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綠茶
小綠茶
濃稠的黑暗,宛如深沉的海水壓住她的身體,覆蓋了她的意識。她就像是被釘死在一具厚重的棺材裏,那種壓抑與窒息,比任何酷刑都難以忍受。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她體會到了靈魂脫離□□的輕盈感,然後她就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恢複知覺,卻感受不到身體的重量,甚至連輕如鴻毛的感覺都沒有,就好像她已經化成了分子、原子,正懸浮在半空中……
就在這時,耳邊驟然響起了一陣嘈雜,将她從混沌中喚醒。
那是很多少男少女嬉笑的聲音,活潑清脆,青春朝氣,從天而降般飄到她耳畔。
她緩緩張開眼睛。
然而躍入眼簾的場景,卻令她渾身滾過一陣複雜的情緒。
斜前方赫然橫着一張墨綠色的長條黑板,右上角用粉筆工工整整寫着今天的課表,字跡無比熟悉,是看了三年的高中班長兼語文課代表的筆跡。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驚訝地發現,她竟坐在高中的教室裏,面前攤開着高二物理的教材,和曾經用過的那只鼓鼓脹脹的牛油果色筆袋!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擡手摸摸額頭,冷冰冰的不像是發熱的樣子,難道她是在做夢嗎?
她低頭看着教材上的受力分析圖,上面是她用鉛筆畫的各種方向的箭頭,既視感伴随着洶湧記憶一起襲來,她感到一陣難以承受,于是閉了閉眼。
方才還毫無重量的身體,這會兒有了清晰的質感,不像是夢境,而且她的思維很清晰,也不似做夢那般毫無邏輯。
她腦子裏轉動着各種念頭,中幻術了?穿越了?還是死了……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做作的聲音,沖破嘈雜,從教室外傳來,尖銳地刺在她耳膜上,在她遲鈍跳動的心口上,掀起巨大而痛苦的波瀾。
她緊緊攥起雙拳,眉頭深皺。
讨厭,讨厭,讨厭!
她讨厭這個女人的聲音!
她毀了她,也毀了她從高二下學期開始的高中生活,甚至波及到了大學。
因為她,她不敢敞開心扉與人交流;因為她,她回避着大學同學的親近,臨近畢業還記不全班級所有人的名字,始終與人保持疏離,融不進任何圈子,甚至還要依靠許晨這個爛人……
她恨她,哪怕已經過去了快四年,她的聲音一響起,她仍會痛徹心扉。
她用手指堵住耳朵,想把她的聲音擋在外邊,可無論怎麽努力,聲波都無孔不入,不斷刺激着她劇烈起伏的心髒。
有那麽一刻,她寧願面對秦沐和那堆觸手,也不願意重返十七歲,再度回到這個充斥着糟糕回憶的教室。
在別人看來,尹奈奈成績不錯,臉蛋漂亮,性子溫和,怎麽也不像是會遭到霸淩的類型。
事實本應該也是這樣的。但那個女人毀了一切。
楊雪柔,是她的名字,人長得也如名字般千嬌百媚,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十分擅長與各色有些名氣的男生打情罵俏,且以此為樂。
尹奈奈和她本來沒什麽交集,也不在一個班,卻因為男生間一場關于“全校你最想和那個女生交往”的口嗨,得罪了楊雪柔。
楊雪柔一直暗戀的一個高富帥,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尹奈奈的名字,還半真半假地表露出想追求她的意思,但怕影響她學習,一直沒敢出手。
那個男生尹奈奈有印象,和她搭過幾次話,确實對她有點意思,但奈奈不解風情的古板樣子,讓他覺得有些尴尬,便也沒再做什麽。
好幾個男生跟着附和,說尹奈奈清純可人,聲音也袅袅柔柔,整個人都溫潤如水,簡直是女朋友的最佳人選。
他們可能根本沒想那麽多,只是不負責任地侃侃而談罷了,卻坑慘了一心撲在書本上的尹奈奈。
楊雪柔聽到這些肺都快氣炸了。她在背後一頓操作,編造了很多侮辱性的傳聞,将尹奈奈塑造成了一個“心機綠茶婊”的形象,并指派她的小跟班們幫着散播出去。
而尹奈奈居然傻乎乎地什麽也沒有察覺,直到同班一位女生覺得不對勁,跑過來告訴她現在全校都知道了她的那些事跡,還給她起了個外號——
小綠茶。
這是她在高中後半段時間裏,享譽全校的稱謂。就因為那些洶湧的傳聞,那些純屬捏造、她至今仍莫名其妙的事跡。
———專搶別人男朋友,和不同男生玩暧昧,甚至還有晚上跟父母撒謊說是補課,實際卻和成年人開房這類的惡毒诽謗。
這對尹奈奈而言,完全是無妄之災。同班同學還好,有了解她的根本就不信,可其他班級的就不一樣了,看見她就擠眉弄眼,一臉八卦相。
最鬧心的是上廁所。女生們一見到她就扭臉面面相觑,一副“你懂的”的神情,讓她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奪門而逃。
如今,不知道因為何故,她竟然又回到了這個噩夢般的時期,而前一秒還把觸手塞滿她身體的秦沐,居然消失得毫無蹤跡,就像是一個短暫的噩夢。
但平心而論,她甚至說不清,重返這裏和面對秦沐,哪一個更接近惡夢。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冷靜,冷靜。這一切應該都是幻覺,過往的事情早已成定局,何必還這樣糾結,惹得自己煩躁郁悶?
