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滿座寂靜,沈貴妃也沒料到自己一聲嘀咕就能引起這麽大的效果,她的确是心有不服,但也沒想表達得這麽直接。
她從小見多了綿裏藏針的說話技術,就算再怎麽也耳濡目染學到了些,這也是她這一兩年能夠跟皇後作對的依仗之一,而這回,似乎有點過頭了。
梁雁眼角跳了跳,她還想過若是沈貴妃真的忍住了沒有作妖,今日倒是便宜她了,沒想到這人還真是蠢得不會讓人失望。
不過,梁雁沒有說話,自顧自地飲了口花茶,潤潤嗓子,慢條斯理地等着看好戲。
今日皇後才是主角,她可不能喧賓奪主了。
換到從前,皇後聽了這種話,都是一笑而過,當作沒聽見,也不反駁,久而久之便讓人覺得她不善言辭,性子軟,好拿捏。
而今日,皇後也是一笑,只是笑容裏再沒有了從前息事寧人的退縮意味,她淡淡地開口:“沈貴妃又是把自己當什麽了?大庭廣衆的,連這種妒婦之詞都說得出口,成何體統。”
沈貴妃臉色一漲,冷哼一聲:“這有些人,一旦自以為有了依仗,便迫不及待地亮出爪子,也不知道這依仗是不是真的牢靠,能維持多久。”
“這話,我也要原樣奉還給沈貴妃,”皇後神色不變,一雙明眸透徹無暇,她又不是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對外界一無所知,反倒身為局外人,比當局者看得清楚得多,“盛極必衰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接受起來,就有些難了。”
沈家三代從戎,确有建樹,沈大人如今在朝中也地位頗高,可惜,“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皇帝埋了三年的線,沈家的那部分兵權,離收回也不遠了。
而一旦沈家失勢,沈貴妃的處境也可想而知。而她竟然還不想法子留退路,反倒仗着娘家的權勢,四處樹敵,當真可悲。
“皇後娘娘所言極是,妾身受益匪淺。”眼看着場面有些僵硬,宗室旁支的幾位郡王妃相視一眼,連忙出聲附和。
“今日是請衆位賞花,不說這些。”皇後朝衆人點了點頭,沒再多給沈貴妃一個眼神,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宮女們端上了各色糕點,又是一片說笑奉承的景象。
梁雁對此一點都不意外,若皇後真的只是個精致易碎的花瓶,她們也不會志趣相投,成為閨中好友。
這樣的意氣風發,才是屬于她們的日常。
“咦,這糕點倒是特別,不僅看上去精致美觀,味道也是甜而不膩,入口即化。”梁雁忽然眼睛一亮,贊嘆道。
“若是配上這花茶的清香,那才是更妙的。”立于皇後身側的大宮女明玉笑着接道。
聞言,梁雁略帶詫異地飲了口花茶,果然如她所言,唇齒間缭繞的都是淡淡的清香。
“心思巧妙,是誰想出的這種做法?”梁雁明知故問地看向皇後。
“又來了,就喜歡打趣我。”皇後無奈地嗔笑道。
“我都是真心贊嘆,得空了記得教我。”梁雁誇張地眨了眨眼睛,擺出真誠的架勢盯着皇後。
“那等你做出來,我可不嘗,也不許說是我教的。”皇後也學她的樣子,俏皮地眨眼。
“有那麽誇張嗎?”梁雁承認自己對這方面一竅不通,怎麽也找不到入門的路,偶爾學着依葫蘆畫瓢做出來的東西也都不盡如人意,但也沒到令人望而卻步的地步吧?
