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流浪
流浪
鏡子裏的女人,紅裙白膚,黑眉紅唇,明明化着濃豔浮誇的妝,面孔卻有着黑白老電影的質感,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舊式風情。金子細碎的光在鏡面撲閃——瘦削鎖骨下面一點的位置,豐滿胸脯的上方。
不知是點綴得恰到好處,還是骨感與豐滿兼具的身材夠辣,Julia都被吸引注意力,抹一下口水。
Tana擦掉自己黑糊糊的眼線,漫不經心道:“其實,這種款式的金項鏈不夠襯你風格,Julia,你年輕,活潑,這個款會使你顯得老氣。”
Julia對手中項鏈愛不釋手,完全挑不出毛病,嗤笑道:“有道理,說得就好像你戴過貴重項鏈似的。”
她一怔,搖頭,“我沒戴過。”
她垂下眸,沖了臉,又補充道:“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戴過。那是一條直徑十八厘米的澳白珍珠項鏈,很長很長,長得垂到胸前,人很難想象為什麽把價值上億的飾物挂到脖頸上。那條項鏈最後還掉進海裏去了。不過,當時戴項鏈的人覺得,這倒沒什麽了不起,反正死了也戴不進墳墓,她在擁有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Julia啧啧嘴,“哇,她真看得開。要是我弄丢了,我就看不開。項鏈多漂亮,把我長相提高一個檔次。”
“如果你本身樸素的樣子曾被人深深注視過,你就會懂這個道理,珍珠和黃金都是沒辦法修飾人的。”
“喂,又故作老成做什麽,說得你好像經歷過愛情。嘁,Patton老古董說你單身多年啦。”
每到停港日的早晚,總是很熱鬧,郵輪靠岸,人們蜂擁踏上岸玩夠一天,黃昏時陸續歸船。
碼頭上人群熙熙攘攘,有人分別,有人等待,有人徘徊。
本月《Titanic》剛上映即催淚全球無數人。暗夜裏,世間每一片海仿佛都湧動着“You jump,I jump”的凄美哭吟,男友們牽女友的手走進電影院,彼此又哭又抱地走出來,那場面十分滑稽,不知是悲劇還是喜劇。
乘客在碼頭與戀人告別,你侬我侬,拉扯許久。年輕男人誓要背井離鄉去香港或加州博一番成就,幾年後歸來娶淚眼汪汪的少女。少女點頭,我信你,但假如你不回來,我就跳進這片海裏去找你!
癡情少女,不要信男人鬼話。
歸來男人不及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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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阿漁找到風景絕佳的角落翻雜志周刊——郵輪頂層甲板的大泳池熱鬧非凡,她就在這一層的隐秘一角靠欄杆而坐,扮一副乘客模樣,壓低大大的花邊帽。這裏陰涼有風,可靜悄悄抽上兩支煙。
別人的悲歡離合與她無關,七年來她未曾踏上過陸地,很多情緒都變淡了。
她從書頁中發現一張折疊好的舊報紙,翻開。從那些舊新聞文字的犄角旮旯裏,瞥見一個曾經的名字。
借由“向莓”這個名字,又想起了“易美漁”那個名字。
她飄蕩公海多年,幾近與世隔絕,卻聽說各地許多奇聞異事,包括澳門——現在她私下已很少稱那裏為澳門了,她更喜歡喊那裏的一個別稱:濠江。這樣,會讓她感覺自己私有的記憶足夠獨特。
而那千千萬萬個新聞中,她從沒有找到與那一個人相關的。
七年來,他就像徹底消失了。
她不明白,當年那一晚,他算是成功了,應該擁抱輝煌才對,為什麽銷聲匿跡?人們都說他那一晚中槍死了。但陸上的人傳出一千個版本,不知哪一個才是真相。
只能說,人的确沒蹤跡了。據傳,他名下所有財産在去世前已交給心腹做慈善事業,這些年,負責人處在将巨額資産順利投入巨大慈善項目的漫長過程中。人們簡直不信,這世上真有富豪這樣做,揮金如土最高境界。
她回過神,吸一口煙,将翻皺的報紙夾回書頁中,擡高帽檐看前方。
船即将啓動,一切重新躁動起來。金光閃閃的水波盡頭,岸上那些無邊無際的建築和人類開始後退,越來越遠。
不是她不想登陸,只是,每當她要踏上故土,便會被例行問道:
“你有身份證明或護照嗎?”
