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馬畏懼狼群不肯再靠近,賀煊毫不遲疑地抽刀跳馬,劈斬躍下,淩空一刀将一個蠻子首身分離,滾燙的血液登時噴濺而出,那人連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無頭的身體抽搐兩下後轟然倒地。
那些蠻子與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狼群攻擊得苦不堪言,就撐着哪怕以百人換一人的這口氣僵持着,這時再天降殺神,心神幾乎立時就散了。
莫尹看出對面已人心大亂,立即勉力持劍而上,狼群們呼嘯追随,他青衫盡被血染,鮮紅得近乎發黑,狼群們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馭群狼,真如從幽冥鬼府中爬上來人間複仇的惡鬼一般!
蠻子們根本無心迎戰,只想四散奔逃,賀煊豈能容他們逃跑,揚刀斬下,幹淨利落,俱是一刀斃命,閃轉騰挪之間,回身間隙可見莫尹薄衫輕劍,面白如紙,似是力竭卻又抽劍又将一人一劍穿心。
兩人只照面交換了個眼神,之後便各自砍殺,雖是初次見面未發一言,行動之間卻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親衛隊拍馬趕到時幾乎已将戰場打掃幹淨。
親衛隊現身時,那些蠻子是真的絕望了,還活着的幾人竟如說好一般不約而同地操刀自盡了。
這小小一片地方,血氣沖天,狼群們旁若無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鮮的血肉,親衛們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有些呆住了,倒是賀煊仍然面色鎮定,召來親衛,吩咐他們前去庸城察看。
親衛們領命上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場殺戮對賀煊來說不過家常便飯,他回身看向不遠處。
莫尹正坐在地上,軟劍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邊進食,他臉上血跡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懶得擦拭。
賀煊将刀背架在肘間略略擦拭了上頭的血跡,信步過去,道:“還站得起來麽?”
莫尹仰頭,月光下賀煊這張臉豐神俊朗,鋒芒內斂,渾身散發的能量強而穩定,這就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莫尹輕搖了搖頭,聲音嘶啞,“有水麽?”
“沒帶水,”賀煊吹了聲口哨,棗紅大馬甩着尾巴過來,賀煊解了上頭的囊袋扔給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聲謝,拔了塞子,仰頭往口中淩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進入喉嚨,辛辣滾燙,臉上也瞬間泛起熱意,莫尹輕咳了一聲,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邊抿邊道:“好酒。”
賀煊笑了笑,“不知兄臺高姓大名?庸城之困,還要多謝你解圍。”
“莫尹。”
莫尹沒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從一開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來交際。
賀煊道:“賀煊。”
莫尹看他一眼,“賀将軍?”
賀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擺在莫尹對面坐下,“你不是說讓我親自來請?我來了。”
莫尹道:“不過一句玩笑罷了。”
賀煊道:“保家衛國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讓他的身體逐漸又恢複了力量,“哦?我以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軍不過玩笑。”
賀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動怒,反而正了臉色,“不護一城,何以護國?沒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邊不久,這些都怪不着你。”
賀煊覺得面前的人無論是功夫還是談吐,都絕非凡人,一時有些奇怪,這苦寒的邊境之地怎麽會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蓋好丢還給賀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殘屍,這一頓足夠他們飽餐,莫尹喚來黑馬騎上,賀煊也喚來自己的馬,兩人一前一後穿過血色大漠,賀煊稍落後一些,在後頭觀察莫尹,看他身形單薄,在馬上搖搖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殺敵時幹淨利落,出手如電,其中反差真叫人吃驚。
這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
在賀煊揣測莫尹身份時,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為這個世界的主角會在那群牽扯到貪墨案的文官集團中,怎麽也沒想到主角賀煊會是名武将。
而且是與他毫無交集的武将。
如果說上個世界他和裴氏兩兄弟還有連帶仇怨,在這個世界裏他和賀煊全不認識,無冤無仇,剛一齊并肩經歷了一場戰鬥,現在也正一齊慢悠悠地騎馬返回城內修整,可他們兩個注定未來将會在這個世界裏成為完全對立的兩面。
莫尹擡袖輕咳了一聲,回頭道:“将軍可否再舍兩口酒?”
賀煊解了囊袋扔給他,莫尹擡手接住,道了聲謝,仰頭喝了一口,醉意雖無,但血液有些許沸騰興奮。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歡上這種感覺了,在“命運”的安排下,到底誰會是勝者?照理說,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為贏,但他從來也未曾輸過,在這個世界裏,賀煊又會給他怎樣的驚喜呢?支撐着賀煊這個人物的力量又到底來自哪裏?
不遠處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緒,眉頭一皺,雙腿不自覺地一夾馬腹,奔襲勞累了一整夜的戰馬勉勉強強地噠噠加速,他身邊卻是一陣風竄過,賀煊已先拍馬前去察看了。
莫尹撥了撥黑馬的耳朵,“怎麽回事?連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輸一成?”
黑馬甩了甩耳尖,無辜地噴了個響鼻。
算了,一時長短,也無需太過計較。
莫尹仍騎着黑馬一面飲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應該是無憂了。
火光漸漸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變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張志跑在最前頭,手裏舉着火把,他身後跟了一大群人,賀煊和他的親衛隊們騎着馬護在一旁。
庸城內對那幾個蠻子的處決已經完成,衆人聽賀煊的親衛隊說莫尹與賀煊在城外迎戰蠻子的騎隊,頓時都急了,親衛們不斷安撫,說都已解決了,然而百姓們卻是說什麽都不安心,張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應,全城的百姓幾乎都來了。
酒囊頓在唇邊,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壓壓的人群。
張志過來給他牽馬,程武也上來了,皺着眉道:“怎麽一股酒味?”
