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終

阿瓦隆的冬天是不下雪的,溫度在冰點徘徊着。整個季度,空氣又濕又冷、雲朵又厚又沉,人只想縮在屋裏不願出戶。

黎明,天色還蒙着一層薄灰,白霧緩慢彌散,偶爾飄來百舌鳥婉轉多變的啼叫。

呵出熱氣,搓了搓裸|露在外有些僵硬的手,再看向一截探出牆院的樹枝,末梢隐隐出現了的幾枚苞蕾。植物對季節征候有着極其靈敏的感應,維奧拉心想這令人沮喪的日子快到頭了。

“久等了。”卡裏巴恩從馬背上翻身跳到地上,臉上透出健康的紅|潤。

“沒,我也剛到。”維奧拉搖搖頭。她打量衣着略顯單薄的卡裏巴恩,他一走近就有熱度傳來,就像個溫暖的熔爐。再看看自己,或許是男女之間的體質差異,她要穿得厚些,圍巾包裹住了口鼻。

“我覺得我還是得多跟你和布利多恩出去鍛煉鍛煉。”最後她把彼此之間的差異歸結為自己沒能成功入伍,留在家裏陪母親消磨漫長又寒冷的時光。

“等暖和些再說吧。”卡裏巴恩知道維奧拉一直對此抱怨,安撫着。眼睛掃過她長長許多、可以梳起馬尾的頭發。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後,卡裏巴恩遞給他一個小小的禮盒。

維奧拉猶豫着接過,打開包裝。“發帶…?”

“嗯,我來幫你吧。”卡裏巴恩點點頭,站在她身後,手上動作很靈活。他暗地練習過,利用去年維奧拉在拉比亞王都、交予他作為回歸信物的頭發。

但維奧拉不記得。她不知自己何時離開過阿瓦隆,期間發生了哪些事情也不知道。伴随這段記憶的消失,她比起從前總是少了幾分鮮活的生氣,好像一副褪色的油畫。

卡裏巴恩看在眼裏,矛盾和憂慮在心中滋生。他還記得在那個寒露濃郁的秋夜,自己帶着部下趕到出現異空間波動的山林,找到了沉默不語、身體縮成一團的維奧拉。那一刻他既是狂喜的,又是害怕的——維奧拉終于回來了,但又似乎還在外流浪。

“紮好了嗎?”維奧拉感覺不到發絲被輕輕拉動,略微轉頭問他。

卡裏巴恩立即回神,露出微笑。“嗯,好了…很适合你。”

“是麽,謝謝你。”維奧拉客氣地點頭,也不好奇自己現在的樣子,就像剛才的事情沒發生過。

卡裏巴恩迅速隐去失落的情緒,一邊牽馬,招呼維奧拉去已經營業的食鋪。

“我這次去魔法之國,幫你咨詢到了一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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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的魔法師怎麽說?”立即,維奧拉的眼睛仿佛被點亮。

“并不是單純的記憶消除…更像一種詛咒。”

“詛咒?”

“似乎對方完全不想要你再次記起來,但又有點奇怪…”卡裏巴恩替她拉開椅子,說:“如果施術人是我,我會選擇直接把記憶的片段從你腦中剝離出去,而不是用這種方式封印住。畢竟這世上不存在打不開的鎖。”

室內的暖氣很充足,維奧拉慢慢解開圍巾。“或許施術人心存僥幸吧,最終還是希望我能記起那些事情。”

卡裏巴恩微微擰眉。“太不幹脆了。優柔寡斷、自私的家夥。”

“但是我…”維奧拉看向窗外,蒙蒙的細雨亂舞着灑下來。“我好像可以理解這個人的心情,我不怪他。”