“怎麽沒有?”皇後可不想因為一時心軟鼓勵了她而“坑害”了更多的人。
“罷了罷了,我誇你你還損我。”梁雁一聲長嘆。
昭平默默地看着她們兩人有來有往地說笑,親昵如姐妹,垂了眼簾,神色麻木。
“怎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們一個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一個是尊貴無雙的嫡長公主,而你呢,也只能跟我這樣沒人放在眼裏的一起說說話了。”馨樂在一旁擺弄了下花草,無所謂道。
昭平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沒有說話。
馨樂等了好半天都沒有等到回應,這才忽然反應了過來,抿了抿唇:“哦,我倒是忘了,我們也不是一類的人。”
馨樂心裏不舒服,說出的話也不饒人:“畢竟我再怎麽不讨人喜歡,好歹也知道自己生母是誰,而你?哈哈。”
昭平眼睫微微一顫,緩緩地轉頭看她,目光沉靜,卻讓馨樂莫名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然而駭人的感覺只是一瞬,昭平眼波一轉,又恢複了與世無争的小白蓮模樣。
“我不明白姐姐在說什麽。”昭平沒有辯解,也沒有反擊,她的身世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之所以是心照不宣,便是因為牽扯到了皇家的醜聞,不可明說。
馨樂心裏也清楚,這事私下裏說說也就罷了,傳出去,鬧大了,肯定沒有她的好果子吃,便也沒有再糾纏,又放不下臉面道歉,只裝作無事發生,繼續擺弄手邊的花草。
昭平說完那一句,又陷入了沉默,視線下垂,落在衣角的一片花紋上,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關心。
梁雁隐約聽見了她們兩人簡短的争執,争執本身倒是不奇怪,她們兩人也不是一直都站在同一戰線上的,偶爾翻臉實屬正常,只是,今天的昭平,的的确确給人一種微妙的不協調感。
說無害,偏偏又沒有放下她楚楚可憐的僞裝,說心思深沉,偏偏又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只是坐在那裏出神。
正好她與皇後的閑聊說笑也告一段落,梁雁這才認真地看了昭平幾眼。她向來穿着素淨,今日也不例外,淡青色的長裙,既不亮眼,也不太寡淡,外面套了件淡粉色的小褂,增了些氣色。她身形單薄,又卧病多日,臉頰都消瘦了,眼底施粉掩蓋住了一點疲憊的青色,眼神雖停滞不動,卻依然有神。
“姐姐怎麽一直盯着我瞧?可是我臉色不好,吓着姐姐了?”昭平姿态不動,目光依舊落在衣角的花紋上,卻忽然開口。
她說話一直都是這麽不急不緩,客氣卻又疏離,讓人挑不出錯來。若是不了解的,怕不是會以為她們姐妹關系很親近。
梁雁還太小時候沉不住氣,吃過一兩次和她說話較真的虧,後來漸漸學會了敷衍,再後來,昭平沒有了依仗,沒有了會被她外表欺騙的父皇,而梁雁也再沒有了顧忌,她們之間的對話簡單粗暴,就像現在,梁雁沒有做多餘的表面工夫,只是說了兩個字:“沒有。”
對話就這麽不了了之了,昭平不用再費心如何在話裏淬上無色無味的毒,梁雁也不用再多費口舌敷衍。
梁雁以為她不會再跟自己搭話了,正欲收回探究的目光,卻聽見她不氣不惱,柔聲笑道:“對了,我先前大病一場,好些日子都沒有出門,如今病愈,又正巧趕上皇後娘娘設宴,實在是有幸。只是……”
“只是,進了宮門之後,似乎有聽見人說,姐姐與寧安侯府有了婚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可要恭喜姐姐了。”昭平言辭真切,像是真的在向梁雁道喜似的。
而梁雁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卻不是生氣,氣她們又私下裏搞這些小手段,而是:怎麽最近每個人都要在她面前提起江清晏?
皇兄關心她時,第一個問起的就是江清晏有沒有惹她,馨樂和昭平想要讓她不痛快時,第一個提起的也是江清晏。
怎麽?她以前确實和江清晏走得近了一點,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至于都把江清晏當作她說不出口的隐秘心思嗎?
昭平見她不說話,心底冷笑,以她前世的記憶,梁雁并沒能嫁給江清晏,而後婚事一拖再拖,知道最後叛軍入城,都沒松口定下人家。這不是舊情難忘又是什麽?
可惜,梁雁再怎麽幸運,再怎麽厲害,還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想到這裏,昭平心裏一陣暢快。
昭平重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暢快,她心想,不僅如此,這一次,她不僅要讓梁雁嘗到求而不得的痛苦,還要讓她眼睜睜地看到她所擁有的一切,一點一點地被她撕毀,讓她也嘗嘗自己的絕望。
昭平正想象着以後将梁雁毀掉的痛快,梁雁冷冷的聲音卻一把将她拉回了現實:“婚約什麽的你們比我更清楚,比起馨樂,你這樣假惺惺的,反倒讓我看不起。”
昭平眼底閃過一絲恨意,還沒等她想好措辭開口,梁雁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而後,依舊是那副冷淡而又無所謂,篤定她翻不出什麽浪來的語氣,居高臨下地将她籠罩着:“你自己都知道沒有勝算,何必還要掙紮呢?”
昭平的心忽然一靜,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勝算?的确,本來她是沒有勝算的,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有着上一世的記憶,往後十餘年的大事走向都在她腦中,又何必争這一時的口舌之快?
“姐姐說的是。”昭平沒再多說,擡頭看了一眼天邊的浮雲,幻想着以後。
怪異的感覺又在梁雁心頭浮現,她微微皺眉,又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對。
沒關系的,且不說昭平從前有依仗時就沒能怎麽樣,現在更不可能。再說,還有皇兄在呢。梁雁松下一口氣,腦海中又忽然閃過江清晏的身影,是了,他也曾說過,會一直護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