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可能楊廷和都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張璁會成為自己的對手。
畢竟論家世,張璁不過一鄉下小子,楊家幾代為官,楊父更是做到提學佥事,清貴無比;論學識,張璁考了八次才當上二甲進士,楊廷和十二歲中舉,十九歲登進士第,之後侍講東宮,名滿天下;論身份,張璁幾乎等于沒有,楊廷和大明首輔,萬人之上。
如此巨大的差距,也難怪楊廷和最開始沒放在心上。結果等他反應過來,一切都已經晚了。
從第一次上書後,張璁就好像開了挂,議論禮儀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光産量高,而且旁征博引,辭藻華麗,徹底擺脫了這種題材沉悶枯燥的困境,讓人讀起來人血沸騰,唇齒留香。
就連冼如星也看了也不禁感慨,這是什麽人肉打印機。
張璁在文中重點駁斥了禮部之前舉的兩個例子,曾經的漢哀帝與宋英宗,都是皇帝兄弟的兒子,因為當時皇帝沒有子嗣,所以被過繼給天子,等之後也是稱呼天子為皇考。禮部的想法很簡單,怎麽人家漢哀帝和宋英宗可以,你嘉靖就不可以。如此言論,就差指着鼻子罵嘉靖不識好歹了,把龍椅上的少年氣個半死。
如今張璁指出,漢哀帝與宋英宗,都是當時皇帝活着的時候被過繼,而孝宗又不是沒有繼承人,嚴格來說沒孩子的是正德皇帝,所以朱厚熜跟這倆幹脆風馬牛不相及,并且死死抓住當時奏折上的“嗣皇帝位”幾個字不放。
其實這也怪了楊廷和,當時正德皇帝剛死,楊廷和急着處理朝中奸人,就沒怎麽管他們草拟诏書一事,結果出了這麽大纰漏。
眼看事情事情越鬧越大,楊廷和終于明白,他必須要跟嘉靖談一談。
然而當他想要求見之時,卻被皇帝身邊的內侍攔住。
掌印太監張永皺着一張臉,無奈地對楊廷和道:“太傅,陛下此時正與冼仙師論道,說了不讓任何人打擾。”
他心中苦澀,雖說自己與谷大用等還沒被清算,但也知道如今不過是因為新君上位,手下沒人。聖上明顯對王府出來的黃錦張楓等人更加信任,而這些得罪人的活兒都交給自己。
“無妨,那我在此等着便是。”楊廷和語氣淡淡,竟然真站在原地等候。
張永哪裏敢讓他站着,連忙道:“哎呦,楊太傅,你看這大太陽的,再曬出個好歹了,要不你先回去,等陛下閑下來了奴再讓人去你府上?”
“不必,公公只管忙你的便是。”楊廷和微笑,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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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張永只好進去禀告,一會兒,冼如星慢悠悠走了出來,與楊廷和打了聲招呼,然後直接了當道:“事已至此,楊首輔又何必再勉強?”
“我要見陛下。”楊廷和依舊堅持。
冼如星搖頭,“你見陛下要說什麽呢?若是公事,理應在朝堂上解決。”
“我要說的是私事。”
“太傅,你應該知道,”冼如星銳利地直視着他的雙眼,半分不讓,正色道:“王者無私。”
周圍一片寂靜,所有宮女太監都恨不得将頭埋到最低,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內閣首輔與天子寵臣在此針鋒相對,光是氣氛就足以令人窒息。
許久,楊廷和突然笑了,他看女道士,似乎透過她在看裏屋的某位帝王,他知道,自己這次敗了。
“雪壓竹枝低,雖低不着泥。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
他想起了當朝太祖的一首詩,也許有些東西真的就是在骨子裏的,眼前的少年少女,仿佛早起的朝日,雖不刺眼,卻勃勃生機;而自己即使身居高位,依舊暮氣沉沉。
罷了,他能做的也都做了,假如有天再次見到孝宗皇帝,也能坦然地說句未負先人。
