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雨在河面洇生了一層水霧,整個桃溪仿似被沖掉了一層顏色, 灰敗, 沉舊,渺無人煙……

幾個差役立在船上, 拿長竹竿挑了油紙燈籠照着水面, 熄了又滅,滅了又熄,總也點不住。

撈屍人不知是怕還是累,青青白白的臉,鑽下水一息又浮了上來,其中一個還抽了腳筋, 以為鬼拉了腳,急得連嗆了幾口水, 被同伴撈了上來。

李縣丞在一邊凍得唇色發紫,靴子進了水, 一踩呱叽作響,衣袖吸飽了水沉沉拽手,欲待開口讓季蔚琇明日繼續,又見他面上無一絲情緒, 倒顯得高深莫測起來,全不似春裏煦陽似得貴族子弟, 一時竟不敢開這口。

沈拓執刀立在岸邊,雨水順着笠沿下淌,披了蓑衣, 竟是不知身上是幹爽還是透濕。

吏役在行竈上架了甑炊了饅頭,又煮了姜湯,沈拓拿瓜瓢舀了喝了一口,道:“天氣惡,煮得濃些。”

煮湯的吏役忙哈腰讨饒,道下次再不敢:“都頭遮掩則個。”又拿眼角窺季蔚琇,見他不察,偷舒了口氣。

沈拓讓撈屍人上岸進點吃食姜湯,其中一人膽小,捧了碗蹲在棚中:“都……頭,這……裏有多少屍?起了一具又一具,竟似墳場。他們橫死有冤,天又下着陰雨,也不知……有沒有……鬼?”

矮個的不在意:“你怕個鳥?縱他們變成了鬼,也不找我們。”不顧燙嘴将湯灌進肚,低不可聞道,“z。”

沈拓塞個饅頭給他,只作沒聽見,問道:“你們可還能下河?”

矮個的不知不覺領了頭,道:“累得緊,不瞞都頭,小的們也只是咬牙強撐。”又道,“天将黑,雨又急,燈都點不上,也看不分明。我爛命一條,不懼鬼神,他們卻是心中起慌,勉力泅底,怕要出事。”

挑燈的差役也去進食,水面黑魅魅一片,船頭一盞孤燈挂在那,将熄未熄。

沈拓思索片刻,找了季蔚琇,道:“明府,水中還不知什麽情形。眼下天黑,衆人疲乏驚懼,惶惶不安,不如明日再來?”

季蔚琇抿緊了唇,一側草棚內已排了十一具屍體,殘屍敗蛻,慘不忍睹,不少差役何曾見過如此景況,跑到一邊恨不得将腸子都吐出來。

仵作粗略檢驗,其中一具腫脹皂化,起碼已有三四年之久。這十一具屍體,大部分都是年輕女子,卻也有兩三具觀衣物發飾身形,依稀可辨是總角之年的小厮。

季蔚琇心中作嘔,微合了下雙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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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在家中等得心焦,屋內昏暗,一燈如豆。許家送來的阿娣許在牙郎處非打即罵,如一保畏貓鼠似得縮在一邊,一絲的風吹草動,她便能鑽到地洞裏去。

拔下銀簮,撥了撥燈芯,火苗一下串高,手指感到一絲的灼燙,何栖忙收回手,舒了一口氣,倒似有了依仗一般。

沈計心中挂念,一散學就匆匆歸家,不待收好雨具,急急來見何栖,甫進門便揖禮道:“嫂嫂,阿兄與阿公他們可有歸家來?”

何栖見他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拿幹淨的手帕給他:“怎走得這般急?路滑又看不清道,仔細摔跤。”又讓他在火盆邊上坐,道, “你阿兄他們還未歸呢!”

沈計本待坐下,卻讓叉手叉腳過來行禮的阿娣吓了一大跳,驚得整個人都站了起來。他受驚,阿娣更是全身發抖,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

“嫂嫂?”沈拓驚疑不定。

何栖無奈,道:“小郎,她姓李名喚阿娣,是日間牛家送來的婢女。”又讓阿娣起身,“這是家中的二郎君。”

阿娣戰戰兢兢揖禮,眼睛都不敢看沈計。

何栖見沈計神色有異,對阿娣道:“阿娣去廚下提一壺熱水來,小郎淋得濕,洗洗臉換身幹爽的衣衫。”

阿娣得了吩咐,好似得了天大的喜事般,高興應了去廚下打熱水。

沈計掩去心頭不喜,猶豫一番,到底還是道:“嫂嫂,商人逐利,有利則為,無利則避,牛家好好的為何送了婢女來?”他自覺自己小人之心,生怕何栖輕視上,因此有點忐忑。

何栖笑:“天下人為利來,為利去,有則聚,無則散,人之常情。”又道,“小郎有防人之心是好事,人心難測,只是也不可生害人之心。”

沈計一揖禮:“謝嫂嫂教我。”

何栖笑:“小郎聰敏,自有分寸,嫂嫂不過多嘴感慨一句。”

阿娣送了熱水來,沈計卻沒有伸手,對何栖道:“嫂嫂,阿公還沒歸家,我去看看為了什麽耽誤了。”

