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沈璧君也醒了,她面色蒼白地倚在門邊,癡癡地看着這玩偶屋子,眼中閃着孩子般的喜悅。

許久,她才嘆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裏面住幾天,一定很好玩。”

蕭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誰也沒有那麽大的神通,能将我們縮小。”

沈璧君看看四周,疑惑道:“這是哪裏?我們怎會來這裏?”

蕭十一郎皺眉,“一醒來就在這裏了,我也不知此間的主人是誰……”

沈璧君驚慌道:“會不會是那個小公子?”

“是她帶你來的?”

“不,我不知道。我昏倒之前,見過她,但是,李公子請她離開了。”沈璧君有些遲疑,想起小公子和李惜時的談話,她很不安。

蕭十一郎冷下臉,“他不是那樣的人,你不該懷疑他。”蕭十一郎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這樣相信李惜時。比李惜時更謙謙君子的人,他也是見過的,可是,他願意相信,李惜時不會害自己。就像相信風四娘不會害自己一樣。

沈璧君紅了臉,她作為一個淑女,确實不該這樣毫無根據地去懷疑一個幫助過自己人。“只是不知為何此間的主人不出來與我們見面……”

蕭十一郎還未回答,只聽門外一人嬌笑道:“只因我家主人生怕驚了二位的美夢。”

聞到一陣蘭花的香氣,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女人走了進來,蛾眉淡掃,未施脂粉,漆黑的頭發随随便便挽了個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金珠翠玉,确實清雅如蘭。她打量了兩人一番,微笑道:“賤妾素素,是特地來侍候兩位的。”

蕭十一郎淡淡道:“不敢當。”

素素道:“兩位若有什麽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麽話要問,問我就行了。”

“我若問了,你肯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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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無不言。”

“我們是為何來到此處的?”

素素緩緩搖頭,“這我可是不知。”

“那麽,不知你們家主人尊姓大名?”

“他姓天,我們做下人的,只敢稱他為天公子,卻是不敢去問他的名字的。”

“天,天地的天?”

“嗯。”

“有這種姓嗎?”

“一個人有名姓,只不過是為了要別人好稱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願意,随便姓什麽都無所謂的,是嗎?”

蕭十一郎沉默了會,又問道:“卻不知這位天公子是否願意見我們一面?”

“當然願意,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只不過現在已是深夜,他已經睡了。”

蕭十一郎這才發覺了兩件事——房間裏根本沒有窗子,有光是因為壁上嵌着銅燈。

“不知兩位可還有什麽吩咐?”

蕭十一郎與沈璧君互看了一眼,都搖搖頭。

素素忽然輕拍下手掌,笑道:“我可是忘了,兩位等等。”說着,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端了兩碗藥進來,“這本是我們家公子的好意,但兩位若不願接受,也沒關系。”說着把左邊的一碗遞給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接過來,愣了一下,“如此,多謝了。”說完,一飲而盡。

沈璧君略猶豫了下,也喝掉了碗中的藥,然後,便看見蕭十一郎倒了下去,接着,自己的神思也模糊了。

素素甜甜地笑着,柔聲道:“這藥可有種意想不到的效力呢,兩位很快就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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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蕭十一郎只覺得神清氣爽。沈璧君仍然在他旁邊,但他卻忽然覺得不對勁。

下了床,四下一打量,心裏忽然一片冰涼。

滿屋的書,一個香煙袅娜的香爐,書桌上擺着名貴的端硯,古墨,精致的筆。還有那張鋪開的未完成的圖,畫的是挑燈看劍圖。

蕭十一郎呆了呆,轉身去看窗外。

秋日的豔陽燦爛,九曲橋下的流水在閃着金光。橋盡頭有個小小的八角亭,亭子裏有兩個人正在下棋。一個朱衣老人座旁還放着釣竿兒漁具,一只手支着額,另一只手拈着個棋子,遲遲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另一個綠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帶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雙梁福字幅,腳還是赤着的。

蕭十一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又是一個夢?

窗外緣草如茵,微風中還帶着花的香氣。一只馴鹿自花木從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覺到窗口有個陌生人正在偷窺,很快地又轉了回去。花叢外有堵高牆,隔斷了牆外邊的世界。但從牆角半月形的門戶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遠處有個茶幾,茶幾上還有兩只青瓷的碗。這正是蕭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過的兩只碗。

蕭十一郎笑出來,立刻心安了。

那藥的味道很熟悉,苦味比一般的藥湯淡很多,藥效卻好很多,在李府他曾喝了有三天,之後就換了別的藥。他現在雖然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并不是很擔心。李惜時給他治傷的藥,怎麽可能會有把人變小的功能?而現在喝到這藥,是不是李惜時給他的信息?

沈璧君也醒了,她被自己看到的一切驚得呆住。

蕭十一郎笑道:“天公子也許怕我們閉得無聊,所以将我們送到這裏來,這裏的書,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瞪大眼,許久才開口:“這裏是我們看到的玩偶屋子?”

