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和尚身後怯生生伸出一個腦袋,露出面容,一瞧竟是和尚的翻版。
不過七八歲,蓄着頭發,紮成兩個小髻,水靈靈的眸子純澈無辜,一時之間竟分不清男女。
施煙驚奇盯着躲在和尚身後的小郎君,走過去朝他揮了揮手。
甫一走近,那小娃娃攥着和尚衣角,大着膽子盯住蕭祁遠看,忽然小嘴一撇,脆生生地哭了。
小郎君臉蛋嫩,白裏透紅得好看。施煙瞧得歡喜,“師父何時還俗了?這小娃竟與您長得十分相像呢。”
不遠處的蕭祁遠目光沉靜與那孩子對視,指骨輕敲石桌饒有興趣道,“哪裏的小子,在別人家中嚎哭,吵得耳朵疼,蘇烈……”
“奴在。”蘇烈立即道。
然未等蕭祁遠說話,小娃突然放聲大哭,細胳膊細腿的直往和尚懷裏鑽,打了一個悶悶的哭嗝,口中咿呀,“父親,壞、壞人。”
孩童嗓音清而軟,施煙回身不悅嗔了眼院中的人,“二哥,你吓着小娃了。”
蕭祁遠溫和挑眉,竟不知他竟有這般頑劣心态,掌心摩挲茶盞邊沿紋路,似笑非笑同施煙道,“那小子鬼機靈一個,你不先将他制止,他恐翻了天去。”
和尚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原這人當和尚之前,乃是某世族的公子,弱冠之後随家中安排成了親,夫妻恩愛,生活美滿。然待子足月那日雨夜,電閃雷鳴之際,他一步一步赤走上蒼梧山。自此人間少了一個凡夫俗子,佛寺中多了個和尚,法號‘智空。’
前不久俗世中父母亡故,妻子改嫁,智空和尚只能将兒子養至身邊,四處雲游時帶着。
長安城郊十裏之外的靜安寺,和尚暫居那裏。
靜安寺在前朝是皇家寺院。而如今的聖上信道好求煉丹,自此引領了民間百姓大多也好道,如今此寺來供奉的大多是富家婦人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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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祁遠有一串上好的紫檀手串,許是戴得太久,前幾日裏線倏然斷裂。好似一種感應,不到夜時,二哥舊疾發作,連站起都費力。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她親自帶了珠串來佛寺,求佛祖庇佑。 施煙跪在蒲團上,跪拜神佛時神色極為虔誠。
給那小孩子帶了些長安時興的糕點,施煙問智空,“師父既有家室,何故出家?”
和尚臉上挂着溫和的笑,語調帶着禪意,悠悠遠遠,“事講佛緣,不可強求。前塵之事,貧僧……記不得了。”
“當真記不得了麽?”施煙口中輕念,疑惑目光看向他,和尚微笑搖頭。
施煙又問,“一堕空門,當真四大皆空嗎?師父。”
自那日二哥說要娶自己,她心中總是虛無缥缈的,如何也抓不住。
和尚道,“因果輪回,自有天道。小姐一心為蕭施主,自是求了善果,佛祖在天,自會保佑你們。”
和尚話說出,施煙倒不怎贊同,臉上綻開一抹笑容,“師父,你知我不信因果。”
她只要當下人好生活着,哪管以後天上地獄,盡憑佛祖裁斷。
和尚雙手合十,朝施煙颔首,低聲念道:“我佛慈悲。”
春闱科考後,蕭祁東名居高榜,長街官袍走馬,好不威風。正巧,雍州族人也來了,原本清平的蕭府宅院熱鬧起來,就連府外的四大掌櫃也回來照顧客人。
托人尋了個吉日,邀請雍州族長,蕭家人圍進正堂,齊議分家之事。
蕭張氏與族長同坐上方,臉色憔悴,眼神求助旁邊的老人,急喚一聲,“族長。”
蕭族長福厚壽長,已近古稀。在蕭氏族人中頗有話語權,渾濁目光看向蕭祁遠,蒼老聲音起,“祁遠啊,如今祁東高中,長安一脈好不容易緩口氣。好端端的,何故要分家啊。”
“那族長以為,祁遠該當如何?”
