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朝着終将來臨的春天
朝着終将來臨的春天
我絕對沒法習慣。茉麗安想。
無論經歷多少次相似的過程，無論她和丹楓多麽熟悉彼此，當熱量灼痛肌膚、電流掠過腦髓的時候，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用陡然變調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
她有時候忍不住懷疑，丹楓就是好這一口，每晚聽不見她的聲音睡不着覺，所以總要變着花樣作弄她，非得要她喪失冷靜、咬牙切齒地喊他罷手不可。
雖說茉麗安對這一點早有心得，甚至可以說是樂在其中，但事到如今還是得說一句——
她一見鐘情的這條大青龍，性格真的好差啊！
“茉麗安，你又在走神。”
“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亂……哎……”
更糟糕的是，當茉麗安在內心如此抱怨的時候，往往都會被她抱怨的本人看破，然後趁機借題發揮，做出種種變本加厲的舉動來。
譬如這一晚，茉麗安逮着丹楓絮絮叨叨數落半天，丹楓嘴上一言不發，心底裏卻暗暗記着仇，執意要把她抱怨的那些“壞毛病”落到實處。
因此，當他盡情感受過茉麗安的音色和體溫，最後低頭咬住她後頸的時候，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把她按在書桌或書架上，而是半拖半抱将她帶到梳妝臺前，壓着她在一覽無餘的明鏡前彎下腰來。
“丹楓，你……”
茉麗安一時啞然失聲，甚至來不及制止或掙紮，洶湧而上的快意便已沖滌腦海，喉嚨裏只剩下了模糊破碎的音節。
這種場合，她是應該怒斥“少看年齡分級200+的愛情幻戲，這東西不能拿來當教材”，還是反将一軍“好哥哥，借一部說話，讓我看看你最近都學了些什麽東西”？
不對，在此之前，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好端端一條冰清玉潔、潔身自好的大青龍，怎麽會被她養成這樣？
“你……我……”
茉麗安自認為需要對丹楓的變化負責，到最後還是沒能吐出一個“不”字，只是在他再一次扳過她下颌接吻的時候，報複性地咬了咬他輪廓優美的唇。
“……我會專心的，你也好好做啊，丹楓。”
“說了要讓我歡喜，可別只是光說不練。”
丹楓當然不是光說不練。
龍種先天體質過人，他後天鍛煉的基礎也紮實，再加上頭腦清明，既有力量又懂得運用技巧，學習能力更是出類拔萃。
打個比方，一樣是看年齡分級200+的幻戲，旁人只知道看個刺激，他一眼就能看出十幾條門道，還能将紙上得來的“知識”應用于實際，給現實生活增添一點真正的刺激。
他如此親力親為，茉麗安的确歡喜得很。
只不過有時候歡喜過了頭，晚上只覺得天地颠倒，早上陷在衾枕裏起不來身，這就有點得不償失了。
“……嗯……”
次日一早，茉麗安比平時晚了些許醒來，睜開眼只見窗外天光大亮，約莫已經有一百只鳥雀趕了早，正在屋檐下齊聲清唱。
她試圖坐起身來，然而沉浸在快意餘韻中的軀體格外憊懶，拒絕接受大腦不解風情的指示，又拖着她一起懶洋洋地沉回了被褥裏。
“不用急着起來，茉麗安。”
忽然間，頭頂響起了如泉水一般清澈沁涼的聲音。
不用擡頭她也知道，那就是把她搞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有一說一，她不覺得丹楓的狀态會好到哪裏去，但他精神狀态不好也不是一兩天，舉重若輕、粉飾太平的經驗異常豐富，即使兩人一般憊懶，他也總會表現得更加淡定從容。
譬如現在。
茉麗安擡起頭的時候，正好迎上丹楓垂下臉望過來的綠眼睛。
他尚未起身更衣，姿态與昨夜一般無二，随意披散下來的長發烏黑柔亮，水一樣流過雪白的肩頸、鎖骨和脊背，用不着珠玉絲帛裝點，人往她面前一橫就是一尊玉像。
