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足足用了五日,桃溪河裏共起出了二十四具的屍骸, 最早一具已成森森白骨, 縣衙特地清出四間屋子作停屍之用,守屍的差役不敢獨自守夜, 捉對喝酒才捱得天明。

這二十四具屍骸沉屍河底, 年月日久,魚蟲啃噬,面目全非,難辨真容。茍家又與前幾任縣令互有勾結,身契銷毀,人世間竟無這些人的來歷。姓甚名誰? 多少年歲?來自何處?

張了告示認領, 是否有兒女在茍家為奴又失蹤的?卻也毫無音信。

只王三記憶好,指着一具女屍, 捂了口鼻,道:“她面目潰爛, 小的也不太肯定,前幾年賣與茍家一個叫曾阿九的小娘子,下巴仿佛也有這麽顆痣。記不清是四橋村還是雙彎村人了。”

施翎去查,雙彎村确有姓曾的人家, 也确賣了家中女兒為奴。保長嘆道:“他家原不是本地人士,當年遽州水災, 逃難而來在這落了戶。眼下家中卻是無人,二老身故,一子投兵, 一子不知去了何處學藝,另一子染病身亡,二女賣了一個,另一女不知嫁與何處。”

施翎帶保長認屍。

保長只搖頭,道:“如何認得?這屍骸非人模樣,阿久賣時年小,我只記得她細瘦可憐。”又道,“生得頗好。”

桃溪驚天的命案,鬧得一縣人議論紛紛,沿河人家生恐水中生怨魂,拿了紙錢燒化,只求他們安生投胎,若不瞑目,冤有頭債有主,找那兇手算賬,莫傷及無辜。

家有頑童的更是三令五申,拳腳恐吓:不許在河邊亂走戲水,當心被拉了當替死的鬼。

又有兩家後怕不已。

一戶便是李家,小李氏被媒人說與做妾,兩家去處,一處是茍家一處是蘇家。小李氏青春,自不願與白發老翁同鴛帳,倒是大李氏對女兒道:蘇家雖老,身邊攏共只你一個。茍家年青,家中不知多少美妾,十幾只手朝鍋裏抓住飯,你能撈得幾口到肚。

小李氏聽得有理,這才去了蘇家。

她在蘇家伴了蘇老翁,身邊睡着将死之人,皮肉垂老,心中不知多少悔恨:應去茍家做妾。

茍家案發,她在家中驚得一夜未睡,真是僥天之幸,躲過一劫。若是做了茍家妾,說不得自己也要做水中鬼。

另一家卻是賴屠戶,賴家娘子欲把女兒嫁與何家不成,又與何家娘子頂牛罵嘴,生一肚子的氣。暗自許了宏願:要将女兒嫁與比何家更富貴的人家。

媒人胡四娘得知後上門道:這桃溪富戶,比何家富貴的不過幾家,正頭娘子怕是不能,良妾卻能掙一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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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家娘子鬼迷了心竅,竟真動了心。

胡四娘為了多糊弄她銀子,不把事辦嚴,只一趟趟來回,騙些腳頭。又哄得賴娘子承諾事後定給厚厚的謝媒錢。

賴屠戶這頭看了撈屍,這頭回家打了賴娘子一頓,再不許賴娘子亂插手女兒的婚事。賴小娘子聽得河中撈出二十四具屍骨,吓得連做一夜的惡夢,倒是收起往常的心思。

賴屠戶見她低頭垂淚,哭得好不可憐,道:原本阿爹為你定的沈家,你只嫌人家貧,不願跟着受窮吃苦,好好一樁婚事讓你們母女攪得黃了。阿爹只你一女,你阿兄雖不争氣,卻也不是小氣的,你若是夫家一時不如意,阿爹自有嫁妝貼補,怎會讓你吃吃糠咽菜?

說得賴小娘子羞愧難當,低聲道:只憑阿爹做主。

賴家娘了半邊臉腫得山高,松一顆牙,見女兒掉轉了心思,冷笑:做得糟糠妻便得好?你為家計,兩手操勞如同一截老枯枝,兩只死魚眼兒,色也不鮮,人也粗。他未發達,你仍要跟着他吃盡苦頭,死後一副薄棺板;他發達了,便領了你的情?在外養了粉頭相好,金啊銀啊,好衣好食将養着,可記你好?不說別個,只說阿娘,你見阿娘可過了甚好的日子?

賴小娘子捏着手帕又沒了主意。

賴屠戶一陣氣悶,去了相好那,打定主意尋個合适的将女兒嫁了,留着怕是仇。

茍二在牢中只管喊冤,他家的掌家倒想攬了罪,道這些仆役不服管教,他下手重些,失手打死。

茍家族老髦耋之年,耳未失聰,眼未昏花,旁人都道他是積福長壽之人,在牛茍朱三家極具威信。

茍族老在家中治了宴,請帖發出。牛父只稱病得起不來,每日藥都要吃掉幾斤,時不時還倒不過氣,要拿老參吊命。

牛束仁袖中塞了一條手帕哭訴,兩眼通紅,眼淚串珠似得往下掉:“老翁不知,阿爹……郎中只說不好,我們兒孫日夜伺侯,只怕一個萬一。阿娘還道要去曹家棺材鋪定棺材,對沖借喜。阿翁高壽康健,我阿父正當壯年,卻是身染頑疾,藥石無效。”

他哭得可憐,茍族老拿兩只老眼看着他,半日不出聲。

牛束仁揖禮道:“小子在老翁之前失禮了。”拿手帕拭臉,眼一紅又是一串淚下來,哽咽道,“老翁見諒,小子實是擔心阿父。阿父是家中主心骨,若是……小子實是六神無主。”