搖搖頭,楊廷和對着裏屋的朱厚熜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如此,持續了快半年的“大禮議”暫且告一段落,雙方算是就此打平。
之所以算打平,其實是雙方各退了一步,朝廷同意給興獻王上尊號,改成“興獻帝”,并且封蔣氏為“興獻後”,但同時還讓嘉靖認下孝宗張太後。那麽一個人怎麽能有兩對爹媽呢?很簡單,毛澄毛尚書機智地在興獻王前面加了“本生”兩個字。
也就是說,假如朱厚熜要向別人介紹父母,那麽他應該指着孝宗道:“這是我爹。”
指着興獻帝道:“這是我本生爹。”
對于把自己父親“爹上加爹”的做法,朱厚熜自然是不滿意,他還想再鬧,然而卻被冼如星勸住了。理由很簡單,皇帝登基這麽久,啥事兒沒幹天天就在朝堂上跟大臣們battle了,整天鬥得跟烏眼雞一樣,再這樣下去勢必人心浮動,進而影響整個大明。
反正朱厚熜才十五,以後還不是有的是時間。
好說歹說,最後少年總算勉強點頭。
此外楊廷和還有個條件,那便是要将張璁送離京城,到地方任職。這也不光是他內閣首輔小心眼,主要張璁戰鬥力太強,就差站在自己臉上噴唾沫星子,要事半點表示沒有,楊廷和這百官之首也幹不下去了。
這點朱厚熜也同意了,不過略微動了點手段,将張璁從西北調到南京吏部。
衆所周知,大明一共兩京十三府,其中南京與北京相對,都有一套完整的官僚體系,包括六部、五軍都督府、翰林院等機構,俨然一派小朝廷,可是說要事龍椅上再按個皇帝,按跟首都沒有任何區別。
之所以這樣,全因朱棣當年“靖難”搶了侄子的皇位,之後執意遷都自己老家北京。但北京其實不是什麽好地方,物産不豐不說,也無戰略縱深可守。一旦長城被破,蒙古人直接兵臨城下,所以明朝名為天子守國門,實為九邊護天子。朱棣也知道自己危險,遂保留了南京的機構,想着萬一北京城真被破了,還能有個退路。
雖然總有人笑稱應天府那裏的官員都是養老混吃等死的,但實際上南京作為陪都,不光掌握着南方經濟,同時也統領幾十萬兵權,當時王守仁滅寧王,就是從此地調的兵。
張璁去南京,不光能熟悉朝廷政務,而且也不至于風吹日曬遭罪。朱厚熜的态度很明顯,暫時委屈他一下,改日遲早調回來。
張璁感念聖恩,也并未多說,直接啓程上路了。
初秋的京城是最适合賞景的時節,不光有銀杏紅葉,而且不冷不熱,除了偶爾還能聽見蟬撕心裂肺的哀鳴,可以說是極美的。
玄一道人身着大紅色直領對襟經衣,上面繡着葫蘆、團扇等道教吉祥圖案。這件衣服長及小腿,無袖披,袖長随身,很好地修飾了他圓滾滾的身材,被風一吹,真有幾份仙風道骨的意思。
這種衣服原本為舉行小型齋醮時才穿,不過今日特殊,玄一還是從箱底翻出來了。
站在船尾,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饒是玄一今年已經年近花甲,依舊生出一股豪情。
誰能想到呢,他玄一,不過湖北安陸的一個鄉下道人,轉眼竟然要進京侍奉皇上了!
當年師父都說了,我時柱為食神,天生就是個有後福的,沒想到還真讓他老人家算對了。玄一心中嘀咕,他這次是跟着興獻王妃、啊,現在應該稱呼興獻後一起來的京城。
朱厚熜趕着進京登基,但他的母親蔣氏必須要打理王府,畢竟自己這一家子走了,興獻王的陵墓可還在安陸,府內上下幾千人,究竟怎麽安排也是個問題。
好在蔣氏是個精明能幹的,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最後一家人坐船從湖廣到達京城通州灣。
而玄一作為冼如星白糖生意的合夥人,身份重要,自然也跟着一起上路。
船速不比官道,行了一個多月方才抵達,經過長時間的奔波,一行人都不免疲乏。
此時徒弟妙樂蹦了起來,高聲道:“師父,我好像看見船岸了,咱們終于到了!”
“老實點兒,這麽大了怎麽還跟潑猴兒似的,告訴你京城不比安陸,都把之前那些氣性收一收,不然我可護不住你!”玄一呵斥,但同時,心中也不免激動。
總算是到了啊!
