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郎下了戰書, 賀親的人頓時炸開了鍋。何鬥金和陳據一人抱了一壇子酒過來,拍開了泥封, 放在桌了,又讓拿來海碗, 倒得滿了要沈拓喝。
沈拓看着二人:“你們與我兄弟,倒跟着起哄作弄我?”
何鬥金笑:“今日這兄弟暫且不做, 你也要吃完這一碗。”又看了一旁的何栖一眼, “哥哥不喝, 那就嫂嫂喝。”
陳據拍手:“對對,哥哥不喝嫂嫂喝。”
沈拓笑:“那我也暫且記下這一筆。”端了碗,一氣喝了倒轉碗底示人。
“哥哥再喝一碗。”何鬥金一揮手, 陳據忙狗腿滿上,道,“祝哥哥娶得佳婦, 早生貴子。”
為了早生貴子,沈拓又喝了一碗。
何鬥金拍手叫好,笑嘻嘻得又倒了一碗:“這碗也是緊要,賀哥哥洞房花燭夜, 魚、水雲雨春色……”
“打住, 打住……”有人忙掩臉發出噓聲。
沈拓和何栖兩個都紅了臉,沈拓端着酒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何鬥金佯裝怒道:“怎滴, 你們都是正經人, 偏我輕浮不成?你們洞房花燭只對坐相看, 甚都不做的?哥哥不喝這碗酒,那……”他嘴上擠兌着沈拓,眼睛卻看着何栖。
何栖無法,幸好手中還有把扇子,跟握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許氏在那笑得前仰後合,直起腰道:“大郎這碗便喝了,你這盼了星星,盼了月亮,好不容易成昏,新郎衣也穿了,披紅也挂了,晚上還不叫你做新郎,那可怎生是好?”又瞪眼對何鬥金道,“還是兄弟呢?喝了可不許再鬧了,新婦臉薄,哪經得你們這些人葷腥無忌得混說。”
鋪兵都頭、方臉漢子張威不服道:“大郎當何大郎君是兄弟,喝了酒,我們這些許不是兄弟?”他一吆喝,一夥當差役的七手八腳将十來人碗一字排開,抱了壇子輪溜着倒上了酒。
沈拓心道:這麽多酒喝下去,那晚上真不用洞房了。何栖一手執扇擋臉,另一只手拿指尖捏了一下沈拓的手掌,捏得沈拓整個心旌動搖。
施翎鑽出來,撸了袖子,揪住何鬥金,一只腳蹬了條凳道:“你們倒有理?你們做兄弟的便要存心放倒了哥哥,不讓他洞房?何大,我們兩個傧相,舍命陪君子,來與你們喝酒,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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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鬥金嘆氣:“大郎成昏還有我的事?”
沈拓一愣,笑:“實沒你的事。”何栖聽後,笑得差點拿扇子都捏不住。
何鬥金反應過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老實端酒對張威等人道:“喝酒,喝酒。且留些精力與大郎,免得嫂嫂心生不滿……”
他們這邊熱鬧,小李氏那邊也頗得趣,搭了一個黑臉的壯漢,卻是施翎的手下,名喚方山,诨名方大憨。
做差役有哪個家道好的?方大憨也是家裏精窮,家中老娘老爹擠在雞窩點大的地方,更不要說什麽娶媳婦了?他又生得黑,人又粗,口袋裏又無錢,精力無處宣洩,憋悶得成日跟冒火得公牛似的。
他一看小李氏不像正經人,舉止輕浮,眼尾帶鈎。尋思着要撩撥一下,萬一得了手,橫豎不是自己吃虧。若是這婦人叫起來,觀他行事,也無人信她。
這二人碰到一塊,真是久旱逢甘霖,天雷勾地火。二人也不通名姓,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借了帷帳的遮蔽,幕天席地行起男女之事。
沈家因為辦喜宴,自要請幫廚食手,一個負責清洗的婦人蹲那洗魚,只見那帷帳不停在動,以為有野貓、黃鼠狼等物來偷吃,想着若是被偷了嘴,要怪到她頭上,随手撿了一根木棍,要将野貓打走。
恰好齊氏見新婦時丢了臉,又失了一支銀花釵,座中曹沈氏又咧着癟嘴眯着小三角眼,拿不陰不陽的話躁她的臉。她又改了嫁,不是沈家的主母,待客的事也落不到頭上。索性離了座,四處閑看,見屋舍煥然一新,院中又另栽了花木,雖是深冬,草木凋零,卻不見半分凄清。
想起自己的境地,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在那悲春傷秋,感懷過往,擡眼就見一個粗壯的婦人拿着兒臂一樣粗的木棍一臉殺氣。吓得氣兒都快喘不上來,這不是……李郎前頭和離了的那個方氏嗎?她怎麽在這?拿了木棍莫不是要打殺我?
