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法涅斯之吻
法涅斯之吻
“!”
後領一緊,池高義被拎着遠離了護欄。
剛被拎開,先前攀着的位置就松動掉落,出現個豁口。
興許是被四樓掉落的門砸壞。
學生心有餘悸地拍着胸口:“好險差一點就掉下去了,啊,謝謝您!”
伊塔洛斯站在他身後,淡聲道:“你不該亂走,外面很危險。”
池高義面上尴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伊塔洛斯裹着一身腥冷,銀發散亂,淺色瞳孔在晦暗中難以辨析。只有他手中的武器淩亂地沾滿污穢。顯然,對方經歷了一番惡戰,死亡的氣息還未褪去,可池高義在他身上感受不到兇惡殺氣。他身上仍然帶着柔和寧靜,好像那些刺鼻的腥甜是纏繞在他身上的花朵。
“回去吧。”伊塔洛斯說。
四樓的打鬥聲還在持續,幾只融蠟人被從上面丢下。
“這裏不需要你們。”
保護莊園是主人的職責,與客人無關。
客人終究只是客人,他們于此來說,就像教堂尖頂的白鴿那樣無辜純潔,來去自由。而他,他才是與世界緊密聯系的人,哪怕世界徒有其表,哪怕他只是其中唯一的真實。這是他的歸屬。
前廳空蕩,大門緩緩敞開。
白色的霧一縷縷途徑身側,像久遠的一場風,彌留之際送來人言低語。
——我聽說‘銀色火焰的序章’已經完成,可為什麽我找不到它?
——‘在無所畏懼中踏入榮譽的殿堂’,你會成為保護我的盾?
白霧中有人影走過,那是煙霧纏繞在一起的輪廓,特征模糊,色彩暗淡。伊塔洛斯能認出它們絕大部分,通過微乎其微的特征,通過講話的腔調與姿态。
但有一位他怎麽都想不起來。
人影鬼魅般從他視野蹿過,就像是特意不讓他看清。金色的發尾拂過胸口,依稀散落一捧冷甜。他似乎要奔赴一場歡聲笑語,事實卻消失于右方的黑暗盡頭。
喃喃低語的是毫無關聯的誠摯之言,伊塔洛斯不知道那些話語發生在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對誰所說。
龐然的語句猶如傾盆大雨,此刻顯得別樣落寞冷寂。
因為不管怎麽說,這些話只存在于過去,現在再提起不會得到回答。
——近日集市上出現許多新奇玩意兒,不光有點心還有手工品,我猜老爺會喜歡。還有……會喜歡的小刀。
——……總是受傷,一定要買最好的傷藥。如果能把護具用上就更好了,是老爺特意從外面帶回來的鹿皮呢。
——啊,老爺,日安!今日晚餐有什麽特別想吃的菜嗎?我讓西德裏先生幫忙把控,這次肯定不會把菜燒糊!
傭人們擠在一起,洋溢着笑容,打鬧着從他身旁經過。
她們向他行禮,被風吹散。
而後,又被另一道聲音取代。
——老爺。
——真的放任不管嗎?您知道這可能會帶來的後果。
西德裏喊他。老管家的身形隐匿在濁色之下,這環境對于老人非常不友好,他的靠近遲緩而姿态伛偻,宛如一個迷失在森林中的無措老人,無法跟上自己的步伐。最後,在即将沖破迷障時,西德裏驟然消散。
铛——铛——
午夜時分。
擺鐘響起的下一刻,紛亂迷離之聲從四周響徹。那些錯亂的交談頓時清晰,每一道都鮮活生動。每一道都喚醒伊塔洛斯記憶中某個平常而久遠的片段。
可實在是太久遠,他已經不想記起。所以這些話語多數已經不能對應,顯得無比陌生。
——老爺、老爺!抱歉,是我的失職!
——這是送給您的,西德裏先生說您沒有生日,請饒恕我們自作主張,将我們認為的這美好的一天作為對您的祝賀!
——你不會離開我們吧?