蕭祁遠坐與正堂左方,近日他身子越發不得力,半依在輪椅上,蒼白面容,難掩病态。可話出口,叫人不得不警惕認真。
其實早在族長未與蕭祁遠見面時,張氏先親自接待雍州一行人。絮叨了多年苦心經營蕭家的苦楚,聲淚俱下,再轉而說蕭祁遠為何執意要分家。
“族長,那就是個妖精。媳婦派人去查了那丫頭底細,好似一盆清水,不知籍貫何方,亦無父母兄弟。”
蕭張氏寡婦多年,又是長媳,老族長自然信她的話,當下對那施煙并無好感。
族長撫着白胡子,意味深長看了眼蕭祁遠,壓低聲音,苦口婆心道,“祁遠啊,何苦為女子鬧得家宅不寧呢?當年你祖父去世之前,可是握住你父親的手叮囑切莫分家。如今你這不是違背父命嗎?”
“自然此事還得從長再議,你大哥遠在贛州,如今你是家中頂梁柱,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了些勢頭就欺負長輩來。祁東你說呢?”
老人成精,到底是見識比蕭祁遠多,晃然将話頭遞給旁邊言語未發的蕭祁東身上。
“這……”蕭祁東左右為難看了看二哥。
之後,他站起來,朝衆人拱了拱手,“祁遠早已搬出蕭府,上頭父母也都不在,祁東任聽大夫人和二哥的吧。”
如此取個折中的法子,倒是哪方都不得罪。
族長的視線再看來,滿是不悅,“你小子,這不明晃晃站你二哥那邊。”
蕭祁遠勾起唇角,笑了笑,“族長給小輩按了個好大的罪名啊。祁遠并未逾矩欺負長輩。這分家之事雖是當年祖父囑咐父親的,然父親當年離去時,祁遠并未在身邊,因此做不得數。”
“且府內的莊子、田地、藥材金玉商鋪,早在祖父下葬五日後,大伯母早早同父親商議分了。三弟祁東可是一分未得,如此自當如何都行。”
這蕭祁東先是不同意大夫人分家,可自等二哥将這事兒與他說了,他也只得應了。自己這些年都靠二哥才有今日,那還能再多語。
說完,堂內寂靜,數十道目光落向蕭張氏,“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父親愛民,昔日家産早已捐得捐,贈得贈;母親也不得擅長理家,大夫人也從我這兒挪了些去填補您的娘家張氏。”
蕭張氏手緊緊攥住絲帕,臉色僵硬難看,狠狠瞪着蕭祁遠,似乎要在他身上剜出大洞。
“是吧,大夫人?既然家早已分,還不如早早擡到明面上來。”蕭祁遠坦然對上,眼底玩味笑意更甚,“且祁遠将要娶妻,自然有些事該早料理去先料理。以不至于往後扯了夫人進來。”
老人家眯了眯眼,打量蕭祁遠,他早早挑起蕭家大梁,氣質深沉不容人輕易瞧出來。可惜命弱……一切都白談。
可如今還是不招惹的好啊。族長回頭看了看自己孫兒蕭祁承,再與其他幾位蕭氏族人一通商量。
這蕭家當真如蕭張氏一句氣話,真分了。
蕭祁遠吩咐工匠将西院與清院之間的花苑用木籬笆隔開,另在東牆開建府門。
“這下你滿意了?”
那日,蕭思茹攔住施煙,直淩淩地,主動與她說話,“瞧我們家分了,終于合你心願,你很高興是不是,沒有人來打擾你同二哥當對恩愛鴛鴦了?”
施煙無意同她争執,轉身要走。蕭思茹挺着大肚子,急步上前來抓住她手腕,眉眼一派冷氣,“我告訴你,做夢!要不是祖父偏心三叔,蕭家的財産本來就是我們大房的。等我大哥回來,你!還有蕭祁遠統統都得從蕭府滾出去!”
邊說着,她一雙眼睜得通紅,眼神悲憤又倔強。施煙垂下眼簾,平靜地慢慢的将她手拿走,“思茹姐姐快臨盆了,你還是莫動氣,仔細傷了自己身體。”
蕭思茹咬牙,“你就是妖精!”
施煙也不反駁,“姐姐既說是,那便是吧。”
蕭思茹低聲罵她恬不知恥。
這會兒,施煙總算有了反應,身子一瞬僵硬,從小沒被人如此罵過。她擡起頭笑了,笑意不及眼底,“自古禍水敗國,我如今還沒有這麽大修為。不過,我也确實二哥禍害。但那又怎樣?”