“你太溫柔了。有時候我反而會覺得小時候渾身帶刺、目中無人的你更加…”卡裏巴恩有些激動,一臉糾結地看着她。

“我并不溫柔。”維奧拉搖頭,下意識觸摸右邊肩膀。“只是對少數人格外縱容,好像到了沒有底線的程度。我這麽描述,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卡裏巴恩感到陣陣苦悶,一些不當講的話卡在喉嚨呼之欲出。半晌,他灌下大半杯涼水。“不會的,我能理解你……一直都可以。”

維奧拉怔愣一下,随即釋懷似的伸懶腰。“那我就放心了。現在,既然你和布利多恩不肯讓我跟着上前線,那我就自己支配自己的時間,不等你們下命令了。”

“你又想去哪兒?”卡裏巴恩警覺地問。

“……又?”維奧拉敏感地眯起眼。“卡裏巴恩,你果然有事瞞着我。”

卡裏巴恩不可能把她曾和罪過之國的王族接觸過的事情說出去。不管事實是否有想象中的那麽糟,但他沒有坦白的勇氣。

“算了,想要逼問的話我早這麽做了,反正你從來都沒贏過我。”維奧拉不多為難,她站起來重新系好圍巾。“自己的東西終歸還是要自己親手保護,用搶用殺也要奪回來。”

“維奧拉…?”過激的字眼讓卡裏巴恩心裏一顫。

“開玩笑的,你覺得我是那種野蠻人?”她笑起來,上挑的尾音像是高飛的雲雀。

這一瞬,卡裏巴恩好像又看見了熟悉的維奧拉。她又一次把自己遠遠甩開,色彩鮮活的背影在眼前蹦跳着,抓不住、追不上。恍然回神,他急忙沖出店外,在細密的雨簾中找到她。“你去哪兒?”

遠遠的,維奧拉轉過身,拉下圍巾露出紅|潤的嘴唇,像是嫣然欲破的蕾。“我要去開|鎖!”

就像去年的某個仲夏夜,那天也飄着洋洋灑灑的小雨,維奧拉不見蹤影了。只是這次有人目睹到她的消失。

卡裏巴恩沒去阻攔。心裏的預感漸漸變得強烈,想象中的場景和現實的完全重合——維奧拉果然是還沒有回來,依舊在外流浪。

這個冬天,他該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探出牆垣的枝頭上微微透出紅意的苞蕾,溫柔地|震顫着卡裏巴恩的心。

春快來了吧…

一進屋,維奧拉就看見母親在做大掃除,剛進自己房間。她心裏一驚,趕緊去廚房找了只邊緣有闕口的舊碗,摔在地上,再發出幾聲凄厲的貓叫,制造出野貓進屋打架的假象。

母親不是不喜歡小動物,但反感它們在家裏搞破壞。很快,她就故意把樓梯踩得咚咚直響,嘴裏念叨着下樓了。

維奧拉從後門溜出去,輕車熟路地爬上二樓,翻窗進了卧室,拆開枕套把藏在裏邊的一枚戒指取出來。這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之物,被莫名轉移到那片山林花甸後,這枚戒指的存在就被自己故意隐瞞。說不清為什麽,但總覺得不能讓別人察覺到。

要去找鑰匙去打開記憶的鎖,這枚戒指該是極其重要的線索了。

迅速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她悄然離開房間。本來該留下書信之類的留言。但轉念一想,她尋思着卡裏巴恩肯定懂自己的想法,便任性的把後續問題都丢給他了。

用最快速度離開城鎮,坐上出境的列車。仔細浏覽地圖,維奧拉思忖了許久,決定先去花草之國布魯梅裏亞。那股淡淡的甜香還停留在記憶裏,或許在這個國家能找到答案。

地處氣候宜人的亞溫帶地域,只看日歷,冬的餘韻應該還會延續,可布魯梅裏亞已經呈現出缤紛的色彩,拂面的微風裏洋溢着鮮花馥郁的馨香。

維奧拉覺得自己的時間仿佛被按下快進,忽的一下就來到芳菲的春。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她扯了扯衣領,後背沁出細密的汗。想了想,她打算先去換一身更輕薄的行頭。