賀煊遠遠看着被衆人環繞的莫尹,勒着馬對身邊的親衛道:“打聽出他的底細了麽?”
親衛搖頭,“還未來得及詢問。”
賀煊微一點頭,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強、通曉陣法、深得民心……這真不是個一般人物。
當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賀煊怕半夜會有蠻族其他部落來尋仇,帶領親衛在城樓巡視。
莫尹累得很,手腳都僵硬了,從靴子裏将腳硬拔出來,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給他燒了熱水,“洗洗吧。”
邊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沐浴,擦洗幹淨後上了床,屋內火盆燒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啞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還清了嗎?”
“……還清了。”
程武聲音也略有些沙啞,去年的恨,今年才終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無聲地痛哭起來,哭了許久之後,他趴在莫尹床邊,低聲道:“謝謝你。”
莫尹沒說話,輕輕閉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個城內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勢——一定是娘将這個人派來的,她讓他救他,再讓他幫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覺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癱累在床上一動不動,程武怕他出事,給他煮了好幾個雞蛋,讓他多吃,補補元氣。
莫尹不想吃雞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連忙去別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來滿滿當當的一海碗,熱熱乎乎的,莫尹懶得動,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兩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個幹淨,又問程武要酒,這個程武就不給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幾句話将他打發走了,自己從床板下舀酒喝,嘴裏咂了兩口,感覺還是賀煊給的酒帶勁,再喝程武這裏的酒,就顯得有些寡淡了,莫尹興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來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為跳板進入軍營,随機應變地或做軍師幕僚,或親自上陣在軍中大展拳腳,只要控制住軍隊,就不愁沒有權力。
可軍隊現在就在主角手裏。
把賀煊趕下馬?
莫尹雖然對賀煊的底細了解還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邊的親衛就知道這沒那麽容易,主角嘛,哪有那麽輕易被拉下馬的?
那麽就只能徐徐圖之……
莫尹腦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計劃,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門外有人叫門。
是程武,聲音有些低沉不悅,“賀将軍請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從床上坐起了。
門外親兵等候,來給莫尹牽馬,莫尹也樂得有人伺候,懶懶地塌在馬背上,所以賀煊在城樓下見到的莫尹便是懶洋洋仿佛沒睡醒的模樣。
賀煊不動聲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賀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稱先生,我就入鄉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賀煊。
白天見面,賀煊瞧上去愈加潇灑無匹,如一柄寒光內斂的寶刀,煊者,光明燦爛,與他這幽冥中爬出來的惡鬼的确是兩面。
賀煊伸掌,“請——”
兩人一齊上了城樓,正是夕陽時分,居高臨下,大漠的夕陽瑰麗無比又變幻莫測,霞光一片紫紅,如輕紗般籠罩在安靜又危險的沙漠盡頭。
賀煊與莫尹一人一個酒囊,賀煊道:“你武藝高強,頗通兵法,應當不只是個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師傅學藝,只是後來并無成就,為免污了師傅名聲,便當什麽都沒學過,只作個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沒防備,先中了暗算。”
莫尹輕描淡寫的,賀煊撇臉,看到他擡手飲酒時,白日裏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紅痕舊傷。
莫尹的身世背景,賀煊親自來問城中人,問到的也不過皮毛,這是個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個極有才華的人,現在軍中正是缺這樣的人才。
“你到底是誰?”賀煊正色,語音之中壓迫十足,他殺敵不止千數,年紀輕輕已殺氣騰騰,氣息威壓之下,幾乎沒人能不服。
莫尹頭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頭看向賀煊,“願報效家國,将軍可敢将我收入帳下?”
四目相對之間,似有針鋒相對的光芒閃過,賀煊一笑,“報國之心,死而後已,你願報國,我何敢不收?”
賀煊擡起酒囊,莫尹也擡起酒囊,酒囊之間一碰,二人都飲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賀煊道:“你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傷?”
莫尹擺了擺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過麽?”
“不必,”莫尹将酒囊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心病,會有藥來醫的。”
他将酒囊抛擲過去,賀煊擡手一接,莫尹道:“這酒很不錯,是什麽酒?”賀煊道:“這是我親手釀的酒,名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來也是一股清冷氣息,好似皎皎明月,銀光生輝,叫賀煊微微一怔,卻見莫尹倏然從腰中抽劍,手腕輕輕一抖,軟劍直直一顫,寒芒從劍身閃到劍尖,殺意漸強,似有霜雪之氣,與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劍合一。
賀煊不由贊道:“好劍。”
深紫色的霞光已漸漸轉紅,暗色城樓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鷹,劍光如電,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點紅,恰似紅梅傲骨,“醉裏夢山河,孤身何處,行路難——”
那聲音淡淡,卻又深沉無比,賀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動,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誰知?”
莫尹一擡眼,賀煊将酒飲盡,抛了酒囊拔刀來和。
一柄劍、一把刀,刀劍共舞,大漠之中風沙彌漫,天地之間只有一輪殘陽,滿目紅霞,孤城雙璧,知己難尋。
太陽落下,月光灑滿沙丘,賀煊雙手捧刀,“願請先生入營為軍師。”
莫尹将軟劍也捧在掌中,“願與将軍護守天下城。”
二人交換刀劍,賀煊接劍抱拳,道:“賀藏鋒。”
莫尹接了刀,果真見那刀上刻了“藏鋒”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