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首長雖然走了,卻留下了一小袋白面。今七很想打開看看白面長啥樣,娘卻不許,說要留到過年吃。
今七開始掰着指頭數日子,90天,80天,70天……等數到10的時候,娘終于發話了,說要蒸白面馍。
“要不要摻點黑面?”爹提議。
“不摻。”娘斬釘截鐵地說“就要蒸純白面的,閨女長這麽大還沒吃過白面馍呢,我得讓她嘗嘗。”
娘忙活的時候,今七就搬着板凳坐在竈前幫娘點柴火。娘把發好的面端進來,見今七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看,“撲哧”一聲笑了,說:“去洗幹淨手,讓你摸摸它。”
今七連忙舀了盆幹淨的水,把手埋進去狠狠地搓了三遍。
白白的面在瓷盆裏鼓成一大團,今七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平整的面團上立刻凹進去一個小坑,吓得今七趕忙縮回手指。
“好軟啊……”今七喃喃着說。
又白又軟,果然像雲彩一樣。
娘揪了一團面開始搓,邊搓邊說:“等着吃吧,蒸出來比這還軟。”
一盆面被娘蒸成了三個大馍,還沒掀開籠子香味就跑得到處都是。今七不停地追着蒸汽跑,貪婪地想把香味都吸進鼻子裏。
娘被她逗樂了,撕下一塊塞進她嘴裏:“甜麽?”
今七拼命點頭。
其實她沒嘗出什麽味道,只覺得嘴裏的東西又松又軟,還沒怎麽嚼呢就順着喉嚨下去了。這可是白面馍吶,純白面的馍,怎麽可能不甜呢?必須很甜!
爹見馍蒸好了,進來對今七說:“拿一個給你奶奶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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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七卻不敢動手,扭頭看向娘。
娘手上的動作頓住,沉默片刻,說了聲:“行。”
她找出一方幹淨的帕子,把馍包好塞進今七懷裏,叮囑她:“可不許偷吃啊。”
“我不吃,這是奶奶的,咱家還有兩個呢。”今七抱着滾燙的馍一溜煙跑了。
娘把剩下的兩個馍放進籃子裏,又把籃子放到櫥櫃上。今七知道她想留到過年,拍着胸脯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偷吃。
由于惦記着馍,今七連出門都很少了,每天眼巴巴地盯着櫥櫃上的馍看,看得娘直樂。
“閨女,我要跟你爹去趕集,你去不去?”娘問她。
今七果斷拒絕:“不去,我要在家看着馍。”
娘笑道:“那行,你在家看馍吧。鍋裏有飯,你餓了記得吃,我跟你爹下午就回來。”
爹娘走了,今七繼續看馍。不知看了多久,忽然感覺身邊有動靜,今七回頭一看,是淑荷在門口站着。
“爹趕集去了,下午才回來。”今七對她說。
“我知道,我是來找你玩的。”淑荷走過來說“你在家悶不悶?不如我們玩躲貓貓吧,你藏起來讓我抓你。”
“好呀!”今七開心地蹦了起來,她最喜歡玩躲貓貓了。
她找了好幾個地方藏身,都被淑荷無情地抓到了。最後她幹脆躲進床底下,用籮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你藏好了沒呀?”淑荷問。
今七怕暴露自己,不敢吱聲。
“今七,你人呢?你在哪裏呀?”淑荷在屋裏翻來覆去地找。
今七心中竊喜,淑荷果然找不到她了。
淑荷又找了一會兒,接着就出去了。今七在床下躲了好久都不見她來,也聽不到動靜,呆得無聊就自己爬了出來。
過了兩天,娘突然沉着臉問她:“李今七,馍呢?”
“在籃子裏呀。”今七窺着娘的臉色,心裏升起一股沒由來的忐忑。
“籃裏就一個。說,另一個是不是被你偷吃了?”娘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今七見娘生氣了,立刻急道:“我沒有偷吃,我就看看。”
可是娘手邊的籃子裏真的只剩一個馍了,看能把馍看少麽?
娘蹲下來握着她的肩膀,說:“不是不讓你吃,可是你親口答應娘要留到過年的,言而無信,這對麽?”
“我、我真的沒有……”
“不許撒謊!”娘說“李今七,你吃馍我不生氣,可你要是撒謊我就真生氣了!不是你吃的,難道是它自己長翅膀飛走的?”
今七抽噎着搖頭,馍不會自己飛走,可是她真的沒有碰它,咋就憑空少一個呢?
她想啊想,想了好久,忽然想到了那天的躲貓貓,立即奔出去找娘:“娘,娘——”
娘出門去了,只有爹在院裏的樹墩上坐着。
今七想沒有娘找爹也行,便跑到爹跟前跟爹講了一遍。
爹聽完後沉默半晌,最後說:“我知道了,先別跟你娘說。”
今七以為爹會像之前找奶奶對峙一樣去找淑荷,結果爹一點動靜都沒有。今七等啊等啊,等到大年三十那晚,今七碗裏多了半個馍。
“吃吧。”娘說“你爹給淑荷分了半個,這半個是你的。”
今七一聽鼻子就酸了,眼淚啪嗒啪嗒往碗裏掉。
娘不明所以:“咋啦這是,不想給淑荷分啊?可不興這麽小氣啊,你都已經吃過一個了,給淑荷分半個又咋了?她也是你爹的閨女。”
今七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可我也是、我也是爹的閨女。”
爹怎麽能這樣……
爹怎麽能這樣!
心心念念的馍就在碗裏,又白又軟還冒着熱氣,今七卻一口都吃不下了。她推開碗,撲到娘懷裏嗚咽:“爹偏心,爹偏心!明明不是我吃的,馍是大姐拿走的,爹還要再分她半個!”