剛走近一家服裝店,和一個女性擦肩而過的瞬間,鼻間嗅到了記憶中的甜香。維奧拉愕然回望——

高挑纖細的身材,繪有漂亮花紋的翅膀。紫色的發絲在腦後如溪流般閃閃生輝。透過朦胧的頭紗,隐隐看得見頭側凸起的彎角。

好像在哪兒見過。維奧拉懷疑不安,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已握住了她的手。

“呃,抱歉…其實我……”被對方那雙清澈的淡紫眸子盯着,維奧拉支支吾吾,臉漲得通紅。

韶華依舊的中年女性莞爾一笑,柔聲說:“別緊張,慢慢來。”

她的笑容有蠱惑心神的力量,也可能是因為甘美的體|香。維奧拉呆呆點頭,又猛地意識到哪裏不對,急忙松開手。

慌亂的反應讓女人感到一絲驚訝。

維奧拉語速飛快地解釋:“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感覺…我對你身上的香氣感到很熟悉。”

仿佛觸及到了敏感點,女人的表情變得有些為難。她抿起嘴,攏緊頭紗快步離開。

“請等一下。”維奧拉快步攔在她面前,把戒指遞給她看。“冒昧打攪,但請問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看清戒指全貌的一剎,女人驚訝失色,拉着維奧拉朝旁邊的巷子跑去。警惕打量四周後,她緊張地問:“你怎麽會有這枚戒指?”

“我…其實我也不知道。”維奧拉搖搖頭,露出無奈又無辜的表情。

女人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慢慢把頭紗摘下,露出頭側彎曲的角。

維奧拉驀地感到頭疼,像有什麽活物在腦髓裏翻滾。

“我來自波塔利亞,姑且是個醫生吧。”女人平靜地說,手按在維奧拉兩側太陽穴,朝她體內注入可以平息疼痛的魔力。

“謝謝…”她感覺好受了很多,但身體也變沉重起來。

“不介意的話去我的住所吧。關于這枚戒指,說來話長。”女人嘆了口氣,貼心地扶起維奧拉。

“好,那就麻煩你了。”

她的住所像是一個迷你的植物博物館。維奧拉坐在藤椅上,感覺要被蔥郁的花草簇擁着進入芬芳的夢境。

“抱歉,房間有點亂。”女人沏了一壺新鮮的茉|莉花茶,動作優雅地坐下。

“哪有,真是太漂亮了。”維奧拉急忙否定。驚人的美貌,脫俗的氣質,說自己面前坐着哪裏的貴|族也不誇張。一邊喝茶一邊偷看着,維奧拉心裏有些憧憬。

“你喜歡這裏是我的榮幸。允許我正式介紹自己吧,我是這裏的芳療醫師,你可以叫我亞黛醫生。能簡單說說你的情況嗎?”

“嗯。”維奧拉放下玻璃茶杯,點頭。“我叫維奧拉,來自阿瓦隆。”

“真遠吶。怎麽一個人呢?這不安全。”

“別擔心,我很厲害的。”維奧拉攤開手讓她看自己手上的劍繭。

“嗯,果然勤勉。”亞黛醫生端詳後,松了口氣。“那你怎麽想到來這裏,是想見尤裏烏斯王子嗎?他的武藝的确是遠近聞名。”

“不是的,我就是覺得在布魯梅裏亞能找到答案,這裏畢竟是花草之國,衆多複合香氣的發源地。”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問:“你是覺得我身上的氣息,和你想要确認的很相似?”

“是的。那個,亞黛醫生…我可以湊近點聞聞你嗎?”

