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色遺跡
白色遺跡
“去找掩體!”郁封大喊。
随即,他的聲音就被烈焰的嗤嗤聲掩蓋。
在恍如白晝的夜裏,人們四散狂奔,誰也顧不上誰。拼命奔逃祈禱這場災難結束。
可惜火焰降落得實在太快。
第一顆火焰雨落在廢墟上時,不過三十秒。不像雨滴與大地親吻發出肆無忌憚的啪嗒聲,它的降臨悄無聲息。
在倒塌的殘缺獸類雕塑頭頂,懸空漂浮,靜谧地燃燒。
純白的火焰中心是濃重的黑,如同被破開的空間,虛無空曠,穩固凝滞。
伊塔洛斯後退一步,靠牆而站。置身事外。
他望着最遠的遠方,無數的火焰接踵而至,就分不清誰是第二簇,誰是第三簇。
它們像緩沉的星,像眼淚。
所以,從前的人們遭受到火焰雨的洗禮,于是釀成慘劇嗎。
他們如同現在的人四散奔逃,還是高舉雙手迎接死亡?
那祂又在哪裏?
城市被毀得太徹底,難以找到完美的藏身之地。
腳步聲淩亂無序,恐懼正由啜泣蔓延。
但他們距離伊塔洛斯很遠,奔跑時石塊碰撞的聲音已經是最明顯的存在。沒有此起彼伏的喊叫,也沒有喘息與歡呼,原來聽見的啜泣是火焰漱漱燃燒的聲音。
如同一場默劇。
蘇索半蹲,護着身後的女巫。于是焰火落在他的盾牌上,他被撞得狠狠擦過地面,盔甲與碎石蹭出火星,盾牌被砸出凹陷。而那火焰緊緊附着冷鐵,騎士倒地不起沒了聲息。
女巫小姐愣怔一瞬,義無反顧沖入火焰中,用全身力氣豎起盾牌護住同伴。
安迪沒能跑很遠,就近靠牆角縮成一團,埋着腦袋仿佛等死。
喬納森在尋找掩體的途中不幸被火焰擊中。純白火焰瞬間爬滿他全身。他的身形,他的面容,頃刻間被火焰覆蓋,似乎沒有來得及掙紮,就失去形狀。火焰緩緩收縮,也不為燃燒靈魂更顯得發亮。
他沒有留下粉末,他的服從者也沒有。
他們安安靜靜地從世界上消失。
那是為什麽,如果燃燒不會留下粉末,那麽滿地的粉末從何而來,他們又為什麽不願意複生為人?
最近的一簇火焰不到三米遠。
伊塔洛斯離它很近也不能感受到熱度,有的只是刺骨的寒意。
像幽靈靜靜地注視,黑色中有和藹的聲音低聲吟唱。
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聽見歡聲笑語鳥語花香,但這很模糊。
伊塔洛斯想要知道他在說什麽,于是朝着火焰緩緩走近。
低聲呢喃聽得更清楚了,在被白色包裹的黑暗中輕輕傳出。
他說——我來接你了,你想跟我一起離開嗎?
下一秒,伊塔洛斯就被人狠狠撞倒。
他的支配者皺眉,急促地呼吸着,一手墊在他後腦,一手顫抖捂住他眼睛。
瞬息之間,他不能再看見任何。
伊塔洛斯剛想問‘你在做什麽’,就聽見對方惡狠狠地朝周圍喊:“別去看那些火!”
是真的很緊張。不過他會錯了意,伊塔洛斯沒有走進去的想法。
但這時還是別輕舉妄動好,不管是無可奈何的妥協還是善意,都是彌足珍貴的事物。他感受到順着臉頰流下的液體,想到。
末了,又不知道發生什麽,對方悶哼一聲。蓋在眼上的手微微用力,被睫毛掃過。
支配者緩了幾口氣俯身道:“你聽明白了?”
