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海洋

海洋

遠遠的,一架直升飛機穿過雨幕,攜帶着強烈的轟鳴而來。

向七煦站定。

阿J持槍護在他身邊,同時用手腕上的通訊儀器跟直升機聯系。

螺旋槳卷起巨大的風,被船上敞亮的光輝所映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狂風令人站不太穩。

雨夜無月,天空與大海都是漆黑一片,唯有郵輪燈火通明,無數間艙房的窗口滲出亮黃燈光,好像蜂巢一樣透着金燦燦的蜜,投射在近處的海水上。人低頭,可見大船兩側不間斷劃過白花花的浪痕。

郵輪是那麽明亮,甚至能映亮附近的海,像金子堆成的山,在海上如冰川般移動。但是,那麽亮,此時卻冷寂無聲,所有露天甲板上不見一個乘客,只有少量安保人員手足無措聚集在角落,推推搡搡,你躲我避。

直升機入口垂下梯子。

中美混血空手道冠軍的阿J身手極好,輕松挑倒對方幾個同時撲上來的保镖,為兩人留出時間。

阿漁被向七煦牽着,往直升機那個方向靠去,撲向欄杆。

那些黑衣人追趕上來,火拼成一團,裏面混着發瘋嘶吼的向泷。一時間槍聲不斷,好幾顆子彈貼耳飛過。向七煦松開懷裏的人,叫她上梯子,而他轉身,舉槍,一擊一個準。

阿漁來不及抹去滿臉雨水,只扒住梯子,竭力往上爬。

其實,她今晚在賭場很滿意,她幫到了他,也幫到了自己。他們成功了,完成了兩條命運交叉點的目标。

但是為什麽,有一顆子彈會擦過了她的肩膀,瞬息間将她帶入身側藍得發黑的深海裏去,她仰倒而墜。

人可以想象最深幽的洞穴,可以想象最神秘的黑洞,卻無法想象近在眼前的海洋——它是那麽黑那麽深。

一顆子彈,擦過一個人是怎樣的痛,于另一個人就是那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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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七煦在瞬間怔住。

一生中很多時候,人無法切身體會一片海的廣袤無垠,以及一艘巨輪體現出的渺小,直到一顆心髒在其中墜落。

如果沒有這樣的一個夜晚來警醒,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當初做了多麽愚蠢的抉擇。人生是關于選擇的賭博,一輩子不斷地選擇,不斷地走上岔道,但與真正的賭博又有所不同,它不談論輸贏,涉及的是無數種不同的人生。

這個雨夜,阿漁又穿了黑裙。

是在威尼斯人賭場那晚穿過的黑裙。她平時總穿白裙子或藍裙子,很少穿純黑連衣裙。今晚裙子的顏色,一入夜海,即被完全吞噬,暗示着某種永不可挽回的消逝。

她沉下去了。

沒有一雙眼睛能看見她了。

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撲向欄杆,徒勞地伸手,一剎那忘卻身後如槍林彈雨般的戰場,好像在今晚拿回生命中的所有,卻又失去所有。

什麽是最正确的選擇?

在馬來西亞的酒店樓上,視線穿過潔白羅馬柱落下去,看見街角一個好似黑白默片裏走出來的舊年代美人——假如,那時候他就抛下一切果斷下樓,直接丢掉全部身家,拉着那個陌生女孩遠走高飛……

哪裏會有這種假如?

當時的阿漁,會罵他神經病的。

不經歷一次生離死別,不會懂最開始做何種選擇才正确。金錢、恩仇、情感、過去與未來……

等到明白時——

劇烈的疼痛伴随暴雨,沖刷在身上,這個雨夜,他閉上眼,似乎失去意識。

也失去了……

那個在漁人碼頭回答要同他站在一邊的人。

那個曾在他消失半月後,犯傻擔心他遭遇空難船難的人——他從未被身邊人真正牽挂過。

那個說要跟他去南洋的人。

那個在清晨拂一朵玫瑰花來喚醒他的人。

那個從雨天墓園找到淋雨的他,為他撐起一把傘的人……

那種,永失所愛的感覺。

落日入海,晝夜不間斷交替。

時間流經了星羅棋布的群島,繞過了荒無人煙的海崖,日升又月落,數百場雲煙攪動成雨,上千次潮起潮落船歸船啓——

終至七年後。

彼時,HK已回歸,它身旁那片土地還在等待中度過風雨飄搖的暗夜。

十二月,這月份屬于北半球的冬天,靠近赤道,卻是永遠濕熱的夏季。永恒號郵輪平穩駛在晴日的黃昏中,仿佛一座海上宮殿,天與海圍繞它染成一幅水彩畫。世界是如此安寧,整片海都湧着溫柔的碎光。

“Tana,你去那一桌收場。”