“啊,當然可以。”

維奧拉手撐着膝蓋站在她旁邊,鼻子靠近柔順的紫色發絲。“嗯…你用了橙花味的洗發水,但還是蓋不住你本來的味道……似乎…我認識一個和你散發同樣味道的人,但我記不得了。”她站起來,又把戒指拿出來。“我忘記了部分記憶,十有八|九是這枚戒指的主人做的。朋友替我多方詢問,發現那部分記憶沒被完全消除,而是用詛咒的方式封印住了。”

聞言,亞黛醫生清秀的眉如雲般輕攏。她示意維奧拉先坐下。“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毫無痕跡,而且對方用的又是這樣不嚴謹的掩飾方法。這樣吧,我先進入你的大腦,窺探他到底想對你隐瞞什麽。”

“意思是,你能解除記憶詛咒?”

“理論上講,可以。”亞黛醫生點點頭。“但我尊重你,也尊重施術者。如果我看到的記憶,客觀而言會對你現在的生活造成影響,我想先聽你的意見,再考慮是否坦白。”

維奧拉凝視那雙淡紫色的星眸,沉默一會兒後答應了,慢慢把眼睛閉上。“…那你先看看吧。”

她有些驚訝。“你就這麽相信我嗎?”

維奧拉又把眼睛睜開,眨了眨。“我直覺還挺準,你本意不壞。”

“…要真碰上歹人怎麽辦?”亞黛醫生不贊同地低語,把手放在她頭頂,聚集魔力細細感知着。

維奧拉笑了笑,複而阖上眼簾。

持續深入的魔力沒有遭到抵觸,浏覽記憶的過程順利得讓亞黛醫生心生詫異,同時也萌生出難以言喻的感動。可一目睹到那部分被刻意隐藏的記憶,她愕然失神,匆匆停下窺探。亞黛醫生打量仿佛在打盹的維奧拉,只覺得這實在太不可思議。

“…已經結束了?”維奧拉睜開眼,感覺有些困。

“嗯,結束了。記憶被外力觸動會對你的精神造成勞損,先休息吧,我想去整理一下思路。”亞黛醫生用溫柔動人的嗓音哄她,暗暗釋放催眠的魔法。

不受控制,維奧拉靠着椅子軟|綿綿地蜷成一團。

眼裏流露出憐惜和感激,亞黛醫生又歉意地對維奧拉輕語:“他給你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起身把客廳的燈都關上,窗簾合攏,她拿走那枚戒指回到裏屋,從抽屜取出了一張顏色素淨的信紙。

之後,維奧拉在布魯梅裏亞呆了近十天,因為要等待亞黛醫生配制出不會對身體造成副作用的解咒藥劑。她擅用花草治病,比本地的芳療師更會運用植物的力量。倆人在花草之國度過了一段溫暖芬芳的日子。

或許“亞黛”不是她的真名。維奧拉觀望她專注忙碌的身影,隐隐猜想。跑腿去布魯梅裏亞大圖書館借資料的時候,她有幸得知“亞黛”在古代波塔利亞語中特指一種候鳥,是一種因為氣候變化早早滅絕的大型涉禽,绛紫色的冠羽極其美麗。

被問及是否要回波塔利亞的時候,亞黛醫生微微一愣,複而笑道:“我現在過的很充實。我喜歡植物,喜歡和自然的香氣在一起,在這裏我感到內心無比的平靜。”

但你并不快樂啊。維奧拉心裏這麽說着。亞黛醫生好似書中記載的生靈,驚豔的身影沒能再次倒映在故鄉的水光裏。

這天,布魯梅裏亞飄起霏霏細雨。兩個人在樓外的杏樹下作別了。紗一樣的薄霧從河面升起,沿堤岸朝街巷彌散開來,和輕疊數重的粉色杏花交融。

拖着行李,維奧拉回頭望去——

亞黛醫生在花下撐着傘,白淨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美麗又孤獨。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舍不得讓那個溫柔聰慧的醫生留在清冷的春雨中。

你走吧,走吧。亞黛醫生向她搖搖頭。

你為什麽不回去?為什麽?相伴的時候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可現在維奧拉忽的生出好多問題,最好能纏着亞黛醫生再問上十天二十天,把遠飛的翅膀收攏、再收攏更久。