——相信我。
——對不起,就在這裏等着我……等我回來……直到我重新喚醒你。
消失的幻影再度出現,他們軌跡無序,目的卻都指向同一處——伊塔洛斯。他們向他奔來,或站在遠處凝視。但他們在接觸到他之前驀然幻滅,又或是與他擦身而過,隐沒黑暗。
不曾停留。
即便如此,伊塔洛斯也能聽清他們雜亂無章的話語。
那祈求的、哀愁的、窒息的絕望呼喊,将他纏繞。他們在哭泣,淚水與火焰重合,哽咽與血漬滲透。
而在被喧嚣覆蓋的表象下,始終有一道微弱聲音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伊恩。
伊恩。
只有一個人會這麽叫他。伊塔洛斯有所感知,他似乎是知道這個名字的,就在前不久,那兩個音節還萦繞在心頭,吹不開放不下。可現在他對于本該脫口而出的名字沒有半點印象,就像被水流清洗的調色盤,空空如也。
是誰在喊他?他只知道,似乎只有一個人會這麽喊他。
伊塔洛斯擡眼,人影立于他兩步開外的位置。飄蕩的霧凝聚的輪廓太脆弱,就算他不去觸碰,它們也會在時間流逝中散去。
他直視着對方。
對方同樣。
……
“老爺、老爺!抱歉,是我的失職!”女傭慌慌張張跪下,在伊塔洛斯還沒有做出詢問與責罰前,她就已經淚流滿面。
可憐的姑娘,如此自責如此愧疚,讓他不能對她說出一句重話。
伊塔洛斯不能分給她一點兒目光,因為床上躺着的人顯然更需要他的注視。
他最優秀,最薄情的學生,昏迷兩天,沒有醒來的跡象。
起因是因為女傭在壁爐中烤面包,在她外出時遺忘工具,柏溫替她去取。
哪兒有主人為傭人辦事呢?可他們的關系一向要好,伊塔洛斯從不過多在意這種‘規矩’。
僅僅只是個誰都沒有意料到的意外。
壁爐爆炸,滾燙的鐵器與火舌一同波及到剛好前來的柏溫,那鈍器當即落在他頭頂将人砸個頭破血流不省人事。
伊塔洛斯沒辦法對她們做出懲罰。
見他不語,西德裏攙扶着哭哭啼啼比主人還要傷心的姑娘離去。管家關上門,趕走了圍在走廊裏憂心忡忡的傭人。
那姑娘不肯走,哭得讓人心碎:“我做錯了事,就該得到懲罰!”
西德裏勸她:“老爺沒有責罰你的意思,如果你真心想要得到寬恕,等柏溫少爺醒後對他說聲道謝就足夠。我了解他們,也了解莊園裏的所有人,沒有人會怪你,也沒有人會願意見你自責難過。”
“您知道,您和我一樣。我一無所有,如果不是老爺帶我回來,我就死在那條滿是爛肉的水溝裏了!”
不僅是她和西德裏,莊園裏的所有人全是。這座莊園就是她們餘生的‘家’,雖然表面上還是雇主與傭人的關系,實際上,他們的聯系密不可分。伊塔洛斯不會強行留住他們,也不會強迫他們勞動,他們是自由的,比在任何地方都要自由。
那姑娘說:“柏溫少爺是老爺珍重之人,我犯了這麽大的錯誤怎麽還能繼續留下?”
她緩緩起身,要西德裏轉告柏溫她的歉意。
她說:“我沒辦法繼續面對老爺,我只希望柏溫少爺能夠安然無恙。我相信老天能聽懂人的祈願,我愛你們。”
西德裏自知勸不住她,當夜,這位傭人便失蹤了。
柏溫不會一直睡下去,哪怕他看起來像是即将碎掉的瓷器。
伊塔洛斯了解他的學生:“他會醒過來,大仇未報,他怎麽可能願意放棄。”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驕傲與榮耀,他就該是站在屍骸之上的勝利者。沒有任何挫折會蒙蔽他的光輝。
第三日,柏溫蘇醒了。
距離那件事發生的第五日,閑逛的傭人在湖邊聞到惡臭,他們才發現她投湖自盡。
……
‘伊恩。’
‘好疼啊。’
那人喊他,并迎面走來。
“……”伊塔洛斯這次卻避開他的途徑,“我的确沒有對任何人說,不想再聽見這個稱呼。”
對方腳步一頓,難以置信般。
伊塔洛斯微微側首,他看見無數融蠟人從湖底,從樹林中走出,秩序井然地驅使迷霧一波一波地鋪開。仿佛莊園外所有可藏匿的地界都成為他們的母巢。
也許是受到打擊,這人竟然萌生退意。
伊塔洛斯身形一晃,擋住他的去路。溢散的煙霧靜止了,虛影被強行留下。伊塔洛斯俯身湊近,他看清了,那溫柔華麗的表象上,是一張空白的臉。
像畫家故意預留,想要最後細致塗抹,唯恐不能作出滿意作品的畫布。
他該是誰?
冤魂般的呼喊在這一瞬停止。
伊塔洛斯染血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你要走?想回到他們身邊?”
他的話語焉不詳,這影子就垂下頭心虛地不敢看他。
“……”
“怎麽,你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人影身形顫抖。
與此同時,伊塔洛斯握住對方的手腕,制止了他熱情的回應。匕首哐當落地。
“伊……”
“噓。”刀鋒一轉,沒入對方心髒。他說了,不想聽到。
幻影轉瞬間露出真容。在精細的僞裝下,讓人難以想象的,藏着一副醜惡面孔。
伊塔洛斯拔出匕首,融蠟人應聲倒地。
它混進去的時機不太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