郵輪賭場內,煙霧彌漫,賭客與荷官們的身影混雜。

賭場在公海上總是全天24小時開放,不少賭客徹夜不歸房,就在這上千平的地方度夜。

此刻,玩Showhand的桌上,一個中年男人的指尖掠過女荷官的手背。

今晚第三次。

油膩的胖指頭劃過軟白肌膚。紅裙女荷官一怔,放慢洗牌動作。她的臉側過來一點點,盤起的頭發垂了一縷在耳際,為魅惑精致的妝容添一絲慵懶。

每當漂亮女人在賭場裏,男人們便像狩獵者,吞雲吐霧,以掩藏粘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不自知,那雙黯淡卻獨具魅力的眸,眼波輕輕流轉間,目光中的不确定性就像六面骰子,不知會在何時抛出幾個點來。

九零年代,這是個群星璀璨的時代,她的美當然不比銀幕上那類風情萬種的女星,但勝在真實感。髒污混亂的賭場于她身後虛化,此時,你不想再尋覓別的美麗,只想對上她的眼睛。

“這位荷官,你的名字叫……”男人夾一支煙,笑得像臉上抹了油,眯眼湊近,看她胸牌上的名字,“Tana?”

女荷官繼續面無表情地洗牌,臉色跟其他荷官沒差別。

今晚郵輪将駛出公海,所以營業時間非24小時,再等幾分鐘就到零點,要打烊了。

賭局繼續進行,這是最後一輪。

誰料到,一直穩贏的男人輸慘。

剛才這位中年男人臉色鐵青,起身踢倒凳子,吼道:“荷官出千!”

已經清場,賭客們陸陸續續離開,場內只剩員工和這一桌的幾個客人。他一吼,零零散散的目光都聚過來。

女荷官笑笑,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搭在男人肩膀上,并暧昧地眨一下眼,柔聲勸道:“噓,先生你有誤會,坐下來好好談。”

男人憤怒,卻仍是受不住那溫柔手指的魔力,邊吼邊坐下來:“剛才我最後一張牌明明是草花,說不定,我可以拿同花順的……”

“先生說笑啦,我還常夢見自己随手摸牌便摸到黑桃Ace同花順。做夢也做現實點吧!”她依舊柔柔地笑着,一張臉美得好似春水在蕩漾,“先生你貴姓?哪裏人?”

男人一愣,還以為她對自己有興趣,咳了咳,坐直,放緩語氣道:“姓、姓張,濠江(澳門)人。”

“對不住,張生,剛才……”

男人一看她溫溫柔柔說話,又賊笑起來:“Tana小姐,你哪裏對不住?不如……陪我去喝一杯?”

“好啊,一杯酒,一億美金。”

“你癡線啊!”男人拍桌而起。

女荷官勾唇懶懶一笑,“張生,你脾氣不好,一看就是大老板,難道也是金融風暴受害者之一?破産,還是失業了?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但不只你一人慘。假如口袋裏沒錢,要更努力去掙才對,而不是來賭場泡妹。”說完,她擡起手,摔了他那一袋子白花花的錢到他臉上。

——還好這是清場時間。

被吓一大跳的副主管聞聲走過來:“Tana!你你你瘋了?你又……我告訴你!如果不是主管護你,我早就……”

被砸臉的中年男人氣得跳腳,副主管趕緊撲上去抱住人家開始哄勸。Tana則抱臂站在一旁冷笑觀戲。副主管回頭,惡狠狠瞪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剜她心。

這時,同事Julia過來拽住她胳膊,迅速把她拉跑了。

Julia拉着她一路跑回宿舍,關了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副主管的臉色,好像等Patton一退休便要火速上位教訓你……”

Tana散開頭發,徑直走進衛生間洗漱。Julia還在外面叽叽喳喳地念叨:“啊!我想起一件事,你知不知道啊……過來,我講你聽一個秘密。”

人站在鏡子前,開始卸妝。

外面的女孩見她不動,便探個頭進來:“Tana姐,其實Patton老古董有一只手臂是假的,接的假肢……那天我看見他在廁所裏面取下來,可怕!”

Julia二十歲,比她小六歲,私下一直稱她Tana姐。

卸妝的人動作一頓,回頭問:“你怎麽會出現在男廁?”

Julia未回答,顯得局促,Tana一想便了然,繼續卸妝,“你跟你男友未免玩太大,假如被副主管發現,等着雙雙失業。”

“那有什麽辦法?船員之間又不能明目張膽拍拖。”

Julia忽然眨眨眼,湊近,拉開自己的外衣,從內袋裏摸出一串做工精致的項鏈,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聲音顫抖:“你看!我男友在客房部巡查時,發現上一批客人落下的項鏈!天啊,起碼值幾萬英鎊……結婚錢都有啦!”

“你小心監控。”

“沒事,不會被發現的啦!嘿嘿,我今晚肯定做美夢,Tana姐,假如我夢見撈到一串價值過億的高定項鏈,我會從你的上鋪笑醒,滾下來。”

“你最好不要。”

“哎,開玩笑啦!我知道你睡眠一直不好,哪裏會擾到你。”Julia撞一下她的胳膊,又拿項鏈到她頸上一比,猛然睜大眼,驚叫,“哇,有沒搞錯,你原來這麽貴氣的?這個東西好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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