“維奧拉?”亞黛驚訝地看她折身向自己奔來。

“呼…這個給你。”維奧拉把戒指硬塞到她手裏。“我知道你認識戒指的主人。但你不願意說,我自然不會強迫你。”

“可為什麽你…?”亞黛醫生睜大了眼睛,心裏不禁猜測。

“我很珍惜這枚戒指,它把我和失去的記憶、還有被忘記的人緊緊聯系起來。現在你已經幫我找到破解記憶詛咒的方法,我不會再有什麽遺憾了。所以現在我把戒指轉交給你,一定也可以給你帶來力量的。”維奧拉握緊她微微發顫的手。“不要放棄。如果我當時也任由記憶就這麽被抹去,也不會遇見你從而找到轉機。這是我家的地址…”她把在口袋裏揣了好久的紙條遞出去。“你幫了我,所以我也想要替你做些什麽。”

亞黛醫生接過帶有體溫的紙條,深深嘆息着靠在維奧拉的肩頭。“謝謝…不可思議,你能來到這世上,出現在我面前真是太好了。”

“我哪有那麽厲害…不過你們果然認識啊。”維奧拉聽了不自覺笑出來。

“嗯。可我好久都沒見到那孩子了。”

“那孩子?…算了,亞黛醫生,你想和他再會嗎?”

身子慢慢直起,她為難地苦笑,又忍不住點頭。

“那我就把它放心交給你了。”維奧拉感覺思緒在飄逸,笑臉也飛揚起明麗的神采。“我也一定還會遇見你的,不過地點應該不在布魯梅裏亞。因為不論飛到多遠的地方,候鳥都會回到自己的歸屬地。所以加油吧,亞黛醫生~”嬉笑着,她像是小鹿般跳進雨幕,麥色的發辮是一甩一甩的尾巴。

一頭紮入車廂,維奧拉坐在座位上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水漬。她從包裏翻出亞黛醫生調配的藥劑——蜂蜜般金黃濃稠的液體,淡淡的香氣從木塞子上隐約散發出來——睡前一口氣喝光,醒來後就能找回記憶。

聽上去像個美麗的謊言,但維奧拉并不懷疑她。和亞黛醫生相處的那段日子裏,自己已經見過太多童話故事般的奇跡。

帶着期待和激動,寶藍的眼裏盛有晴空。回到阿瓦隆後,陡峭的春寒也無法冷卻她臉上閃耀的光彩。

郊外的田地還在沉睡,遠遠望去呈現一片寂靜的荒蕪,裸|露的灰褐色麥地裏沒有生氣。春天快來吧。被薰風一吹,油菜起薹、冬麥返青,每一寸泥土都會變成鮮綠色的鑽石。

一邊期待着,維奧拉遠遠發現前方的岔路口站着個男人,體型瘦瘦高高的。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拿着張地圖,眼睛看向面前寫有阿瓦隆語的路标。

走近了些,維奧拉先是驚訝于對方異常俊美的容貌和頭側的彎角、背後的翅膀,還有一根垂在股後的細長尾巴。她認為這個波塔利亞人該是迷路了。

“請問,你需要幫忙嗎?”維奧拉離他稍遠,又忽的覺得不該保持這樣的距離,也不該用客氣的措辭。

年輕的男人,也正是拉斯,他尋聲轉過頭,露出驚訝的表情,還有些道不明的情緒從淡紫的眼瞳劃過。像是白晝中從雲端墜落的星子,須臾一瞬便無跡可尋。

“我…”拉斯放下地圖,看向那只手提袋。“你好,其實我是個郵差。”

空氣中不知何時彌散出淡淡的甜香。維奧拉吸吸鼻子,上下打量他,不知該表示懷疑還是滑稽。“你是從波塔利亞來的…郵差?”