齊氏退後一步,直驚得花容失色,不等方氏過來,握了手帕驚叫出聲。
沈拓和何栖正被衆人逗着要二人互喂餃子,只聽一道尖利的女聲,他反應極快,将何栖往自己身後一掩,見沒什麽動靜,使了個眼色給施翎,令他護着何栖、沈計等人,自己領了人往動靜處趕過去。
曹沈氏也是個膽大的,催了曹二也要去看個究竟:家裏辦喜宴,哪個不開眼的上來鬧事?亂棍打殘了一條狗腿去。
曹二無法,只得和大簡氏攙了曹沈氏跟過來。
齊氏吃了驚吓,方氏卻整個吓傻了,她本就不如旁人機敏,膽兒又小,被齊氏這麽一叫,呆愣在原地,半點反應都沒有。
主事的王食手卻是何鬥金介紹的,他與方大舅相熟,方氏和離歸家後,一時無事,家中又養不起閑人,托到食手頭上找了個洗洗涮涮的活,道随意給個錢,得個溫飽便可。
王食手原先不過礙于情面,用了方氏之後倒覺得自己賺了,方氏力大勤快,又能吃苦,又無一聲怨言,受了他人欺負也不訴苦,只悶了頭一聲不吭幹活。
一日下來,方氏幹的活最多,得的錢最少,她非但不覺得不平,還高興自己有活計不再費家中的口糧,歡歡喜喜道了謝就走。
時日一久,王食手憐她老實,每每雇她做活,都要多給她幾枚銅錢。
王食手聽得方氏驚了主家,正在那切鵝脯裝盤,急得跳腳,他擔了兩頭的幹系,既擔心自己在何鬥金面前失了顏面,又擔心負了方大舅所托。
沈拓不認識方氏,只知她是食手帶來的幫廚,卻不明白怎麽與齊氏了起了沖突。齊氏拉了沈拓的衣袖,指着方氏道:“大郎,這……這……惡婦要打殺阿娘。”
沈拓看方氏生得高壯,眼神卻透着怯意,分明是個膽小之人,神色間又滿是茫然。放緩臉色,問道:“這位大嫂,不知你與我阿……娘生了什麽誤會?”
方氏害怕,明知主家誤會了自己,心裏只發急,一急就更說不出話,驚覺自己手裏還拿着木棍,忙丢開,直擺手道:“我……我……卻是……我并無……”
原來,齊氏知道她,她卻壓根不知道方氏,只聽自己的兩子說前夫續娶了一個十分年輕美貌的娘子。
齊氏躲在沈拓身後,反駁道:“你胡說,你分明拿了棍棒要我來打殺我,現在倒賴得幹淨。”
沈拓問道:“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好好的,這位大嫂為何要打你?”他是半點也不信齊氏。
齊氏立刻閉了嘴,拿了手帕捂着臉嗚嗚哭,沈拓被哭得額間青筋亂跳。
何栖不放心,随了曹沈氏一同過來了這邊,曹沈氏也不認識方氏,只是她厭惡齊氏,緣由還不清楚呢,就認定是齊氏作怪。偏偏何栖又在她身邊,深感在新婦面前丢人,篤篤篤杵着拐杖,氣道:“你莫不是沈家的劫不成?左右是躲不開你?”又拉了何栖的手,“好孩子,她是個不曉的事,實不與大郎二郎相幹……大郎可是個好的。”
何栖見她發急,忙道:“姑祖母,我知道呢,這不與大郎相幹。”
王食手更急,問方氏道:“到底是為了何事,你倒說個明白,都頭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也不信方氏惹事,言語間便帶了維護之意。
方氏哆嗦道:“我是……怕貓吃了魚……”
齊氏哭道:“這麽多人,哪只貓兒這麽大膽,避走還來不及呢。”
他們都不知道就裏,只有大簡氏清楚,這二人怎麽撞到一塊?沈家辦喜宴,改嫁的婆母撞上了現在夫家的前妻,真是一筆尴尬的糊塗賬。一時沒了主意,在那躊躇起來。
小簡氏不知原委,推她:“二嫂嫂是個爽快人,有話便說。”
大簡氏無法,只得低聲道:“她是李貨郎前頭的婆娘。”
沈拓深吸一口氣,濁氣悶在心口裏出不去,沈計也沒了笑模樣,一張臉陰得能滴出水來。