何栖瞪他:“你才多大,你出去我豈不是擔兩份的心。”

何秀才卻是天黑透了才歸家,一并來的還有一個差役,原來沈拓晃眼看到何秀才與盧繼,不放心,托一個差役送他們歸來。

差役見了何栖道:“都頭讓我與娘子帶話,今日要晚歸,休要等候 。”

何栖謝過,又請他吃一杯熱茶。

何秀才滿臉憤憤,意氣難平,道:“那茍家畜牲無疑,河底遍是冤魂,當真是可恨可殺。”又道,“今日河中起了十多具的屍體,累累屍骨,九獄不過如此。”

何秀才氣得胸口發疼,郁氣難消,晚飯也不願多吃。何栖無法,又讓阿娣見過何秀才。

何秀才這才有笑模樣,道:“是該買個婢女,阿圓也松散些。”

何栖也不與他說這是牛家送的婢女,免得何秀才談虎色變,又要生氣。

沈拓忙到深夜才歸,施翎直接在縣衙睡下,他沒有提燈,漆黑的雨夜,長街宅院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耳中一片茫茫雨聲。待到胡同開,卻見院門挂了一盞燈籠,溫光柔軟,暖暖照着院門臺階。

沈拓怔了怔,不由微笑,加快了腳步,略一掂腳,擡手就将油紙燈籠取了下來,裏面蠟燭只剩短短一截,正要推門,院門卻吱得一聲開了,何栖撐了傘在門後,見了他吃了一驚,又笑起來:“大郎,回來了?”

沈拓心中酸軟,昏黃的燈火綽綽,何栖的臉看得并不分明,隐約的曲眉豐頰,望之便令人心生歡喜。

“這般晚了,天又冷。”沈拓輕道,“怎得不早些安睡? ”

何栖将傘遞給他,自己拿過燈籠,将手中的蠟燭引了火,複又插在舊燭上,擡起臉笑:“等你呢。”

沈拓心中愛極,只恨不能将眼前這個依依相候的女子,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此生此世,不,生生世世都不願分開。

“這人,又傻了。”何栖見他只管站那笑,嗔了他一眼。

沈拓欲待擁她入懷,自己一身水湯湯的蓑衣,悻悻作罷,囑咐道:“阿圓,下次我晚歸,不要等我。”

何栖只管笑:“啰嗦個沒完,快進家去。”

沈拓替她撐了傘,何栖一手提了燈籠,一手提了裙擺,二人沿着院中青石小道,避開水窪,一步一步慢慢歸家。

“廚下為你留了一碗面,可要吃幾口?”何栖問道。

沈拓點頭,待去了廚房卻先打了熱水,見竈中還有溫火,讓何栖在火膛前坐了,道:“你從屋中出來,一冷一熱,仔細受涼。”又問,“外間雨大,鞋襪可是濕了?”

他這般殷勤,倒惹得何栖羞意染紅了雙頰,又笑:“有言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郎君是奸,還是盜?”

沈拓握着她纖纖玉足,一時不想放開,啞聲道:“阿圓可想知道?”

何栖臊紅了臉:“你快去吃面,家中留了熱水,今日在外忙碌了一天,髒累倦冷,沐浴一番,好好歇息。”

沈拓嘆了一口氣,老實去吃了面,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何栖拿幹布擦他頭發,犯愁道:“這麽睡了,明日要頭疼。”

“不打緊。”沈拓道,“我皮糙肉厚,又體壯。別說一頭濕發,便在水中泡一天也撐得下來。”

何栖瞪他一眼,又揉搓了幾遍,道:“這雨總也是不住,你們明日又少不得冒雨辦差。”

沈拓沉聲,皺眉道:“明日不知還能起出多少具屍來?明府氣得狠了,連夜審了茍二。誰知,茍二竟是一咬定自己不知,将萬事推個幹淨。

明府氣笑,問他:你家中少了這麽多的仆役婢女妾室之流,你一個家主竟說不知。

茍二耍起無賴:不過一些卑賤之人,下賤之物,買來送去,誰個在意?他們許是在外被人害了性命,又許是茍家他人所為。我日常間忙着買賣,少宿家中,他們賤籍仆役,哪入得我眼中?

又反說明府仗勢欺人,高門貴子,視他們商賈良民為草芥,将他誣了作自己高升的腳下梯。

再問明府可有實證?

道那老仆癫瘋之人,歲老糊塗,成日颠三道四,喝得醉了,撿了屎都要送進嘴裏,如何可信。

明府聽他胡泌半日,卻笑了,道:只盼你的嘴你一直這般硬,哪時軟了,卻是無趣。”

何栖問:“茍家百萬家私生活,他可有法脫罪?”

沈拓冷笑:“他茍家不過地方豪紳,真當自家有通天之能?有些個家主犯事,推了一個家仆出來代罪,也須買通了官府,明府又不受他家賄賂。”

何栖道:“阿爹去河邊看了茍家虐行,歸家後仍是不平,氣得飯也不曾用。”

沈拓道:“你不曾親見慘狀,真恨不能手刃此等惡賊,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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