不得不說，無論人形還是龍形，丹楓都有一具白璧無瑕的好軀殼。
雖說這副外貌得益于龍祖，但他通過傳承得到的卻不僅是一具美麗而冰冷的空殼。
他有體溫，有熱度，茉麗安仰頭時就能看見他眼中碧波蕩漾，剛要開口說些什麽，溫暖的熱量已經靠近過來，在她額頭、側臉和嘴唇上依次落下一吻，并不纏綿深入，只是在最後流連不舍地緊貼着她，輕吮了一下她主動迎上的舌尖。
“你倦了，茉麗安。今日便歇在這裏吧。”
丹楓的動作極盡溫柔，語氣卻十分強硬，絲毫沒有給人留下拒絕的空間。
“仙舟六禦沒有那麽無能，即使你一日不去幫忙，他們的工作也能照常運轉。今日是我更需要你一些，你為何不能留下幫幫我呢？”
“可……”
可我是自己樂意打工的啊！
茉麗安很想這麽說，但他的呼吸如此輕柔，吹拂得她鼻尖和心尖一同發癢，說出口的話也不覺軟了下來。
“……下回再跟你算賬，我一定要加上一條。”
“我還是個孩子啊，你這麽大個龍，怎麽好意思跟我撒嬌呢？”
丹楓并不急着反駁她，狹長的眼眸輕輕眯起來，唇角抿起一點弧度，看着好似高懸天空的月牙。
他好像覺得“撒嬌”這個詞很新奇，抿在唇間細細回味片刻，方才伸出手去，用手掌包裹住茉麗安桃李般明豔的臉龐。
“那麽下一次，我再與你清算的時候，要加上什麽就不好說了。”
“呸。”
茉麗安紅着臉啐了他一口，她堅信自己是被他掌心的溫度熨燙了。
“丹楓，自從我搬過來以後，你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真要命，人不要臉就能天下無敵，龍不要臉，那不還得天上無敵啊？
丹楓對此不置可否，就連清冷如玉的容色都沒有動搖一分。
“我在外人面前不會如此，你知道。”
“有時候我倒真想讓‘外人’一起看看，這一定是震撼仙舟的大新聞。”
茉麗安嘆了口氣，任由丹楓再次傾過身來吻她——他好像永遠都不會膩——然後偏了偏頭，把毫無防備的脖子留給他擺弄，自己輕輕咬了咬他無意識顫動的耳朵尖。
就這樣靜靜溫存了好一會兒，兩人方才相擁着坐起身來，茉麗安倚靠在丹楓胸口，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哎，從此龍尊不早朝……”
“我本來就不早朝。”
丹楓面不改色地糾正她。
“數日間花費一個時辰去聽龍師議會的廢話，已經足夠消磨我的耐心。若是來日議會改制，不再是那些‘耆宿大賢’的一言堂，或許我會表現得積極一些。”
茉麗安不禁失笑，“丹楓，你明知道自己不開口就是完美的，沒有考慮過少說兩句話嗎？”
“是嗎？在旁人面前，我的話已經足夠少。不過，我以為你喜歡聽我這樣說話。”
“喜歡是喜歡，但……”
茉麗安停頓片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算了，反正受傷的是龍師，關我什麽事呢？”
丹楓無聲地笑了一下，這一次終于離開她起身，披衣坐到書案前，翻開一份如今已不太常見、但他依然十分偏愛的紙質文書。
“丹楓，那是什麽？”
茉麗安一邊發消息給地衡司請假，一邊卷着被子問他。
“一些能讓龍師受傷的東西。”
丹楓破天荒地開了個玩笑，目光悠悠轉過來，其中浮起一點罕見的暢快之色。
“同時，也是我今天必須留下你的理由。”
“——茉麗安，我有一事，要說與你聽。”
茉麗安聽得一頭霧水，“究竟是什麽事？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
丹楓收斂笑意，狀似無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頭發，讓自己的形象顯得莊重一些，方才正色開口道：
“茉麗安，你那位天才俱樂部朋友發來的研究報告，你都看過了嗎？”
“達·芬奇嗎？那當然，每次研究有所進展，我都是頭一個看的。”
茉麗安幹脆利落地回答，随手打開玉兆快速翻看，若有所思地陷入回憶。