“我真是波塔利亞人。”拉斯晃晃尾巴,回答得暧昧。他舉目眺望還在沉眠的農田。“這裏真廣袤,我迷路好幾次了。”

維奧拉總覺得這番話中有深意。她很好奇,一言不發地注視他端正的臉龐。

“恕我冒昧…”她觀察很久後,口氣篤定地說:“先生,我應該是認識你的。”

拉斯瞳孔倏地一縮。

“雖然我還叫不出你的名字。”維奧拉目不斜視地看他。“但我一定去過你的國家,我認識你。”

拉斯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胸腔被巨大的驚喜擠壓。“是不是,阿瓦隆的姑娘都像你這樣大膽?”

“別人我不知道。”維奧拉眯起眼。“但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繼續端詳男人的五官,她說:“可我越看你心裏就越不舒服,為什麽?”

“…我和你無冤無仇吧。”拉斯頗為心虛地苦笑。

“不好說,雖然我暫時沒有動手想法……實不相瞞,我損失了部分記憶。”維奧拉暗示拉斯有重大“嫌疑”。

像是被野獸盯上似的。拉斯心裏有幾分發憷,印象中的維奧拉對生人很少露出這麽有侵略性的眼神,還是說自己現在連生人都算不上?

真是可怕。在維奧拉面前,他從容的開關時常失靈,整個人很容易陷入被動和不安的臆想中。怨不得別人,這麻煩是拉斯自找的——剛收到母親久違的來信,只把內容草草讀了幾遍就迫不及待朝阿瓦隆趕。

只要遠遠看一眼就好,就看一眼。本來是這麽打算的,可如同在凍土下蜷縮了整個冬季的種子一旦萌發,幼芽觸碰到溫暖的氣息就再不願回頭——拉斯無法回收膨|脹的思緒,不知所措。

“別露出這種表情了,我剛才是開玩笑的。”維奧拉臉色變得比翻書還快。她無視了拉斯的怔愣,手指着袋子。“說吧,你這東西打算送哪兒?興許我認識這個人,可以順便給你捎過去。”

拉斯一時有點跟不上她的節奏。“這個啊…”他猶豫片刻,老實坦白:“其實是給你的。”

“我?”

“行了行了,只要對上你我就沒法冷靜,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拉斯認輸似的搖頭,立即從袋子裏取出小小的盆栽。

維奧拉看了又看,猜疑地問:“…這是三色堇吧,怎麽是這種顏色?”

“嗯~我特別把它培育出了麥子的顏色。”拉斯有幾分自豪,尾巴輕快地搖動起來。

“你的臉…”維奧拉其實想用“惡心”去形容的,不過這不太禮貌,但事實上拉斯現在的表情還真有點癡傻。她假意咳嗽兩下,轉移注意力。“請問,這位從波塔利亞遠道而來的郵差先生,是誰委托你送這盆三色堇給我的?”

“這個…”拉斯露出神秘的表情,但其實是在懊悔之前的謊話簡直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先生!”維奧拉故意大聲在他耳邊吼了一聲。

拉斯受到驚吓,眼睛睜得圓|滾滾的。

“噗…”維奧拉立即笑出聲,急忙擺手。“抱歉,剛才實在忍不住。不過你別想糊弄我,就算現在成功忽悠過去…”揉了揉莫名作痛的太陽穴,像是受到某種不可抵抗的感召,她從包裏拿出亞黛調配的藥劑。“等我順利找回記憶…要是郵差先生你在其中裏扮演一個反面角色…”

拉斯見到那管金黃色的液體,驚訝失神。“她真成功了?”

“她…?你認識亞黛醫生?”維奧拉一邊擰開木塞,自暴自棄似的嘟囔:“算了,所有人都對我藏着掖着的。”

“等等,現在別喝!”