茍老譏笑:“你家阿父倒是一副即将身去的模樣。”

牛束仁掩面:“老翁何苦說戳小子心肝的話?阿父姓牛,不是茍家子嗣,卻是老翁看顧着長大,到底不是骨肉,阿翁便不心疼。”他說罷,一甩袖子,“阿翁容小子告退,小子怕說出不好的來,污了阿翁耳朵。”

茍老無奈,只得任他離開。牛束仁紅鼻子紅眼跑了出去,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若得茍家一陣疑惑:這當口,族老何苦為難牛家?三家正是捏作一團之時。

朱家客氣接了請帖,回頭見了朱縣尉拿主意。朱縣尉拿火點了請帖,道:“叔父只當沒見,茍家這灘混水,不與朱家相幹。茍二惡行,天理難容,此番想翻身,難于上青天。”

朱族長沉吟,問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茍二是個有見地的,這些年經營下來,非朱家可及。宜州通判與茍家有交,不知得了茍家多少金銀,少不得要與茍家周旋一番。”

朱縣尉搖頭:“季明府何等身份?茍家撞在他手裏,也是老天開眼,要與那二十四亡魂做主。”

朱族長摸着胡子來回踱步,又問:“不可為?”

朱縣尉搖頭:“不可為。”又道,“茍家此案駭人聽聞,不說明府,便是我也想為那些亡魂得一個公道。”

朱族長默然不語,低聲問道:“那茍二怎會做下喪心病狂之事。一個兩個便罷,竟有二十四人之多,真是……真是……”

他搖搖頭,定了主意。不去茍家,卻帶着長随去了牛家,行到半途,拐去藥材鋪買了鹿茸虎鞭,拿匣子裝了探望要死的牛父。

茍老翁等得菜涼也不見人上門,凄然長嘆:“世态炎涼,從來只有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

茍家上下頓時嗚咽一片。

茍老翁仗着年老,見了季蔚琇,求探茍二一面。季蔚琇深思片刻,同意他去探監,卻又令沈拓跟着。

茍老翁長眉長須,面目平和,倒是和善模樣,對沈拓道:“人之境遇委實難料,都頭少年之時只在街頭巷尾厮混。我還與家中老妻道:少年行差踏錯,好生的模樣,将來一個無賴流氓。不曾想,都頭竟投了明府的眼,年青有為。”

沈拓不理,只走在他身側領路,不發一語。

茍老翁微皺下眉頭,複又呵呵一笑,道:“是老夫無趣了。”又問,“都頭可憐老漢,讓老漢與茍二私下說話?”

沈拓不肯,道:“明府有令,重犯不得私見,茍老還是依命行事比較妥當。”

茍老翁無奈,見了茍二。茍二正靠那發呆,見了茍老翁,目中灼灼之光,撲将過來道:“阿翁救我。”

茍老翁老淚縱橫,道:“二郎,阿翁無能。”伸手摸摸茍二面頰,“牛朱兩家生性涼薄,自古人情相見只在初,有幾個桃園殺白馬?二郎,魚死網破啊。”

茍二聽了怔愣半晌,埋頭痛哭。

沈拓皺眉,将茍老翁的話一字一字在心中默記。事畢回頭見季蔚琇,将牢中之事一點不漏,從頭到尾學了一遍。

季蔚琇坐在書案前,剛寫的信字跡未幹,皺眉聽了,道:“此案我細理一遍,那茍二必然不肯如何束手。”

沈拓驚道:“他莫非想脫罪?可是白日發夢。”

燭光在季蔚琇的眉目間跳躍,染了一片暈黃,他慢聲道:“茍二犯案已逾十多年,最早身死的都已腐朽白骨,觀他行事,并不隐密,殺了之後抛屍河底。桃溪隔年便要征役夫挖泥通河,那些屍骨如何藏得住?偏偏,偏偏他就是藏了十多年。那二十四具屍骸,除了賣花女與那曾阿久,其餘竟不知來歷名姓,縱是奴仆買賣也要備與縣衙,可他們呢?竟似不在人間。”

沈拓喉中發澀:“歷任縣令……”

“他們便是不知十,也知之八九。”季蔚琇一掌拍在案上,“卻是收受茍家的銀兩,與他遮掩,為他瞞下了滔天的罪過。”

沈拓擡眸,道:“明府不與他們相同,此案大白天下,告二十四亡魂安靈。”

季蔚琇輕笑一聲,道:“沈拓,你可知桃溪歷任的縣令,現在都在何處為?桃溪富庶之地,無關系脈絡,何幸來此為官?”

沈拓聽得心頭發寒,問道:“他們都升遷至何處?又有何人脈依仗?”

季蔚琇不答,只将手中信紙折好放入封中,封了口,遞與沈拓:“都頭可願去一趟禹京?這非公文,當是我家信。我與你信物,你去見我兄長,将信交與他,別個無需多問。”

沈拓雙手接過信,貼身放入懷中,遲疑片刻又問:“茍家案,可會拖累明府?”

季蔚琇笑起來,理了下袖口道:“拖累?他一個桃溪豪紳,惡貫滿盈,何德何能能拖累得我?不過費事些。”

沈拓放下心,又道:“只一封書信,怕是惹人起疑。”

季蔚琇道:“我阿兄體弱,常年溫養。千桃寺上好的桃膠,可入藥,你替我送與兄長。”

沈拓揖禮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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