蕭思茹氣得說不出話。
既決定分府時,蕭祁遠派人将府中上下修葺一番。
蕭祁遠原先居住的院子要闊開一番,便搬了竹林內的小樓,正好暮春初夏,綠意盈盈,春蟬鳴鳴,如世外深谷,頗有一番詩意。
竹樓上有一處軒窗,推開而看,入目蒼翠,施煙憑窗遠眺,清晨竹林間聚了濃濃的霧,連落入期間的陽光悉數吞沒。
再跳高遠看,能瞧見昭國寺內的佛塔頂。她盯着一處失了神,一時沒察覺手掌被人握在手心,一根一根被輕柔親吻。過了一會兒,才被纏綿溫熱驚了下,預要抽回手卻被抓得更緊,叫她不由得顫了顫。
施煙偏過頭,一個吻悄然錯落臉側,微熱氣息撓在耳旁。她只覺如在河池,四周都是水,讓人呼吸不過來。
珠簾在眼上頭,被一道人影遮住。對上一雙漆黑深邃眼眸,施煙陷了進去,她俏聲喚着:“二哥……”
但跟前的二哥眼尾不見笑意,細看顴骨有些凹,臉上毫無血色,一如蒼梧山那座冰涼清隽的金像。任從那個角度看,都是一樣。
掌心往上,連肩骨比以往膈人,施煙恍然記起蒼梧山的師父說,一堕佛門,四大皆空。再去摸蕭祁遠的右手,檀木珠吸走人的體溫,有些微熱。
戴檀木串子的手抽走,施煙指尖撲了個空。然沒一會兒,手腕滑過冰涼,沉甸甸的。
頸窩出的腦袋悶咳兩聲,嘶啞聲傳入耳中:“方才,發什麽癡?”
施煙舉起手,對着軒窗歪頭瞧着檀木珠,其中有兩顆有裂痕,像是刀尖滑過,又不像,好似是指甲生生掐出來的。
“沒、沒發癡。”她有些磕巴得說,“不過瞧見了兔子在啃筍,想到了雲山的兔子。以前啞娘養了好多,我留她一人在山中,也不知如今她養的兔子還剩多少了。”
高山之中,兇猛異禽食肉,溫順點不利索的成為腹中物。
蕭祁遠将人撈在懷裏,“待天晴,叫人買些回來養在竹園。”
“好。”施煙回首,在他下颌處應了下。
這夜。
趙思茹生産,生了一天一夜也不見動靜。據說頭太大,胎兒出不來,産婆束手無策,郎中也進不得産房,搞不好會一屍兩命。
當消息傳到清院時,蕭張氏派人來請蕭祁遠寫張帖子給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去宮裏請位太醫來。
一旁的施煙手中正拿着繡棚,若不是手指利索,針尖堪堪滑過指腹。顧不得當下,奔去屋裏拿了自己針灸包往西院去。
“你來幹什麽,滾出去。”
繞是腹痛難忍,蕭思茹疼得滿頭大汗,見到施煙還是嘴硬。
施煙理也不理她,拿出自個兒帶來的針灸包放在一旁,指揮旁邊的人,“穩婆,叫人多燒些熱水來。”
手腕被握住,蕭思茹臉色慌張,嗓子喑啞顫抖,“你、你幹什麽!”
早前,同趙檀那裏學了婦人內裏雜症,後宮有些娘娘難産,太醫秉着壓力,自是不敢馬虎。久而久之,研究出了一套針法。
施煙其實也把握不準,正猶豫下不下針時,穩婆驚叫一聲,“糟了,大小姐一直在流血,胎兒太大,這如何是好,幹耗着大人小孩都有危險。”
這話如冷箭,施煙身後無形被人推一下。蕭思茹叫喊連大哭都忘了,預叫屋外守着的母親、丈夫,卻被施煙寒眉低聲遏制,“思茹姐姐,你信我。我會醫術,如你動一分,我針紮錯一寸,皆時你腹中孩兒能否平安出來我也不敢保證。”
腹部忽然傳來疼痛,蕭思茹疼得神志不清,滿頭大汗去握住她的手,“救我………孩子。”
“出來了,出來了!”産婆忽然欣喜一喊,将屋裏屋外的人心齊齊放回心窩。
疲憊鋪天蓋地襲來,孩子平安出來,蕭思茹無力的牽起笑,卻聽得施煙在耳邊輕聲道,“思茹姐姐,不要對你娘說見過我。”
她眼皮上下開合幾下,沒回答昏了睡過去。
施煙拖着身子回了竹林,正看着門口蕭祁遠。他坐在輪椅上,腳邊放着一盞燈籠,正等自己歸去。
她走過去,無力撲趴在蕭祁遠膝蓋上,“二哥……”
蕭祁遠垂首,手掌輕撫過她的青絲,溫和應了一聲,“如何?”