“我想想，最近一次的報告裏說，達·芬奇認為引入其他星神的力量有助于持明繁衍，但此類研究具有極高的風險性，而且還涉及生物實驗的倫理問題，因此她決定聯系迦勒底的夥伴幫忙，利用超大型量子計算機進行模拟演算。”
“對了，她還再三提醒，在經過嚴格的模拟論證之前，絕對不能将星神力量的融合應用于實踐，特別是‘豐饒’與‘不朽’。這兩者的相性就像油與火，看似相輔相成，其實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操作稍有一點點差池，就會引發不可控制的災害。”
“——嗯，報告的內容大概就是這樣。丹楓，有什麽問題嗎？”
面對茉麗安的詢問，丹楓低頭沉吟片刻，從堆疊如山的文書裏抽出一頁，伸手向她遞過來。
“這是龍師議會中有人與豐饒民勾結，意圖使用‘豐饒’之力對持明族進行人體改造的證據清單。其中詳細，你一看便知。”
茉麗安：“哦………………”
“………………啊？？？”
“等一下，丹楓，你剛才說什麽？？？”
茉麗安大受震撼，顧不得自己還沒更衣，一躍從被褥間跳了起來，縱身飛撲到丹楓案前。
“什麽龍師？什麽豐饒民？誰和誰勾結了？？？”
“茉麗安，先把衣服穿……算了，你我之間不必拘泥。但你還是把外袍披上吧，別受涼了。”
丹楓先是條件反射地移開視線，接着又迅速反應過來，大大方方向茉麗安看過去，順手遞出了自己寬大厚重的外袍。
“冷靜些，茉麗安，你方才提出的問題就是答案。”
“如今，我手頭有充分的證據表明，龍師議會中有人——而且是地位頗高之人——背叛仙舟聯盟，為了尋求持明繁衍之法，意圖暗中借助‘豐饒’的力量。”
“不同于你的朋友，龍師沒有選擇模拟演算，而是與為禍一方的豐饒民勾結，通過洩露仙舟情報換取合作。為了驗證理論的有效性，他們還打算将意見不合的族人作為實驗體。”
茉麗安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說，他們想搞人｜體實驗……”
“不錯。所幸雲騎軍發現及時，尚未有族人因此遇害。”
丹楓泰然點頭，神情安之若素，唯有提及“族人”時流露出一絲慶幸。
接着，他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回首追溯，此事早有端倪。自我年幼時起，便一直有龍師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化龍妙法有令血肉變化之能，若依此法運轉，施加在他人身上，便可再造出一位龍尊，代替我背負這份沉重的責任。若是引入‘豐饒’的創生之力，甚至能夠無中生有，或令死者複活……”
茉麗安敏銳察覺到其中兇險，喉頭不由地緊了緊：“你的意思是，他們想讓你——”
“自然，我無意、也不屑這麽做，因此從未嘗試，連嘗試的念頭也不曾有過。如今看來，此法頗為詭異，只怕是龍師們經歷漫長探索求得，刻意當作常識灌輸給我，寄望于掌握秘法的龍尊替他們完成‘實驗’。”
丹楓冷靜地繼續說下去。
“然而數百年過去，我始終未曾讓他們如願。當年那一批龍師的輪回蛻生之期将近，你猜，他們會不會做些什麽？”
茉麗安恍然：“他們等不及了，一定會有所動作。只要沿着‘豐饒’這條線索追查下去，就能抓住他們的狐貍……不好意思，他們沒有狐貍尾巴，你意會就行。”
丹楓點點頭：“我從未放松對龍師的警惕，但他們畢竟是族中大能，若是委派年輕族裔或雲騎軍對其嚴密監視，只怕反而會傷及無辜。”
“他們有心算計的只我一人，既如此，此間風波皆由我一人面對便是。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麽打算的。”
“因此……抱歉，茉麗安。若不是你這位朋友警醒，我未必能這麽快就注意到其中異常，解決持明族內的‘私事’。此事延宕太久，直至今日才能給你答複，我很抱歉。”
“不不不，重點不是這個吧！”