是淑荷哄她玩躲貓貓,趁她藏起來的時候拿走了馍,娘卻到現在都以為是她偷吃的。爹說他知道了,知道的結果就是連最後一個馍都要分給淑荷。
今七越想越覺得委屈,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全倒給娘聽。
娘聽完就不幹了,扯着嗓子指名道姓地罵爹:“李立德,你給我滾過來!合着她閨女是閨女,我閨女就不是閨女了?要不是閨女告訴我,你這回又想瞞我多久?!”
“走,咱們找她去!”娘牽着今七的手就要出門。
“去哪兒?”爹杵在門口說“不許去。”
娘才不怕他,瞪着他說:“只許你的好閨女偷馍,不許我們拿髒啊?我告訴你李立德,我今兒個還非要興師問罪不可了!你讓我排老二沒關系,可你要是敢讓閨女也排老二,排在你那個寶貝大閨女後頭——我一定跟你沒完!”
什麽排老二?今七聽不明白,只知道娘是真的生氣了,她從未見過娘生這麽大的氣,連拉着她的手都在微微發顫。
爹又說了什麽,今七一句也沒聽進去,她一擡頭,只見娘的臉上挂着兩道濕濕的淚痕。
娘哭了?
今七害怕了,扯着娘的袖子安慰她:“娘別哭,我不吃馍了,我都給大姐,你別哭了。”
娘流着淚搖頭,說:“不是這個。”
娘到底還是找去了。哭過一場的娘士氣大振,爹根本攔不住。
今七跟過去時,淑荷正跪在三爹家的院裏,捱着三娘的責罵。
“丫頭片子長本事了,還學會偷人東西了!說,馍呢?!”三娘拿起苕帚打了淑荷一下。
“哎呀呀幹啥呢這是,可不興打孩子。”奶奶連忙把苕帚奪過去,埋怨說“不就是個馍麽,吃就吃了,至于發這麽大火麽。”
三娘拉着臉說:“娘,你懂什麽,小時偷針大時偷金,我今兒個不好好教訓她,就是在為國/家養罪犯。她才多大就敢偷到親爹家裏了,這長大了可還得了?”
奶奶撒了手,不敢再攔了。
淑荷在地上跪了好久,愣是一聲不吭,無論三娘再怎麽發火逼她坦白“罪行”,她都不吭聲。三娘沒想到她會這麽倔,氣得又想打她。
這時,大哥從屋裏跑了出來,抱着三娘的腿說:“娘,別打姐姐,馍是二妹吃的,姐姐一口沒吃。”
他從懷裏掏出吃剩下的小半個馍,說:“二妹吃了大半,剩下的全在這兒了,二爹給的那半個在廚屋放着。姐姐不知道二爹會給她馍,不然說什麽也不會去偷的!娘,二妹從去年就惦記着白面馍,姐姐不想讓她到死都吃不上,所以才、才……娘,你別打姐姐,求你。”
三娘頹然松手,苕帚直直地砸在凍結實的地面上,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今七後來才知道二妹病了,病得快死了,一直念叨着想吃白面馍。
最後一次見到二妹時,她無力地躺在淑荷懷裏,兩片白白的嘴唇一張一合,虛弱地問:“姐姐,天上真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麽?”
淑荷點頭說:“當然了,你不是吃過麽,是不是白白的軟軟的像雲彩?雲彩就是白面馍,但是在天上挂着我們吃不到,等人死後去了天上,就能吃到了。”
二妹笑了,說:“那滿天都是白面馍,我可吃不完。”
“沒事,日子長着呢,咱慢慢吃。”淑荷說。
二妹生在冬天,走的時候卻有漫山遍野的花草來送她。三娘說這是好兆頭,二妹下輩子一定不愁吃的。
她的肚子又隆起來了,奶奶開玩笑說說不定是二妹不舍得離開娘,又悄悄回來了。三娘聽了嘆了口氣,說:“別,還是投到好人家去吧。她跟着我已經遭了一輩子罪了,何苦再來。”
今七越發喜歡看天了,卻不再饞天上飄來飄去的白面馍。那是二妹的,她不跟二妹争。
她開始念書了,讀小學一年級。某天放學回來,爹攥着拳頭對她說:“閨女,來看看這是什麽?”
爹攤開手掌,掌心裏放着一枚小桔子。
“小金桔?”今七已經從書上認識了它,只是爹手裏這只有點不大一樣“怎麽是青色的?”
“還沒熟呢,你伯伯從南方寄來的,說一定要給你嘗嘗。”爹遞給她。
今七腦子裏浮現出一個頭發花白,缺了半根手指的人影。她接過去咬了一口,又苦又酸又澀。
今七想吐出來,又有點舍不得。
“跟你說了還沒熟呢。”爹笑着說“廚屋裏有大包,都是你的,等放熟了再吃。”
于是今七又添了一個愛好,有事沒事就嚼沒熟透的小金桔吃。
娘見了,不解地問:“不嫌苦麽?咬這些青瓜蛋子作甚。”
“苦。”
當然苦,不僅苦還澀,不僅澀還酸,吃一口沖得皺半天眉頭,要是吃多了,滿嘴都是麻的。
“可是……還是會甜呀。”今七又說。
每次嚼到最後,她都能從苦澀裏頭咂摸出一絲絲甜味兒,正是這點兒甜勾得她一次次吃下去。
今七看着在廚屋裏頭忙活的娘,忽然覺得過日子就像在嚼一只沒熟透的小金桔,苦澀酸麻占了十之八九,所謂的甜頂多只有一二分。
可正是因為還有這一二分甜頭勾着,才叫人心甘情願地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