“思茹姐姐生了個人。”
嗅到寧靜熨帖的藥香,話也不經過腦子。好笑聲在頭上響起,末了,沉聲安撫道,“好了睡吧。”
她哼着嗯了聲,摟住蕭祁遠的腰身沉沉睡去。
蕭祁遠與施煙的婚期定在九月初五,婚期還有幾月,但一切事不用她費力,底下人自然安排妥當,她當了個無聊的新娘。
“你這般瞧着我作甚。”
施煙對上蕭祁承是不是瞧來的探究目光,直然問道。
蕭祁承道,“總覺得姐姐比以往看着,變了好些,又好似沒變。本就生得美,可這美如芍藥初綻,窕冶得很。”
他一本正經說着,施煙被這囫囵繞暈,微微揚了揚脖頸,指腹拈起魚食往池塘扔,尾音漾起:“都說女大十八變,自是與以往不同。”
蕭祁承正了神色,“煙兒姐姐,你當真不在乎二哥孱弱身子,要嫁給他啊?”
蕭祁承自認二人交情如朋友,因此忍不住要同她打個警鐘,“連寧家姑娘都知道家主活不過而立之年,族長爺爺也早同我說,等二哥走了,這家主便是我來當,撐起長安蕭家的門楣……”
他說着,一直看着施煙臉色,她攏了眉眼,平平淡淡的,并未對自己的話起絲毫波動。
“煙兒姐姐,你……”蕭祁承欲言又止,忍了忍還是不住道,“你是否是被逼的?若是……”
他如此倒也不是全無理由,二哥性情清高孤僻,往前也有人要借他床榻獲榮華富貴的丫鬟,不過盡數被嚴令禁止了。
而施煙姐姐,這兩年模樣長大,生得花容月貌,且日日在跟前晃,二哥動了心也不足為奇。蕭祁遠咽了咽喉結,背後竟有一絲心慌,也道不明是如何生的。
他急了,脫口道,“若你被逼的,我自是站你這邊。”
未得回答,自己手中裝魚食的盒子被躲在,施煙抓了一把魚食。再擡眸,緊緊盯住蕭祁承,眼底平靜如水。
在他的目光下,施煙手一揚,褐色顆粒漫天灑下,數十尾錦鯉踴躍而起,池塘水聲洶洶。
施煙白皙面頰透着粉嫩,比平常更注重梳妝,唇上抹了胭脂,容貌清而豔。
她認真道,“如今不後悔,以後也不後悔。我為何要在意別人的目光,來尋自己不愉快。”
蕭祁承預再說。
施煙直接打斷他,目光生寒,“蕭祁承,你是估摸着,族長來了,你背後便有了底氣罷?那你敢不敢把這話當着家主的話說一遍?”
“煙兒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得否認,“我也是聽蕭夫人同給二哥看病的郎中說得,只想告知你而已,免得白白誤你年華。”
施煙冷眼旁觀,哼哧一聲。原先他還以為蕭祁承是個心術端正的人,而如今他這話裏的意思不過是想讓二哥早早下位吧。
嬌慣的脾氣上來,憤憤扔下魚食盒,錯身而過他時,冷冷道,“就算家主死了,這家主之位如何也輪不到你來當。”
說罷,施煙急匆匆跑開,蕭祁承知自己嘴笨叫人給誤會了,他急急跟上去預備高聲解釋,“煙兒姐姐,我本意不是如此……”
然話戛然而止,蕭祁承腳沉如千斤重,定定落在原地,看到不遠處輪椅上的人,悉數的話梗在喉嚨,咽不下去,卻硬生生的改了口,“二、二哥。”
蕭祁遠被蘇烈推着輪椅往前,待到他跟前,溫和笑道,“随我走走。”
“是。”蕭祁承不敢不應,轉了腳走到他身後。
蕭祁遠先是問了蕭祁承各商鋪的事,這些都是每月各店掌櫃按時上繳供看的。此時問不過是找着話題罷了,過了許久,他才尋到正題,“我這身子,也不知能拖幾時。倒時待我走了,這家主之位便是你的。”
這是族內早定下的,亦是蕭祁遠首肯的。
“二哥!”在外行商之人也多忌諱,不說死傷,蕭祁承打斷他,“晦氣,你如今還健在,說什麽死不死,家主不家主的。”
“哦,你不讓我當面說,然後背地裏說?”