茉麗安在過于龐雜的信息量之下瞳孔地震，忍不住一疊聲地打斷他。
“丹楓，照你這麽說，你這些年的處境豈不是一直很危險？萬一你哪天精神崩潰幹不下去了，或者……或者你想要拯救某個人，沖動之下使用了化龍妙法……”
丹楓的回答是一聲嘆息。
初時滞澀沉重，到末了卻不可思議的輕盈，仿若劫後餘生吐出的第一口呼吸。
“你想的不錯。若是如此，如今我已萬劫不複。”
“很幸運，我的精神足以支撐到今日，也尚未經歷令我心神失守、不惜一切想要挽回的離別。”
“我從這場陰謀裏活下來了，茉麗安。多虧有你在。”
“你這是什麽話？”
茉麗安拼命搖頭，“丹楓，這都是多虧了你自己啊！我來羅浮不過一年，如果你在此之前就放棄了，無論我怎麽說、怎麽做，都一定無濟于事。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救了你自己啊！”
她對擦肩而過的悲劇心有餘悸，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于是傾身近前，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丹楓的脖子。
“太好了，丹楓，你還在這裏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一個人堅持到現在。謝謝你，還願意堅持活下去，給了我‘找到你’的希望。”
“這一路跨越星海，途中險阻萬千，我不怕遠、不怕難、不怕任何事情，我只怕來不及，只怕宇宙之大，已經哪裏都找不到你……”
龍裔的足跡遍布寰宇，龍尊的傳承無窮無盡。
但上窮碧落，下達黃泉，這茫茫星海、浩蕩時光裏，終究只有一個丹楓。
她只有一個丹楓。
除了他，無論誰，都不行。
丹楓沉默良久，任由茉麗安抱着他盡情宣洩過後，方才擡起手環住她，輕輕拍了拍少女顫抖的脊背。
“沒事了，茉麗安。一切都過去了。”
“此次秘密調查，景元和騰骁将軍助我良多。而龍師們一來急于求成，二來只道我耽于情愛、無暇他顧，防備較往日松散許多，很快就被我們抓住了破綻。”
“龍師不是很喜歡上書嗎？他們逍遙自在太久了，忘了羅浮不是他們的後花園，持明族中也不是只有他們會寫字。這一次，我會與騰骁和天風聯名上書聯盟，将禍首送往十王司受審，同時推動龍師議會改制，徹底結束這一切。”
“所以……已經沒事了。你不用再為我擔心了。”
“你……”
茉麗安聽得一陣悲一陣喜，最後好氣又好笑地給了他一拳。
“這麽大的事，你到現在才告訴我？別說龍師以為你‘耽于情愛’，就連我這個當事龍都信了！丹楓，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我藏不住話，會破壞你和景元完美的計劃？”
丹楓搖了搖頭。
“不。”
他平靜而篤定地吐出一個音節，一字如鐵，重逾千鈞，瞬間鎮住了茉麗安因後怕而激蕩不已的心湖。
“茉麗安，我未曾邀你參與其中，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我答應過你，‘處理不好私事的雄性沒有迎接配偶的權利’。打從一開始，我就決定将一切處理妥當後，再親口告訴你——”
丹楓握住茉麗安因緊張而關節泛白的雙手，低下頭緩緩靠近她。
就如同兩人在羅浮港口初遇時一般，蒼青與瑩白的龍角相觸，仿佛一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連理枝。
就如同兩人一路相攜至今，分明是兩般迥異性情，卻始終懷有同一段矢志不渝的真心。
她以真心與圍困他的命運拮抗，而他以真心報她這一腔孤勇。
如今，他終于可以告訴她，他沒有辜負那一夜星空下的回答。
“諸事已定，海波已平。如今的我，不會再成為你的負重與軟肋。”
“茉麗安，來年春日，我們便成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