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屋頂上的舞蹈者
屋頂上的舞蹈者
尹奈奈的小窩,在一個老舊的小區裏。
沒有護欄,沒有電子門,也沒有保安,綠巨人都能光明正大跨進去。住戶多為老人或者租不起好地段的打工族,唯一的好處就是安靜。
奈奈頭三年本來是住宿舍的,但就在半年前,她們寝室一個女生因為情傷,在半夜将自己吊在了天花板上,第一個發現的人正是尹奈奈。
那天大約淩晨兩點左右,她被尿憋醒了,翻個身打算去廁所,結果劈頭就看見了一張面朝着她,幾乎近在咫尺的死人臉。
她第一次知道人的舌頭可以抻得那麽長,長到令她疑惑原先是怎麽全部收納在口腔中的。
室友的屍體穿着白色睡裙,在寝室的四張床(上床下桌)之間晃蕩,晃蕩,臉不偏不倚正好垂向奈奈的枕畔,就好像在注視着她睡覺一樣。
那個場景對她造成的沖擊歷久彌新,哪怕後來換了寝室,換了樓,她也無法在類似的格局中繼續住下去了。
房東不缺錢,也懶得繼續招租,看奈奈是個不會惹麻煩的乖乖女,就以一千元的價位租給她了,物業費采暖費全免。
鑒于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一千,她會在每周一三五晚上去附近超市打零工。
她從來沒告訴過父母寝室裏發生的可怕事件,更沒說她搬出去住了,所以兩位老人一直以為她手頭挺寬裕。
許晨不止一次想替她付房租,都被她拒絕了。這是她的小天地,她理應自己承擔消費,否則會于心不安的。
當然,她也知道許晨有自己的小算盤,她暫且還沒打算跟他進行到那一步。
被秦沐護送到樓梯口,她遲疑了一下,開口道:“你上來歇口氣吧,我給你倒點開水喝,外面怪冷的。”
說完她就後悔了。
一個獨居的女孩,大晚上邀請異性上樓,絕對是欠妥當的。而且她剛剛說出的那句話,怎麽那麽像某類片子裏的暧昧前奏……
果然秦沐拒絕似的往後退了半步,她立刻漲紅了臉,連連擺手道:“啊,我沒有別的意思,總、總之謝謝你今天幫了我一個大忙——”
她差點咬到舌頭,恨自己凡事都缺根筋,不會顧周全。
然而出乎她預料的是,秦沐居然又往前邁了回來,隔着劉海對她重重一點頭。
她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有誤會。
她跺了跺腳,樓道裏亮起昏黃的燈,每晚她獨自爬樓梯時,都提着一顆心,總覺得陰暗處會蹦出來什麽東西,襲擊她或者吓她一跳。
不過今天有人陪伴,雖然沉默寡言毫無存在感,卻也給了她一份厚實的安全感。
她住五樓,一層三戶,她在最中間那個門,面積最小。
從濕漉漉的包裏翻出鑰匙,毛絨絨的小狗挂件糾成了一坨,已經看不出原貌。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還沒來得及旋轉,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從後方倏地投射過來,映在門上,裹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手驀地被按住,耳畔低低響起了秦沐那好聽的、與外表嚴重相悖的聲音。
“你……不該讓我進去的……”
尹奈奈愣了一下。他的語氣很怪,不,他會突然從後面抓住她的手,并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這件事,更怪。
“……秦沐同學?”她小貓似的喚了一聲,往出抽了抽手,未果。
他看似沒有用力,尹奈奈也确實沒感覺手背上落了多少重量,可無論她怎麽拉拽,他都紋絲不動,那只手好像是焊在了她手上。
而且她還感覺脖子處癢癢的,有灼熱的氣流噴在上面,拂動着每一根細小脆弱的汗毛。
她有點怕了,這才想起秦沐其實不完全算是她的同班同學。
他是在三個月前轉專業過來的,當時還有人吐槽都快畢業了居然還能轉專業。
沒人知道他原先就讀于哪個學院的,他看上去和一般大學生格格不入,卻意外地沒有引起讨論,就仿佛有某種怪異的力量封住了大家的思維和嘴巴。
萬、萬一他不是什麽大學生呢?