“我,我……”蕭祁承左右局促的很。但看清蕭祁遠揶揄的眼神,他忽然放下心,知道自己被二哥将了一軍,惱紅臉,“煙兒姐姐不懂我的意思,二哥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嗎?我只是好奇罷了。”
“那既如此,二哥你還要娶煙兒姐姐,就不怕………”
蕭祁承話快,說到一半,不由得自發制止,轉而去看二哥。從他這兒的視線看去,清隽俊雅的男人不反駁,被陽光攏了滿身,臉色經常蒼白,此時卻被光被照得有些吓人。
蕭祁遠擡頭瞧他,目光溫靜沉涼,他幽幽道,“我若那日真遭不測,有些事,你替我去做。”
院角的薔薇花架下是個歇涼的好地方。
日光毒辣,蕭祁遠是不畏熱的,反倒覺得這晴光照在身上熨帖舒适。
他一回院子,就瞧見施煙站在烈日下,陽光灑在她周身,攏了淺淺一層光斑。
将人喊至薔薇花架下,拿起一旁折扇,為她扇風,徐徐問道,“怎的了,失魂落魄的樣子。”
不問還好,他這溫沉清泠的話入了耳,施煙垂下肩,眼淚如斷了線珠子落在衣衫上,他伸手去拭,滾燙淚珠砸在臉上。
顧不得熱暑,蕭祁遠使了力将人摟在懷裏,“連出了十幾日晴,龍王譴你來降雨了不成。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那你是嫌我醜了?”施煙兀自哭自己的,空閑接他的話。
蕭祁遠忙笑道,“不敢,煙兒不醜,倒是二哥委屈了你。害你好端端的姑娘嫁給我這樣殘人。是受委屈了。”
他堂然将自己弱疾揭開,施煙正要說勸慰地話。冷不然,腰肢被一只大手緊緊貼住,聽得胸膛沉穩的心跳,“但即便如此,煙兒也後悔不得了。二哥殘活一日,也只得留你一日。”
“你這如強盜何異。”施煙抽搭哭泣,嗔他一眼,可話說得比他還狠,“你得好好活着,以前指望你争氣活過三十歲。既你要當我的夫君,便要長命百歲,若是做不到,等你死,我将你屍骨拖到雲山上,叫那些惡虎豺狼吃了,再裹了你的家産逍遙去。”
女子的嗓音清而柔,無端沒有威懾力,反而帶着一股撒嬌意味。
蕭祁遠唇畔噙住笑意,如何也平不了,叫人緊緊摟住,眼底柔情劃散不去,應承着她,“好,陪着煙兒好好走過這一生。”
施煙抓住他的手臂,不自知指甲扣入他肌膚,留下鮮紅印記,“切莫食言。”
發頂落了一吻,帶了個沉穩的尾音:“嗯。”
這晌,施煙方才笑了。好似,一切都正常。她安心待嫁,忽然想到屋內的嫁衣,大紅似火,玉珠做主,金線繡福,乃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裁縫師傅親自縫制。
新婦出嫁該是家長母親阿嫂閨房絮話,兄弟相送,千寶萬珍護送其夫家。然而,她什麽也沒有,施煙百無聊賴,眼神黯淡些,撕下一片紅花瓣,繞在蔥白指尖轉了轉。
可惜,她沒有親人送嫁。就連在長安最親近的趙婧嫣也視自己為殺兄仇人。
“在想什麽?”
施煙軟綿綿趴在蕭祁遠胸口上,拖長了尾音,“在想……家。”
肩頭一沉,蕭祁承沉聲“嗯”了,手掌輕平地拍着施煙後背,語調淡淡,偏壓得沉穩,“往後,我也是你的家人。想家,便想二哥,可好?”
“不好。”
施煙一口回絕,将他推開,柳眉擰了擰。
蕭祁遠挑了挑眉,好笑愉悅地看她一眼,“為何不好?”
“想便是思念,思念便是思多日不見之人。二哥你總在跟前,我兩日日相見,我如何想你?”
“哦……”蕭祁遠若有所思拖長了尾音,他懶散起身,墨發散了小榻,衣襟半開,晨風一吹,露出裏頭白皙肌膚。
施煙怕他着涼,伸手要将他衣衫攏起,卻被他扣住手腕帶向自己。蕭祁遠的下颌擱在施煙發頂,低靡悱恻的聲音自上而下,“不想便不想吧,左不過你在我跟前。”
當施煙在居玉樓在看到趙婧嫣同南寧王時,有些驚愕,本想躲遠一些,腳卻不聽使喚,走了上去。
“婧嫣姐姐?”
