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5

只是采集實驗樣本而已,卻陰差陽錯結識了紫羅之緋。向來獨來獨往的涅西爾本該盡早結束這種累贅關系,但他想再觀望一陣。

紫羅之緋不知在哪次怪物讨|伐戰裏染上了夢蝕。興許是他體質太好,或者神明舍不得讓他早早淪為醜惡的變異體,連他本人也感覺不到身體一絲一毫的異常,依舊露出溫和得體的笑容,繼續作為阿瓦隆可靠穩重的騎士長。

這樣的人一旦崩壞,呈現戲劇性的毀滅畫面定令觀者大呼精彩。

心裏懷着這樣的期待,涅西爾漫步着,在那處山林裏的藍色花甸找到了紫羅之緋。他正坐在樹下,埋頭又在寫似乎永遠寫不完的日記。

只要一閑下來,紫羅之緋就會來這裏享受屬于私人的片刻光陰。但他并不排斥有人來分享這個秘密。他似乎永遠都溫和坦誠,對一切都充滿深厚慷慨的感情。聽到花叢傳來的輕響,他擡頭露出微笑。“我就知道你今天也會來的。”

涅西爾有些抵觸這句話。他并非在默契赴約,不過想近距離觀察對方的身體情況。

“我帶了些妻子釀的蜂蜜酒,來嘗嘗吧。”紫羅之緋熱情招呼着,對有角有翅膀有尾巴、外形和常人不一樣的涅西爾的身世只字不問。

如果不是相處過一段時日,很難認為他這種做法只是單純的善意,而不是有意試探。

真是個怪人。涅西爾忍不住再次對紫羅之緋投去複雜的目光。

“前天的讨|伐戰,多虧你提前探到了巢穴的最新位置,我們這邊沒有發生嚴重的傷亡。”紫羅之緋慶幸地短嘆,看了看未寫完的日記。

“不用謝。”涅西爾坐在他旁邊,抿一口甘冽的蜂蜜酒,餘光瞥見對方無名指上的戒指。“…我第一次看見你帶婚戒。”

“這個啊…”露出懷念的笑,紫羅之緋回答:“只有休息的時候我才拿出來帶帶,我怕在戰鬥的時候弄壞了。”

“你很愛你的妻子。”涅西爾并不多想,看對方的表情就能得出結論。

紫羅之緋陷入了追憶,深邃的藍眼睛裏漾着濃濃的情思。半晌,他看向頭頂的樹冠,臉上是斑駁的日影。“但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是個失格的父親。我總給我的孩子留下寂寞的回憶。”

涅西爾慢慢搖晃陶瓷酒杯裏的金黃液體。“對你這樣有才能的人,私心和社會職責總是兩難。”他微微自嘲,把酒喝盡。“這點…我和你不一樣。”

紫羅之緋偏過頭。“你背井離鄉也是有不能言說的苦衷吧。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你好幾次都出手相助了。你該是個低調又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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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涅西爾沉沉不語,給自己又倒了杯蜂蜜酒。好一會兒後,他聲音有些嘶啞地說:“給我講講你的孩子吧。”

“嗯…她叫維奧拉,剛滿13歲,是我的獨|生|女。好像就是因為這個,她性格有些乖僻,也相當傲慢,除了我和妻子,她基本不願意親近別的人。我總是擔心她長大以後該怎麽辦……”

涅西爾聽着紫羅之緋絮絮叨叨的陳述,心裏有幾分好笑。角色一旦轉換為父親,再偉大的人也只是個焦頭爛額的凡夫俗子。但也只能笑一笑而已,因為涅西爾還無法真切體會,似乎永遠不會有這麽一天。

“真累啊…”耐心聽了好半天,涅西爾發出感慨。

“累嗎?”紫羅之緋自我反思着,搖頭。“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得面對現實。我不能為了滿足私欲,置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安危于不顧。”

可他堅毅的表情卻在一聲隐隐約約的馬嘶後,漸漸融化。紫羅之緋皺着眉,默默站起朝花甸的另一頭走去。

涅西爾看了眼被擱置在地的日記本,風匆匆翻開了其中幾頁。短暫注目後,他起身跟上他的腳步。

樹林對面是一處低矮的山坡。黃棕色的大馬在半人高的花草叢間踱步,鞍上坐着一個年幼的女孩。麥色發辮,寶藍眸子,緊緊抿起的嘴唇,冷冷清清的表情。

“她長得和你很像,特別是眼睛。”涅西爾看向紫羅之緋。

“很多人都這麽說。”他露出了柔軟的笑,很快又落寞垂眼。“應該是我陪伴引導維奧拉的時間不夠,她對外人總是懷着拒絕接受、拒絕合作、拒絕付出的态度。我希望她可以從自我封閉的世界裏走出來,不要再圍着我繼續打轉了。”

“但其實你還是會為她的依賴感到竊喜。”

“…我得承認自己作為父親還有很多卑鄙不成熟的地方。”

“那你到底是想她徹底獨立,還是一直留在她身邊?”