她沒有。
她當然沒有,無名無姓,沒有ID,沒有國籍。早年身份被登記死亡。
在法律層面,她還是個通緝犯。
她記得很多年前,就有一個中年女人用陰鸷的眼瞪着她,對她惡狠狠地說過:你父親是個逃之夭夭的通緝犯,并非什麽好人。
如今她也落個這種境地。
好人……可要怎樣評價一個人的好壞?怎麽能分得清,那藍色是天還是海。
海也許是倒過來的天。
“嘿——”
神游時,身後冒出一個短發女孩,扔了泳衣給她:“Tana姐,敢不敢跟我一起下水比泳技!”
她潦草地笑笑,抖抖煙灰,紅唇彎得像妖嬈的玫瑰花瓣,“Julia,不要同我比。我念高中時是游泳社團社長。”
“我才不管你以前多厲害……”
“等一下,看——”她打斷對方的話,伸手指向大泳池那邊。
船上有劇組來拍戲,內景早在郵輪啓程前便拍好,現在補的是露天的戲。那邊吵吵鬧鬧的,人和道具圍作一堆,看起來十分熱鬧。
Julia感到很掃興,不能游泳。
Tana笑了,拉Julia坐下來,拍拍女孩垂下去的肩,“其實,安靜看看黃昏也不錯。”
“嘁,這有什麽好看的,淺海區那麽多海洋垃圾。那,港口附近好髒。”Julia指着海水上隐隐約約的漂浮物。
纖細的手指一僵,緩緩将煙送到嘴邊。女人淺吸一口,悵然道:“對,好髒。但我這一生或許還要感謝一下海洋垃圾。那白色泡沫板浮在海上的夜裏,甚至可撐住一個溺水的人,去等待下一艘經過的大船。”
Julia笑,“那你每天看海,一年四季看不厭,又是在等什麽?”
“等待回歸,等待回家。”
等一個人。
說不定明天就會見到的人。
Julia搖搖頭,“也是,船上的日子真夠無聊,我才待兩年就快悶死,每次上夜班第二天黃昏醒來,時間倒轉,真覺得窒息,好像被所有陸地文明抛棄。而你竟在同一艘船上停留了七年,合同都沒斷過,我真不懂你這種人是怎麽做到的。”
怎麽做到的?她也問自己。
每一日,倒班補覺;每一夜,賭場工作。兩千多個日子如此重複,忍受度日如年的每一天。
瑣碎生活不就是這樣麽,總有許多瞬間,深感寂寞、煩悶、窒息,陷入無盡下墜的恐懼中——但即便是在最深沉、最絕望的時刻,都不會放任自己沉到海底。因為想見的那個人,也許,還活在陸地之上。
Julia輪休當天,說要偷偷溜去郵輪舞會玩,結果晚上在宿舍床上蜷縮成一團,哭得不能自已,因為今日又跟男友鬧分手。
Tana頭疼,不懂這兩人為何總是鬧矛盾……要知道,船員偷偷拍拖是冒風險的,郵輪不允許船員跟船員、客人跟船員之間拉扯,兩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還不知珍惜感情。
幸好只是雙人宿舍,可放任Julia哭嚎。Tana揉着疼痛的耳朵,聽到女孩說要把金項鏈扔進海裏去。
“嗚嗚嗚……這個騙子,還騙我這次上岸就不再續簽合同,帶我一起回順德老家生活,他說他早就存夠結婚的錢,結果卻是這種情形……嗚嗚他還讓我把項鏈還給他拿去賣……”
“Julia,你聽我說。”
下鋪的人被吵得睡不着,終于起身,趴在欄杆邊哄那哭泣的女孩:“我明白你擔心什麽。你發現他的真實背景是無父無母、欠一堆債,你覺得未來無依,美好期望盡毀……不知道怎麽接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