聽得有人喚自己,趙婧嫣回身,一晃見得施煙直立站在那兒,頓時腳下發顫,往後趔趄一步。
紫衫人影在旁歪歪斜斜,南寧王單手握住她,“小心。”
立穩後,趙婧嫣急慌慌要抽回胳膊,南寧王卻窩得更緊,低頭與她低聲耳語,“诶,這可是殺你兄長的罪魁禍首,她都不慌,你慌什麽。想想你兄長死不瞑目,腰挺直,目光不要躲。”
施煙扯了扯唇角,搜刮心中要說的話,卻吐不出半個字,手指局促地捏住衣裳,“婧嫣姐……”
話音未落,一股風從臉上揮過去,居玉樓靜了下來,人人都往這兒看來,施煙臉往左側偏了偏。
趙婧嫣緊緊握住手,南寧王的聲音在耳中風靡鼓動,促使她扇了施煙一巴掌。
後不知何處生得力氣,攥住施煙的手,力大得出奇将她拽入最近的廂房,合上門,裏頭瓷盞破碎聲起。
外頭的人有認識施煙的,好事者道:“那不是蕭家的表小姐嗎?诶,這被別人打了,怎沒人去告之蕭府。”
南寧王手腕轉了轉,指腹上的茶盞擲過去,冷眼掃過去,“不過小女子之間打架,誰敢去報信,先問問本王手裏的茶盞同不同意。”
“這……”
能來居玉樓上的人,個個都是能審時度勢的。南寧王身後的侍衛個個筆直煞星得往前站,誰敢往上湊,但想走也不行,二樓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門被“砰”得合上,将外頭喧鬧一并隔開。
左側臉頰痛,施煙伸手去捂,火辣辣好似千百只螞蟻撕咬,可眼下也顧不得這麽多。
趙婧嫣滿是一臉滿是厭惡,“怎麽,怕我殺了你,勾搭上你那表哥。施煙,你怎就如此不要臉。”
“婧嫣姐姐,你在說什麽。”施煙聽不明白,可沒等回答,幾只茶盞朝自己摔來,她下意識擡手往後躲,卻被椅子絆倒,摔落在地,碎落的瓷片劃過嬌嫩的腳踝。
趙婧嫣攥了攥手中之物,咬緊牙倏然,擡起胳膊,直直朝施煙刺去。
冷氣在眼前一晃,這東西,施煙在趙檀的藥房見過,是他專門來切割較硬的藥材。
施煙擡眸瞧着趙婧嫣,心裏泛起苦澀,将身上痛感全然遮掩。她閉眼,殺吧,左不過解釋不清,今日若真死在趙婧嫣刀下,待下了地獄她要去把趙檀揍一頓。
鋒利刀尖劃破手臂,鮮血即刻滲出,她也只當是水在流。
趙婧嫣恨意未消散,定下身,眼中錯愕,脫口而出道:“你怎不躲!”
施煙臉上露出一個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嘴硬道:“我若躲了,姐姐不是更生我氣了。”
她又往前一些,将脖頸離那沾了血的匕首更近一寸,趙婧嫣手抖得厲害,踉跄往後退縮。
“姐姐不是要給趙檀報仇嗎?今日我站在這兒,命随你拿去。”
“瘋子!”趙婧嫣又氣又恨,“你這般死皮賴臉的,別妄想我原諒你!”
“我不敢奢求姐姐原諒,”施煙固執立在原地,她向來敢作敢當,站在原地笑了笑,“若姐姐殺了我,能解您心頭之恨,我死也值當的。不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今日出了這門,我便不再應了。”
她說得傲然又坦蕩,趙婧嫣柳眉擰起,冷笑斥道,“殺人兇手還有理了。”
施煙話哽在喉間,目光與趙婧嫣交彙,良久,她輕輕問道,“姐姐,你信趙檀兄長身亡是我所為嗎?”
“我親眼所見,是你推我兄長下去的!”這話一出,趙婧嫣嘶聲吼出,淚水奪眶而出,目光尖銳,“你倒底是誰,難不成是外敵派來的細作。”
外祖是節度使,手握重權,而施煙不過是蕭家外親,聖上要求徹查,施煙卻能全身而退,這委實太過離奇。叫她不得不多想,派人去查蕭家,查她的底細,卻被人刻意遮掩。
趙婧嫣她痛恨自己軟弱,卻又無能為力。
難道她要眼睜睜看着女子好生生活着嗎!