涅西爾太一針見血了,紫羅之緋怔然不語。這個形象奇異的男人突然闖入自己的生活,仿佛就是來讨要一個回答,逼|迫他做出抉擇。

無比動搖、無比矛盾、無比內疚。紫羅之緋一時間無言以對。

“如果,當然我只是在做一個假設。令愛必須在你的生命和更多人的之間抉擇,你覺得她會給你一個滿意答複嗎?”涅西爾端詳騎士長不安定的神情,強調般繼續補充:“現在你不是紫羅之緋,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男人,一個孩子的父親。”

思考的時間足夠漫長,久到維奧拉發現了掩藏在濃厚樹蔭下的他。

一邊向她招手,一邊苦笑着,紫羅之緋說:“我只想她不要留下遺憾…”

真是個暧昧不清,沒有底氣的回答。

馬蹄子滴答作響,翻起新鮮的草泥。維奧拉敏捷地跳到地上,掃視四周,幼圓的臉上寫滿警惕。“我明明看到有個奇怪的家夥,後背還有蝙蝠翅膀。”

涅西爾消失得悄無聲息,就像吹過的風。紫羅之緋知道他很早就離開了,如同來時一樣。或許這個人是幻覺,是自己具象化的心魔。

“哪有奇怪的人。”他笑呵呵地單手輕易抱起維奧拉,翻身上馬。“出門的時候給媽媽說過了?”

“…沒有。”

“都說了單獨去哪兒前要給大人打招呼。”

“我想,但她聽不到。”

“怎麽回事?”紫羅之緋警覺起來。

“人忽然就暈倒了。醫生說她只是有點低血糖。”馬匹奔跑帶起強烈的颠簸,維奧拉努力摟緊他的腰。她想維持冷靜,又忍不住埋怨道:“我想媽媽是故意的,只有生病的時候你才會挂記…別瞪我,這是她以前悄悄對我說的,百分百的原話。不過我哪知道這回她是假戲真做還是什麽。”

紫羅之緋聽了倍感苦惱,又愧疚得陣陣疼痛。維奧拉偷偷來找他不是第一次了,除了單純想這麽做,她一定還有別的要傳遞的信息,或好或壞。

他有失鎮靜地又揚起一鞭子,馬跑得更快了。

遠處山林的藍色花甸裏,涅西爾坐在紫羅之緋呆過的地方,手裏是他未寫完的日記。

家庭與愛情,責任與羁絆。每個端正的字都是一顆星,看着它們就像是在遙望不可觸及的銀河系。孑然一人的涅西爾感到悲哀與渺小,心裏生出了晦澀的羨慕。誠然,紫羅之緋擁有他夢寐以求的一切,但是這個夢馬上要被現實蝕壞,走向破滅了。

潛伏在紫羅之緋體內的夢蝕病毒終于發作,毫無征兆又氣勢洶洶。他對新鮮的血液和生肉充滿渴望,想要襲|擊周圍的人。

躲在那片鐘愛的山林花甸裏,紫羅之緋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差一點他就朝部下的心窩掏去了。從未想到自己會罹患這種絕症,是哪次讨|伐變異怪物的時不慎染上的嗎?

這時,一只山兔自花叢裏蹦出來。它是認得他的。這裏的小動物幾乎都不懼怕這個溫柔的男人。

小心眨動的黑色雙眸,柔軟的皮毛包裹着甘美的血肉……

回過神來,紫羅之緋愕然垂視山兔的屍體。殘留在口腔和咽喉的腥騷|味道讓他感到惡心,丢開屍體,再吐了一地酸水。

遠遠的,涅西爾無聲無息地觀望,仿佛聽到了什麽東西破裂的聲音。大概是理智崩潰,被拼命壓抑的恸哭洩露出來了。

原以為紫羅之緋會貫徹自己的利他主義,找個地方偷偷自行了斷,但事實卻出乎涅西爾意料——

站起來後,他面無表情地撿起漸漸僵硬的動物屍體,連皮帶骨咽下肚,嘴裏發出嘎吱咯吱的聲音。一邊舔侍沾血的指頭,他沉默地朝家的方向靠近。

涅西爾發出一聲嘲諷卻又欣慰的長嘆。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啊…他拿出那本被遺忘的日記本,無聲鼓掌。

那日起,農場陸續丢失了好些家禽,現場除了零星掉落的羽毛和少量血跡,沒太多證據推斷是什麽野獸所為。維奧拉懷疑是出現了某種變異的小型猛禽,便暗中展開了調查。她早熟又乖僻,不想把計劃透露給任何人。

躲在馬廄度過了一個夜晚、兩個夜晚,暫時沒有收獲。她仔細清點禽類的數量,決定保持耐心,今夜繼續原地留守。

你會後悔的呀。涅西爾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也絕不道破,心懷着漆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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