再說,高中也不全都是煩心事。她還是有很多好朋友的,有喜歡的老師,護犢子的閨蜜,和最期待的化學課……
哦,還有那位面容清俊,總愛穿着運動服,笑容如春風般和煦的全能學長——林墨。
他的名字又給她帶來一陣鮮血淋漓的劇痛。她難受地捂住腦袋,想把和林墨有關的記憶都擠出腦海。
她之于他,只剩下了無法傳達的歉意。
楊雪柔對她的傷害,随着年齡增長、思想成熟,會如結痂的傷口般自然脫落,暴露出新生的更加柔嫩的皮膚。可她對林墨的歉疚,卻是一輩子也無法治愈的頑疾。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就不會失去父母。雖然她也很無辜,但誰讓她偏偏非要在那個時候任性,執拗地懇求他陪她一起練習投籃,為下周的體育考試熱身。
正是因為她的糾纏,使他比預定時間晚回了家,而他父母就在這期間遭遇了入室搶劫,雙雙斃命。
如果她沒有霸占他的放學時間,那麽他就會及時返回家中。他們一家,原本是打算等他放學,直接去城東郊區的爺爺家過周末的,如果他們在計劃的時間離開,就能撿一條命,劫匪偷完東西會麻利地逃掉,根本不至于喪心病狂地砍死他們——
那件事後不久,學長就退學了。
他離開的那天,她懷着忐忑與悔恨的心情,悄悄跟在後面,想說些道歉和安慰的話。
她知道學長肯定察覺到了她在後面,那個人一向感覺敏銳,可他遲遲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身來。
就那樣捧着一只紙箱,僵硬而鈍重地走着,仿佛一具靈魂被困住的木偶。
她實在忍不住,帶着哭腔在後面弱弱地喚了一聲,他的脊背微微動了動,但沒有停下。
跟到一條馬路邊,她沒注意到斜插過來的一輛車,差點被刮倒,車輪與地面摩擦出很刺耳的聲響,緊急剎住了,司機氣急敗壞地罵了她一句才把車開走。
她在慌亂中擡起視線,正好與林墨霍然轉過來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的雙眼通紅,既像悲痛也像憤怒,眼神裏憋着一股她從未見過的陰鸷,但他的身體卻在向前傾,似乎是剛擺出沖跑的動作就戛然停住了。
他剛剛是想來救她嗎?
腦海裏轉着這個猜測,她鼓起勇氣穿過車流,攥着袖口跑到他身邊。
近距離與他泛着血色的眼底對視,爬到嘴邊的話又原路落了回去,她只是哀傷地望着他,眼睛很快也變得紅紅的。
“對不起……”半天她才嗫嚅出一句話,“如果我沒有——”
“和你沒關系。”他冷酷地止住了她磕磕巴巴的道歉,目光針一樣紮在她的臉上,“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我要走了。”
“……”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萬一再耽擱出了事故,就不好辦了。”他冷漠而戲谑地補充了一句,徹底讓她僵在原地。
也讓她明白,有些過錯和傷害,是永遠都無法彌補的。
那是她和林墨的最後一面。她心裏始終埋着對他的歉疚,他一直都對她那麽好,即便在大多數人都對她存有偏見的時候,他也溫和如故,處處袒護,而她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報答”了他。
有段時間她難受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是父母的開導讓她漸漸穩定了心緒,把所有精力投射到學業上,很順利考上了一所位于大城市的重點大學。
她沉浸在回憶裏,哀傷盈滿胸口。忽然,一道刻入基因的鈴聲響起,周圍的叽叽喳喳立刻停了下來,繼而響起拉椅子、推桌子的動靜。
尹奈奈從萬千思緒中探出頭來,垂眼看了看桌上的書,順手翻了起來。
書上密密麻麻都是她的筆記,很多知識點她現在還印象深刻,甚至能回憶起記下這些文字用的是哪一支筆。
目光向筆袋一掃,果然看見了那只有着梨色柔軟握杆的中性筆。
所以說,她這是穿越了?如果是幻覺的話,應該不會這麽精準。
這時,一道高挑的身影,從門口晃了進來,然後是女生們花癡的嗡嗡聲。
她驀地一愣,擡起頭來,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秦沐!
這怎麽可能?她高中的物理老師,是一位身材玲珑、雙眸有神的美女,怎麽忽然就變成了——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秦沐為什麽會出現在她的記憶裏?
只見他白衣黑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身形挺拔潇灑,夾着兩本書,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站在講臺上,目光向下環視,與尹奈奈驚恐的眼睛相遇時,他露出了一抹別有深意的淺笑。
甚至還帶着一絲挑釁。
尹奈奈按捺住惶恐,飛快地移開視線。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她垂下頭,覺得這個秦沐,與她所認識的那個拘謹、小心翼翼、一板一眼的秦沐,判若兩人——
一個奇怪的,近乎于不可思議的念頭爬進她的腦海,她緊緊盯着書上的受力分析圖,陷入了懷疑。
就算是怪物,性格多少也應該有連貫性吧……
還是說,他——
一顆粉筆頭,嗖地從前方飛過來,不偏不倚砸在她的腦門上。
她悚然一驚,吃痛地捂着腦袋猛擡起頭,看見假扮物理老師的秦沐正悠閑地斜靠在黑板上,一只手還保持着扔粉筆的動作,嘴角的笑意正濃。
“上課不要溜號哦,尹奈奈同學。”他說。
周圍響起一片哄笑。
她的臉唰地紅了。
但也更加堅定了一個推測。
那就是,這個人,根本不是秦沐。
更确切地說,陪她來醫院的是秦沐,可不知怎麽的,中途忽然換“人”了……
她盯着滾到手指旁的粉筆頭,眉頭緊蹙,若有所思。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