她去求皇帝,皇帝避而不見。去求太子,太子卻道施煙無罪!這不公,趙婧嫣伸出手,将掌心的棕色藥丸遞給她,目光緊緊鎖住她,“吃了它,只要你吃了它,我便信你。”
施煙不問,拿過藥仰頭咽了下去。那粒藥在口中化開,施煙抿了抿唇,近乎是立刻她察覺了裏頭的苦喏、白芷、谷神子、烏頭、七星海棠……剩下的,她拼命記下,眼前一片眩暈模糊。
再醒來,手肘被膈得厲害,睜眼,入目還是方才的廂房,不過只剩她一人。推門出去,居玉樓一如平常熱鬧。
親眼見着那道身影進了蕭府大門,趙婧嫣方放下車幔,背脊端直,暗暗垂下眼簾。南寧王倏然握住她的手腕,觸到她掌心沁出的汗,好笑打量着她,“怎麽,抖得這麽厲害,對施煙心軟了,還是後悔了?”
趙婧嫣自發将他語調一絲譏諷摒去,難堪地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說什麽,臣女對得起天地良心,有什麽後悔的。”
沒什麽後悔的,她相信自己眼睛,施煙就是殺兄長的兇手。方才那粒藥時是在兄長房裏翻到的,當年母親就是誤食了此藥,暴斃身亡。她也得讓施煙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趙婧嫣指尖掐入掌心,看着旁邊的南平王,又反問,“那殿下為何要幫我?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你随我出宮做這種事情,怕會遷怒您吧。”
“怕什麽,本王又……”南寧王折扇‘唰’一下揮開,餘光瞥了眼旁邊的女人,話頭卻一轉,“還不是皇兄說,讓我多照顧你,就當本王閑得呗,可憐你兄長死了,善心大發,陪你滿大街亂逛。”
言語傲嬌,一副自己高高在上恩賜她似的。然這次沒等到她道謝,趙婧嫣叫停了馬車,“那既如此,殿下先回去向太子複命吧,臣女想自兒走走。”
這到底是有多巴不得他走,南寧王眸色一沉,伸手去抓她。
“啊诶……”趙婧嫣沒想到被身後人一扯,驚呼一聲,重重往後摔去,直至砸向車壁,南寧王眼疾手快一撈,将人穩穩摟在懷裏。
溫香、軟玉……
一時間這詞兒入腦,兩人四目相對,由于挨得近,互相能瞧清對上眼中的自己。四下氣氛一時僵硬。
趙婧嫣一把推開人,坐向旁側,微微垂頭,心裏有撥浪鼓在晃。她自己也不知那裏來的膽子敢頂嘴了。
還未說話,旁邊的南寧王瞪了她兩眼,率先下了馬車,不會兒聽到他怒聲道,“貓兒,狗兒,咱們走!”
跌跌撞撞進了蕭府。路過竹裏庭院時,蕭祁遠正坐在薔薇花架下,施煙原想從西側雨廊悄無聲息往屋裏去,低沉悠悠的聲音從後傳來,“過來。”
施煙頓時立在原地。一陣穿廊風從背後無聲略過,施煙搖了搖頭,回道,“二哥,我有些乏了,想回屋子歇息。”
“到這來休息,”這聲音不急不慢,由不得人反駁。施煙預不聽,往屋內走去剛伸出一只腳,“若不來,我便親自摟你過來。”
蕭祁遠輪椅旁邊有一個藤條躺椅,施煙時常在那處打盹。
院裏丫鬟們此時不知去了何處,施煙無奈,緩慢地一步一步挪過去。
蕭祁遠頗有耐心,等她走到跟前來,盯着她左側瞧。
施煙要躲,卻輕而易舉被他用兩根手指捏住下颌。他少見地當着自己的面寒了臉,“躲什麽,現在捂住了,明日臉上就得留疤。”
嘴上兇巴巴,手上還是拿了旁邊的藥膏給她輕輕塗抹。
“不許哭。”溫和俊毅聲沉啞,施煙委屈地癟了癟嘴,聽他的話不敢哭出聲,淚卻一顆接一顆的落。
以前在家中,除了練功苦些,父親兄長都舍不得動一根手指頭,這兩年跟着蕭祁遠更是嬌生慣養的,一句重話也聽不得了。
冰涼藥膏覆在臉頰,濃烈撲鼻的藥味不濃不淺,施煙嫌無趣,指尖從他腰側緩慢繞到胸前,再往前,兩指松松垮垮搭在蕭祁遠肩膀上。
“二哥,是知道我去做什麽了嗎?”
