衆人招呼,向他們介紹莫尹,衆人也紛紛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張張臉上都是善意,此地雖然苦寒貧瘠,卻是民風淳樸,莫尹也向他們點頭示意。

程武走在他身邊,道:“這裏還沒見過像你生得這麽俊的書生呢。”

兜帽之中,臉頰微微轉動,清冷眼眸掃過,莫尹道:“我很像書生麽?”

“你不像書生像什麽?”

“我既像個書生,你還信我能帶你報仇?”

程武道:“這有什麽相幹?難道書生便不報仇?”

莫尹笑了笑。

程武難得見他笑,不由道:“你笑什麽?”

“沒什麽。”

程武是個嘴閑不住的,不依不饒地問,莫尹先是不答,等程武急得面紅耳赤,才不緊不慢道:“笑你沒有看上去那麽傻。”

“你——”

程武又絮叨了一路,将自己的救命之恩反複說了數遍,終于到了舊官邸前。

庸城這樣的小城,莫尹在朝中自然未曾聽聞,但對烏西的狀況也是略知一二的。

西北苦寒之地,無甚油水,來此地做官的全是朝中無人的,幾乎也算是一種變相發配,在這熬過一段時日之後,但凡有些門路志氣的,都會想盡辦法使了銀子從這鬼地方調走。

舊官邸荒廢了兩年,如今倒是看着不錯,年節時分,裝飾得頗為喜慶,一路都有人提着東西往處趕,也是難得的熱鬧。

莫尹随程武進入府內,便見府內其實也稀疏平常得很,裏裏外外擺了長桌,廊下架了幾口大鍋,男女老少說笑飲茶,年節的歡喜勁洋溢在他們的臉上。

又熬過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過一年了,這對于他們這些邊境百姓而言比什麽都強。

也有一些臉上略微強顏歡笑的,譬如帶着莫尹找個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說話,臉上也帶着笑容,眼神很歆羨地看着聚在一起的幾家人。

兩撥人咋一看都是歡喜的,只是稍一分辨,便能瞧出誰是真歡喜,誰是假歡喜。

“武哥。”

程武身邊一個瘦削漢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這就是那個跑商的?”

莫尹低垂着臉坐着,仍是戴着兜帽。

程武點了點頭。

“看着不像啊。”

程武扭頭,“哪不像?”

那瘦削漢子名為張志,臉長如鼠,一雙綠豆眼機靈無比,“像個讀書人。”

程武聞言哈哈大笑,莫尹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兀自巋然不動,張志不知道程武笑什麽,也跟着笑起來,他和程武一樣,都是光棍一條,家裏人全沒了,不過他家裏人沒得早,好幾年過去,也漸漸習慣了,他與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壯,他瘦小,他挨欺負的時候程武會幫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來的吧?”程武道,将臉一板,“不會又在外頭偷雞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張志縮了縮,“這地方,我偷誰去啊?偷軍營,偷蠻子?那我也不敢哪。”

程武聽到蠻子就板下了臉,笑容漸漸消失了。

張志見他這般,也不笑不言了,給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從桌上推給莫尹。

莫尹從兜帽中斜過臉,“多謝。”

張志點點頭,心說這哪像個跑商的,那通身的氣派,看着像是做官的,至少也得是個縣太爺吧。

庸城沒了父母官,但還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将年節的宴會搞得有聲有色,桌上很快就擺滿了各家各戶帶來的吃食,新鮮的瓜果蔬菜沒有,牛羊肉腌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着,還有整壇整壇的酒,都是溫過的,年輕強壯的漢子抱着酒壇子在衆人面前的酒碗飛快跑過,倒滿了酒,也贏了滿堂喝彩。

不僅如此,還有吹拉彈唱,載歌載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熱鬧快活,就連程武也跟着悠揚的琴聲輕輕擺動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終于樂了起來。

莫尹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程武見他喝酒,忙提醒道:“這酒勁大。”

莫尹慢條斯理地已經将整碗酒都喝了,“是不錯。”

程武瞠目結舌,“行啊,你這酒量,我還以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不至于。”

如此熱熱鬧鬧地便到了子時,老族長端着酒碗上臺,“各位,”他已須發皆白,一雙渾濁的眼似是有許多話要說,衆人也都舉着酒碗看着他,“過年了。”最終也僅僅只是蒼老的一聲,老族長伸出手,将碗裏的酒灑在地上,衆人也紛紛如此,莫尹坐的這片,在不知真樂假樂了半夜後,響起了一點哽咽悲戚之聲。

年過了,天氣就慢慢暖和了,馬上就要開春了,開春就又要遭難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過了去年,誰又知今年不是輪到自己?這樣的念頭,衆人雖然不說,但卻如陰影般在每個人的心頭閃現,令過年這般歡慶的時節也籠上了一層陰霾。

程武默默的,面上不知不覺已淌了滿臉的淚,他嘴唇微動,輕輕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傳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揚,仿佛在訴說着邊境小城的凄惶悲苦,誰來同情他們?誰來可憐他們?誰來幫幫他們?

衆人一面跟着哼唱一面落淚,本是歡歡喜喜的臉上也全都露出了悲色。

原來真歡喜也是假歡喜,刀懸在頭頂,有誰能真歡喜?

莫尹摘了兜帽,寒氣瞬間襲來,肺腑發癢,他輕輕咳了一聲,在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淚擡眼,卻見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壇。

那酒壇如圓肚一般,兩個四五歲的小孩才能合抱起來,他卻輕輕松松地一手提起,先給程武的酒碗裏添了酒,然後提着酒壇給張志也添了酒,張志驚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着莫尹提着酒壇給每個人的酒碗裏都添了酒,最後又繞回到他們那,給自己也添滿了酒,才将酒壇穩穩放下,此時已經全場寂靜,衆人都很不可思議地看向莫尹,想不到這看上去如此單薄的外鄉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着酒碗走到老族長面前,對着老族長微一鞠躬,擡首道:“族長,鄙人姓莫,楚州人士,來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喪蠻子之手,幸得你們城中程武搭救,多謝。”

老族長嘴唇微一顫抖,“是你……”

庸城這樣的小城,誰家裏出了什麽事,不出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曉了,不消說,該怎麽幫襯怎麽安慰,全是自發的,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個大家一般。

“我聽程武言,去年蠻子來城內搶了糧,殺了人,前年蠻子也來城內搶了糧,殺了人,年年如此,毫無例外。”

老族長渾濁的眼中溢滿了淚,他輕擺了擺手,沒作聲。

“我又聽聞老族長您的三兒子前年為了護着小妹不被蠻子糟蹋,被蠻子栓在馬後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話音落下,身後登時傳來一聲女子的哭喊尖叫,騷亂聲起,莫尹依舊面色不改地看老族長,“族長,前年是你兒,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該輪到誰了?”

族長面上抽搐,“外鄉人,你……”他禁不住老淚縱橫,“你問老夫,你叫老夫去問何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後哭聲安慰議論漸起,莫尹端着酒碗又對着老族長深深鞠了一躬,他轉過臉面向衆人,擡手将手裏那碗酒一飲而盡,将酒碗砸向地面。

“嘭——”的一聲,酒碗四分五裂地濺開,碎片散落在地面那些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數百雙亡靈之手齊齊摔碗,才灑出了這滿地的酒液。

莫尹視線掃向衆人,一張蒼白臉孔,眼如點漆,周身都萦繞着一股揮之不散的清冷氣息,聲音不高不低道:“我覺着,今年該輪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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