維奧拉敏捷躲過拉斯伸來的手,把藥劑一飲而盡,把玻璃管使勁扔向蓄水池。

噗咚…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

“這位先生,我鄭重聲明,千萬別讓我發現你真是個歹人,不然我…我真的要收拾……”維奧拉不出三秒就朝下倒去。

拉斯一手托着盆栽,一手扶穩她。“唉,都說了現在別喝的。”

“…我不喜歡被孤立的感覺…”眩暈感浪潮似的拍擊大腦,維奧拉不得不把身體靠在他身上。眼前似乎有千萬的流星劃過,又像是飛來大片雲霞。她嘴裏嘟囔着:“那不是在保護我,也不是在救我,絕對不是。”

“所以無論如何,你也要找回自己的記憶嗎?”拉斯指尖纏繞她後腦的發絲。和那盆三色堇一致的色彩,輕易驅散了早春和心中的清寒。

維奧拉已經聽不大清他在說什麽,只覺得那只撫摸着自己的手十分溫柔。他身上的甜香好似喚來了安眠的精靈,心不可思議的平靜。

感覺就這麽委身于這個懷抱沉沉睡去,很安全。

“真的,我認識你…”步入斑斓的夢境前,維奧拉發出夢呓似的呢喃。

“那我也再不會放開你了。”拉斯深深嘆息着回應她的輕語,吻了吻她的額頭。“我為之前擅自做主的行為向你道歉,我的三色堇。”

細軟的長發随風起舞,和近處泛起波浪的同色麥田融為一體。

維奧拉坐在田坎上,手裏握着自己的發絲,心想等到今年秋天頭發差不多就有這麽長了。

重拾記憶的過程并沒對精神造成多大的沖擊,她只是感慨:原來還發生過這樣的奇遇,結識過那麽多可靠的朋友,還有險象環生的戰鬥……

不知何時拉斯站在自己身旁,風塵仆仆的模樣,手裏端有一個小小的盆栽,裏邊種着麥色的三色堇。這應該是夢中的他吧。即便這樣,維奧拉還是有話想說,大不了醒來再告訴拉斯,念叨得他耳朵起繭受不了為止。

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她忍俊不禁,再次望向在風裏悠悠然湧動的麥田,慢慢說着:“很久以前我和爸爸讨論過,我問他為什麽成熟的麥穗不會有別的顏色。你猜他怎麽回答我的?”

夢中的拉斯沉默坐下,把手裏的盆栽遞過去。

“謝謝…”接過後,維奧拉看向他恬靜美好的側臉,繼續追憶道:“我爸爸說他很喜歡這種顏色,說這是豐收的顏色,也是勝利的色彩,孕育着未來的色彩…你是不是覺得太過浪漫主義,有點誇張了?”

他依舊不言不語。維奧拉也不覺得奇怪,她很享受此時安詳溫暖的光景。

“在涅西爾的基地和你分開的時候,你對我降下記憶詛咒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維奧拉垂眼看向三色堇簇擁在一起的柔軟花瓣。“如果我選擇了妥協沒有去找回記憶,不來找你…你是打算繼續栽培這種顏色的花來懷念我嗎?”

除了風與麥浪的交響,在這裏沒有誰會回答她的問題。

果然還是得回到現實中去。維奧拉捧住三色堇站起來。但夢裏的拉斯沒有,他始終安靜地望向遠方。

“雖然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你會很寂寞吧,但我要去找他了。”維奧拉遺憾地笑,把花盆對準頭頂的太陽,高高舉起來。

像是結出無比璀璨的果實。陽光下的三色堇熠熠生輝,閃爍着溫暖的光芒。

“如果這朵花和那枚戒指,把我和拉斯緊緊聯系起來,那這和麥浪一樣的顏色就真的成為了勝利的色彩,孕育着未來的色彩,我們的色彩。”

放下盆栽,深呼吸着緊貼麥田吹來的風,迎面拂過甜美的香氣。

“他來接我了。”維奧拉和夢中的拉斯輕聲道別:“未來,我想我會變成這樣一朵花,和波塔利亞的麥浪融為一體…兩個人一直都在一起就好了。”

只要思念着,就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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