蕭祁遠順是将人摟在懷裏,平淡瞧她一眼,“居玉樓,趙婧嫣。”
地名人名從他薄唇吐出,隐帶了一絲涼意,腰肢被扣得很緊,不過一晃,她便喘不過氣來,“二哥,松開些,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卻不依,快速松了只手臂,将施煙的腳一并撈起。
“………就不該放你出去。”低壓聲抵在耳邊,沉穩有力的懷抱将她禁锢,施煙躲不開去,也只得在他懷裏找個舒适姿勢。
手臂一揚,便碰到輪椅的側木,指腹在繁複花紋上頭輕輕摩挲,“婧嫣姐姐讨厭我。二哥,我好像不得許多人歡喜啊。”
施煙聲音細而弱,将落寞攏起。後背有微涼指尖緩慢略過蝴蝶骨,她動了動身子。
懷抱被收緊,蕭祁遠聲音悶悶道,“有二哥喜歡你就夠了,要別人喜歡做甚。”
施煙指尖在輪椅上繞圈,淡淡應了聲,“………嗯。”
自前些日子同趙婧嫣拌嘴,南寧王便不與她再見,自個兒來居玉樓喝茶聽曲兒。
這日,廂房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輪椅攆過房內,蕭祁遠含笑聲起,“益州暴亂,殿下還有閑心喝茶,倒是舒坦。”
南寧王養尊處優,掀了掀眼皮瞧他一眼,“蕭家主可是個大善人,怎麽,今年不設粥棚赈災了?”
“殿下是天家人,您都不擔心,在下凡夫俗子,又能伸手到哪兒去呢。不過,在下今日來,是有件事兒要同殿下商談商談。”
蕭祁遠不怒自威,此番到不像是普通商人,氣場比這皇家龍子還要壓迫人。
“何事?”
“都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南寧王殿下前幾日看了一場戲,在下想問問,您是倚仗宮內,還是依仗下頭的百姓呢?”
南寧王折扇一揮,遮了半張英氣臉頰,冷眼看蕭祁遠,倒想是個來讨債的,“家主以為,本王憑的什麽?”
話音一落,梁胥不知從何時出來,悄無聲息靠近南寧王,一手鉗住他脖頸,往地上狠狠擲去。
南寧王身後兩個随從臉上閃過驚詫,大叫道:“大膽刁民!竟敢行刺當今王爺!”
蕭祁遠抿了一口茶,面無表情盯着茶碗中的漂浮,“我不過同南寧王殿下交談罷了,誰敢去報信,先問問我手中的茶盞願不願意。”
施煙正從一側細樓上來,待踏上最後階梯,瞧過深衣男子怨氣濃重,帶着兩個縮肩埋頭的小随從匆匆離去。
推開門,施煙将方才所見說出來,“二哥,我方才瞧見南寧王了。”
蕭祁遠輕輕扣住施煙的手,笑着問她,“哦,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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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休夫,火葬場開啓】
-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 中午12點更。
沈謙之是當朝新貴,年紀輕輕便入了內閣作大學士,官居三品,更得皇帝親賜婚約,恩寵深重。
成婚三載,孟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都道那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覓得如此良婿。只有她知道,那紙婚約是她求來的,沈謙之亦是被迫娶了她。
直至他那白月光歸來,她從前所做的一切皆成了陰謀算計。他不惜在床笫之間仍惡語相向,任她百般示弱讨好皆換不得他半點柔情。
那一紙放妻書,到底來了。
她一改往日委曲求全的模樣,接了信紙,轉身便朝着他的心上人揮了一掌。
“從前我打不得你,如今我再不是什麽沈夫人,本郡主打一個賤民還是打得的。”
沒幾日,沈謙之便在酒樓中撞見了在衆倡優中尋歡作樂的孟妱。
他忽而發狠地從男人堆中将她扯了出來,抵在牆角,壓着聲音道:“跟我回家,好不好?”
孟妱嫣紅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冷冷道:”不好。“
他眼眶漸漸發紅,聲音有些沙啞:“難不成我連那些戲子都不如?”
孟妱朝他肩頭推了一把,笑道:“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