蕭十一郎搖頭,“不,人不可能被縮小的。”

沈璧君顫聲道:“那這一切是什麽?才剛想要到這裏來玩玩,現在真的如願了?不!我們快逃罷。”

蕭十一郎見沈璧君已失去控制,嘆道:“逃到哪裏去?沒事的,先放寬心,好嗎?”

沈璧君愣愣地垂下頭,眼淚滴落。這些天的經歷,實在是讓她已經到極限了。

敲門聲響起,一個紅衣的小丫環推門走了進來,眼被流動,巧笑倩然。蕭十一郎依稀還認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廳奉茶的人。她本也是個玩偶,現在卻成了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她紅着臉,低頭請安道:“敝莊主特令賤婢前來請兩位到廳上便飯小酌。”

蕭十一郎什麽話都沒有問,就跟她走了出去。沈璧君也只好跟上。

轉過回廊,到了大廳。廳內有三人正在聊天。廳前已擺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坐在主位的,是個面貌極俊美,衣着極華麗的人,戴着形狀古怪的高冠,看來莊嚴而高貴,俨然有帝王的氣象。他膚色如玉,自得仿佛是透明的,一雙手十指纖纖,宛如女子,無論誰都可看出他這一生中絕沒做過任何粗事。他看來仿佛還年輕,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發現他眼角已有了魚紋,若非保養得極得法,也許是個老人。

另外兩個客人,一個頭大腰粗,滿臉都是金錢麻子。還有一個身材更高大,—張臉比馬還長,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指幾乎也和小指同樣長,看來外家掌力已練到了十成火候。這兩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卻很華麗,氣派也很大,顯然都是武林豪傑,身份都很尊貴,地位也都很高。

蕭十一郎走進來,這三人都面帶微笑,長身而起。

那有王者氣象的主人緩步離座,微笑道:“酒尚溫,請。”說話時用的字簡單而扼要,能用九個字說完的話,他絕不用十個字。聲音柔和而優美,動作和走路的姿勢也同樣優美,就仿佛是個久經訓練的舞蹈家,一舉一動都隐然配合着節拍。

但蕭十一郎對這人的印象卻并不好。他覺得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氣太重。

主人含笑揖客,道:“請上座。”

蕭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搶着笑道:“這桌酒本是莊主特地準備為兩位洗塵接風的,閣下何必還客氣?”

蕭十一郎目光凝注這主人,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擾?”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來了,就算有緣,請。”

兩人目光相遇,蕭十一郎才發覺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只不過他身材長得勻稱,氣度又那麽高貴,坐着的時候,看來甚至還仿佛比別人高些。誰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是個株儒。蕭十一郎立刻移開目光,沒有再瞧第二眼。因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裏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別人注意他的矮,你若對他多瞧了兩眼,他就會覺得你将他看成個怪物。所以矮子常常會做出很多驚人的事,就是叫別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別人覺得他高一些。

坐下後,主人首先舉杯,道:“蕭公子,請。”

麻子道:“原來閣下姓蕭。在下雷雨,這位是龍飛骥。”

蕭十一郎不禁動容:“莫非是‘天馬行空’龍大俠與‘萬裏行雲’雷二俠?”

雷雨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動,想不到閣下居然還記得賤名。”

“無雙鐵掌,龍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戰,更是震铄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十三年前,這二人以快掌連戰“天山七劍”,居然毫發未傷,安然下山,在當時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而自那一役之後,就再不見這兩人行蹤,江湖議論紛紛,誰也猜不出這兩人去了何處。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裏見到了。

那主人輕嘆道:“此間已非人世,無論誰到了這裏,都永無消息再至人間了。”

“已非人世?”

“這裏不過是個玩偶的世界而已。”

“玩偶?”

“不錯,玩偶。其實萬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嘗不是玩偶?”

“只不過人是天的玩偶,我們都是人的玩偶。”雷雨仰面一笑,嘶聲道,“江湖中又有誰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別人的玩偶?”

主人緩緩道:“再過二十年,兩位只怕也會将自己的名姓忘卻了。”

一直沒開口的沈璧君忍不住了,“二十年?”

“不錯,二十年——我初來的時候,也認為這種日子簡直連一天也沒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實在是無法想象。”主人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現在,不知不覺也過了二十年了——千古艱難唯一死,無論怎麽樣活着,總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過頭。她不願被人見到她眼中已經流下的眼淚。

蕭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的是怎會到這裏來的嗎?”

雷雨盯着他,道:“閣下可知道自己是怎會到這裏來的?”

“非但不知道,簡直連相信都無法相信。”

雷雨舉杯飲盡,重重放下杯子,長嘆道:“不錯,這種事正是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相信的——我來此已有二十年,時時刻刻都在盼望這只不過是場夢,但現在——現在——”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似乎,這些人都相信自己變成玩偶了,而又或者,是想讓蕭十一郎也相信,自己變成玩偶了。“那麽,各位可有見過那位天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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