這麽多艘船,停靠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不過當地已收到消息,為了給皇太後讓路,早早就清了場。
冼如星帶着內侍宮人們站在岸邊,見到蔣氏,連連行禮。
“仙師莫要如此,”蔣氏趕緊将人扶起,之後握着對方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路上船隊也會停下補給,京城的消息偶爾傳到耳中,各種勾心鬥角你來我往聽得她心驚肉跳,想到兒子不過十五就要面對文武百官,不由悲不自勝。
萬幸的是,冼如星考慮得周全,也是害怕蔣氏聽到什麽自亂陣腳,不斷派人給其送信,每每都撿好聽的說,蔣氏性情堅毅,如此也算穩住了。
“娘娘,您與公主乘轎回宮便是,陛下在宮中等着呢,此處剩下的便交給貧道吧。”
“這……”蔣氏知道如此多人必定瑣碎異常,因着太想念兒子,加上冼如星百般規勸,最終還是答應了,“如此便麻煩仙師了。”
冼如星微笑點頭,待送走蔣氏後,對着遠遠站着的玄一打了聲招呼,上下掃視一番,打趣道:“玄一掌教今兒穿得真鮮亮啊。”
“嗨,這不是怕給冼道友丢人嗎。”玄一不好意思地撓頭。
對于冼如星,他現在是真服了!不服不行,自己在興王府快十年,做的最大的事兒也就是跟興王喝杯茶,結果人家才來多久,不光成了王府座上賓,還進了皇城。別的不說,單論那白糖,每年的利潤他想起來都頭暈。
這幾個月冼如星忙着宮中事務,将一部分生意交由玄一管理,所以即便是在船上,老道士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見了面,頭件事兒便是彙報白糖最近的銷售情況。
“江西,浙江兩地如今基本上都部署好了,按照你之前吩咐的,先是在當地開了幾家糕餅店,生意火爆地不得了,沒過幾月就有其他店效仿。”玄一言辭間有些不忿。
冼如星倒是不在意,“應該的,本身奶油黃油也不難做,只要了有心,遲早能發現。”
“嘿嘿,不過嘛,那些個學人精沒什麽本事,舍不得用料,做出來的口味差遠了,冼道友之前想出來的‘商标’法是真厲害,咱們糕餅店油紙上印的唐寅畫的美人圖,如今不少人家只認這個标志,聽聞甚至有些商戶高價收油紙的。”
冼如星搖頭,“哪裏是我想出來的,不少木匠石匠幹完活兒都愛在背出刻上自己家的圖案,不過玄一掌門不怎麽涉及此處罷了。”
“那糕餅店不過是小道,目的還是為了打開白糖銷路,做生意不能做絕了,你吃肉,總要給人留口湯,否則即使用身份壓人,各路商家也趕聯合起來将你趕出去。告訴糕餅店那邊,估計過陣子牛奶羊奶一定會漲價,到時候不許有半點偷工減料,寧可不掙錢也要保證質量,口碑起來後,可以走細水長流的老字號路線。”
玄一一字不落地聽着,結果聽完之後卻陷入沉思。半天,對着冼如星拱手道:“冼道友,我知你信任在下才将這些東西全權托付,但其實,老道我并非是這塊料。這段時間光是這糕餅店就讓我頭疼了,也不怕你笑話,當時知道有別人抄襲咱們,晚上愁的牙龈都腫了。你說的那些什麽細水長流,就算再給我個腦子也想不到。”
“要不然,你還是托付給別人,老道我繼續領着小的們造白糖吧。”說完,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冼如星微愣,旋即扶額,是了,這倒是自己的疏忽,玄一道人雖然能言善辯,但這麽多年的煉丹修道生涯使其本質上更偏向一個技術人員。就連管理門人都全憑自己心意,否則妙樂也不會跋扈那麽長時間。如今自己手下沒人,随便挑他頂上去,還好老頭兒腦子清醒,自動請辭,否則時間久了,怕是會釀成大禍。
于是連忙道:“掌門何必妄自菲薄,正所謂‘術業有專攻’,白糖乃如今主要賺錢的路子,現在到了京城,銷路更多,所需的量也再次擴大,如此還需要你再加把勁,至于生意上的事兒,我再尋他人就是了。”
達成心願的玄一只覺得渾身輕松,再三謝過後便招呼門人們幫着搬東西。
而冼如星這邊,面對無人可用的尴尬局面卻犯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