何栖愣了片刻,但她見機快,上前撿起方氏扔到一邊的木棍,走到方氏面前笑道:“這位大嫂不知,我家婆母是個膽小的,偏偏大嫂也是個膽小的,倒是互相吓唬了一場。這可是廚下之物?大嫂收好,丢棄了少不得要賠錢。”
“對對對。”曹沈氏點頭,笑道,“大郎她娘膽兒生得偏,些些的小事兒她就發抖,”偷漢子改嫁卻是大膽,又嘆氣,“倒把你這個老實人吓得話都說不清,真是可憐。”
小簡氏吃了一驚之後,回過神,贊許地看了何栖一眼。一個箭步拉了齊氏,掏出手帕将齊氏的臉一抹:“表嫂就是膽兒生得不好,一頭大一頭小,可把臉都吓白了,胭脂都糊了。大郎大喜的日子呢,倒把你吓得跟鸠槃茶似的,快随我去洗洗臉,重新畫了眉。”
小簡氏把人拉走了,知情的這幾個都舒了口氣。
大簡氏堆起笑臉:“竟是這麽個糊塗事,倒把我們吃一驚。施郎、阿陳,大郎,你們快與客人喝酒去。”
衆人心知還有內情,但這當口誰會不識趣,俱紛紛點頭,那個說要新郎陪酒,這個道平日不得酒到肚,今日要喂飽酒蟲。
方氏還真信了何栖的話,見她新婦模樣,生得好看,又親切,倒說了一句囫囵話:“新娘子不知,我在那洗魚,見帳子動個不停,以為有貓來偷食呢。”
何栖安慰道:“大嫂好心,不與大嫂相幹。”
方氏放下心,告了聲禮,自去洗魚了。她還不知道呢,她要打的“貓”,雙雙抱在一起魂都快飛。
王食手沒想到方氏和沈家竟還有這種七拐八彎的糾葛,想着到底是自己沒打聽清楚,上前道:“都頭,我不知方氏與……她沒生計,手腳又勤快,早知如此,我就不找她來”
沈拓道:“王食手不必放在心上。”又道,“也不與那位方大嫂相幹,家中還有喜事,還請食手來。”
王食手心道:平日就聽聞沈拓此人雖是差役都頭,名聲卻好,果然是個大肚豪氣的。
一場事雖了,沈拓到底不是滋味,他與何栖的大喜之日,卻有了這些滑稽。他母親又是這等……
“阿圓,剛才全賴你化解一場難堪。”沈拓輕聲道。
何栖見他眉頭微鎖,道:“說得好生分?可是要和我分彼此?”
沈拓有點急,道:“我怎會與你分彼此……”轉頭就見何栖笑着沖他眨了眨一只眼,又嬌又俏,喉嚨一緊,啞聲道:“是不是彼此,晚上就知道了。”
何栖紅臉,借着寬大的袖子偷偷掐了他一把,她這點力道對沈拓跟撓癢癢似的。
曹沈氏老雖老,眼卻尖,卻只當沒看見,扶着大簡氏的手,在兒女的簇擁下回了座。曹九獨自一人,視萬事如浮雲,已經趁亂喝了好幾杯酒了,笑得如同一個頑童。
看到沈拓和何栖,招招手,從懷裏摸出一只小小的金柿餅來:“此後,事事皆如意,接好接好。”
沈拓和何栖雙雙行禮接了小金餅:“多謝姑祖父。”
“好好好。”曹九許是喝醉了,一邊摸着白胡子,一邊搖頭晃腦。
一時宴席傳送上來,四幹果、四冷碟、四葷八素,糕點果酒。宴至一半,酒至半酣,也不知誰起了頭,挽了手踏起歌。
“君若天上月,奴是月邊星。
日間雙隐,夜間長伴。
君是屋中梁,奴是梁上燕。
相栖相伴,長長相随。
陌上楊柳青青,燈下玉人雙雙。
噫,今日與君相執手,此後依守共白頭。”
何栖吃了一杯酒,聽着歡歌聲,側臉看了沈拓一眼,見他也有了幾分醉意,呼吸間微有酒意,只是在那傻笑。何栖不知道為什麽,看着他笑,自己也笑起來。
許氏也喝了幾盞酒,帶着醉意道:“唉喲,時辰可是不早了,我們送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回來再接着喝。”
何栖只覺自己和沈拓暈暈然得被拉起了身,被衆人裹挾着一般送往了新房,人群帶着歡笑又流似般得退去,接着咯吱一聲,連門都被人體貼得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