尹奈奈竄出一身冷汗,想起了前段時間頻頻登上熱搜的“眼球殺手”。
已經有五個妙齡女孩被活活挖去眼珠,其中一個被搶救過來的,聲稱那個變态是一個二十左右歲的瘦高男人,而且他當着她的面,生吃了她的眼球……
不知怎麽,秦沐的形象與“眼球殺手”重合了,尹奈奈打了個激靈,從腿肚子開始發抖,一直抖到腰間盤。
她從小就有“膽小鬼”這個外號,對恐怖事件的承受能力幾乎為負,而且想象力還忒豐富,光是腦補就能把自己吓哭。
“不、不要挖我的眼睛……”她可憐兮兮地嘟囔着,“我怕疼……”
按住她的那只手僵了一瞬,然後緩緩移開,連帶着萦繞在頸間的鼻息也一并退卻,可尹奈奈還是慫得不敢轉身,生怕撞見一張兇惡猙獰的臉。
“你在說什麽呢,奈……尹奈奈同學?”秦沐往後退開,“我只是想警告你,自己一個人住,不要掉以輕心。我又不是變态殺人狂。”
“啊。”尹奈奈瞬間舒出一口氣,她拍了拍胸口,手指一轉,打開了房門。
沒想到秦沐還挺有個性,居然采用這種電視劇男主般的舉動來警醒她。
真是個怪人。她想,推開房門,順手按下了電燈開關。
稀白的光立刻填滿這個四十五平的小單間,密集的、獨屬于尹奈奈的氣味毫無保留地撲了出來,令秦沐一個沒站穩,向後踉跄了兩步。
這太犯規了!他強忍着沖動,在門口死死咬着唇,眼看着尹奈奈換上拖鞋,卻遲遲不肯邁進來。
宛如一只沒有獲得房主邀請的吸血鬼。
“我……不進去了,尹奈奈同學。”他忽然矜持了起來,手指摳着門框上剝落的綠色噴漆,竟顯出幾分莫名其妙的扭捏,“我先回去了,請你……睡個好覺。”
說罷,沖她點了下頭,逃也似的跑開了。
尹奈奈滿腦子問號,扒在門框上向外看。
秦沐消失了,就像融進了黑暗。
真是個怪人。她自言自語,撅着嘴巴關上了門。
她來到衛生間,插上熱水器,換上幹爽的衣服。
衣服換到一半,她猛地停下了動作,梗着脖子注視着門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兩個細思恐極的疑點。
首先,那把巨傘,好像自從進了門棟,就沒再出現過。不過也不是完全無法解釋,他可能是嫌麻煩把它留在了單元門門口。
還有就是,秦沐消失得是不是有點太迅速了?而且她根本就沒聽到下樓的腳步聲……
這個想法吓得她瑟縮了一下,差點被褲腿絆倒。
不不不,一定是自己心情太崩潰,沒有聽到,今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糟心事,她的感官早已退化成了草履蟲級別,有人在她身後放鞭炮她可能都聽不見。
一定是這樣的。她很快就為所有的現象都找到了合理解釋,複又樂觀了起來。
走到沙發旁,她四仰八叉躺下來。
是她想太多了,秦沐只是一個助人為樂的好同學,不僅“幫”她解了圍,還送她回家,明天上課時(如果她沒病倒的話),給他帶一份表達謝意的禮物吧。
送什麽好呢?她開始認真思考起來,渾然不知她所在這棟樓樓頂的天井旁,正伫立着她腦海裏想的那個人。
秦沐仰着脖子,張開雙臂沐浴在愈加狂暴的大雨裏,雨水沖刷開礙事的漆黑劉海,剝露出一張極其俊美的臉。
胡茬活物般縮了進去,仿佛那就是一層僞裝。蒼白的皮膚在黑夜中潤着瑩瑩白光,高挺的鼻梁和鋒利的下颌線,讓他的整張臉充滿了一種淩厲的美感。
更确切地說,是一種非人的美感,有股妖異的豔麗在裏面。
他站在樓頂,背着手踱步到天臺邊緣,危險地懸在上面,滿臉滿眼都是激越的、高亢的、壓抑不住狂喜的神色。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氣,轉身捧起一點也沒被淋濕的書包,拉開拉鏈,把頭埋進去用力地吸聞着。
尹奈奈的氣味充斥了他,那些一直在他身體上蠢蠢欲動、流竄不止的黑紅色觸手終于失去了控制,撐破衣服,張牙舞爪地噴發出來——
他在呼號的風中不斷念叨着她的名字,每念一次,那些觸手就激烈地舞動一下,頻率越來越高,動作也越來越誇張,既詭谲又瘋狂。
最後他幹脆在寬大的房頂上,在急風驟雨裏,跳起了癫狂而詭異的舞步,那是他表達興奮的方式。
極度的,令他幾乎失控的興奮。
對面樓一個孩子注意到了這副景象,他揉揉眼睛,再看去時,便只有鋪天蓋地、模糊不清的層層雨霧了。
是錯覺嗎?他問自己,拉上了窗簾。
不管怎麽說,今晚做夢的素材有了,他愉快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