“如果你明白,我就松手。”郁封聲音發緊。
伊塔洛斯點頭,支配者才慢慢拿開自己的手,但他并不完全信任伊塔洛斯,仍然把手掌橫在火焰的一側,若即若離的。遂起身把半壓在他身上的支配者拎着放到牆角。與此同時黑霧湧現,将他被弄髒劃破的便裝替換。
純白的襯衣被火焰照得透亮,隐隐看得見手腕的線條。而那些舊的,就如枯萎花瓣散落廢墟。
才一會兒沒見,這人就變得可憐兮兮的。
連站也站不住,靠着殘牆滑坐下去。
他的外套不翼而飛,護住伊塔洛斯後腦的手連同小臂都被粗糙石塊劃破,看起來血肉模糊。另一手手背有條深可見骨的劃傷,不知是被什麽弄的。還有見到時已經被繃帶纏繞滲血的脖頸。
半截小小的水流浮現在他身前,支配者用它沖洗傷口。
看來對方已經找到這個世界的訣竅。
伊塔洛斯将藥膏遞給他。
這人從來不客氣,接過後放到自己的背包中。當然,用不用不歸伊塔洛斯管,決定權在支配者手裏。
他咬着繃帶給自己艱難包紮。
這場火焰雨就在相對無言的沉默中結束了。
說是結束,地面上雨後春筍的火焰沒有熄滅,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伊塔洛斯也不能在視野裏看到除支配者之外的人。
火焰很危險,有蠱惑人心的作用。想來他們聽見告誡,好好在原地待着呢。
做完一切,郁封才有閑心開口解釋。
他輕輕喘着氣,緩解皮肉的苦痛:“信神的人會獲得幸福,不信神的人會遭受苦厄。”
說話間,伊塔洛斯身前出現一汪清泉,巴掌大小,裏面漂浮着紅紅藍藍的漿果。
“只剩這麽多了。”他道。
水可以無限獲取,但食物的總量是有限的。
郁封暫且不清楚這個數量日後會不會增加,不過目前不行。
這就是他信神所得到的獎賞。
至于這個神是誰,不用他說伊塔洛斯也能确認。這也是奧辛為什麽使用自己的力量艱難異常且不得回應的原因。
“這話很耳熟。”伊塔洛斯撈起漿果,分出三分之二給對方。
支配者蹙眉,看來是希望他保險地食用一些東西而不會餓死。
難道他覺得魔鬼會餓死嗎?
郁封沒伸手,也不想擡眼看他,因為狀态始終糟糕,所以臉色一直難看:“是耳熟嗎?難道在你的認知裏,信神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苦厄?”
這明明就是千古鐵律。沒有人會主動信一個不會滿足自身欲i望的神。
伊塔洛斯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讓對方戾氣暴出:“那你得到了什麽呢?”
他悠悠看去,唇齒咬下漿果,字音間就浸滿了糖漿。
——“親愛的?”
一道風刃從伊塔洛斯臉頰擦過,留下點刺痛。
警告聲都沒來得及提示,對方就做完了一套動作。系統滑稽地卡頓兩秒,最後只出現個【違規行為已記錄】的可笑收尾。
郁封沉聲道:“你最好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扶着牆站站起來,右腿似乎被傷到,走得搖搖晃晃。
這樣一身傷又怎麽敢沖過來救他,難道就不怕自己一個不穩直接滾到火中嗎?比起伊塔洛斯,郁封才是他自己前行路上最大的不穩因素吧。
伊塔洛斯不可能讓他在滿是危險的火焰中穿梭。
沒辦法,他現在死了自己也會苦惱。
更何況,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送出。
地上的游影前去把他攔下,影子纏住他的腳踝,讓他擡不起腳。
伊塔洛斯:“你要去哪裏?”
“放開。”
那就不用解釋了。
游影強硬把人拖回安全地帶,在不傷到對方的前提下束縛住他的手腳。但即便如此,郁封還是被疼得呼吸斷斷續續。
他狠狠瞪眼,眉眼鋒利得如同冰雪的刀。
但很快,他的怒火就因另一種響動而逐漸平息。
白色火焰遲遲不見熄滅,在它周圍,被光芒照射的粉末窸窸窣窣。
它們呈現出很規律的晃動,是的晃動。潮汐,或者漣漪,此刻正在進行類似的運動。那其中就像有某種生命。但只有粉末有變化,大地仍然是靜止的。
游影松開了支配者,對方不再有離開的想法。
然後,他們看到粉末在沒有流動的空氣中起了旋渦。
人類的肢體緩緩成形,穿着長袍的男女老少出現在這片大地,熙熙攘攘。如果不是不成樣的建築與威脅的火焰,一定是繁榮熱鬧的場景。
就在這時,火焰中發出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黑暗好像不再黑暗,透過白色的光亮得以窺見其中真正的光景。
“我們想要一個充滿幸福與愛的世界。”
“那就讓幸福與愛降臨。”
究竟是神創造了世人,還是從世人的祈願中誕生了神,他們不得而知。
但那一天,所有人都希冀着這樣的世界到來的那一天,神出現了。
他們跪在嫩綠色的草地上,虔誠地許下願望。
于是天空中浮現出巨大宏偉的建築。符合所有人內心幻想的,高雅聖潔的樣式。
那就是神明誕生的殿堂。
上萬階純白的石梯自高空緩緩鋪下,淺色的紗幔在日光下自由漂浮,幹淨而純粹。
人們的喜悅發自內心,愛與虔誠穿透空間的距離,一聲不落抵達神殿最深處。
祂就在世人的歡呼中降臨。
這是黃金時代的開啓。
祂懷揣着幸福與愛來到世界,陪伴祂的只有手中的一束金黃麥穗。
神穿着簡單的長袍,褐色的長發披散腰間。祂有着親和而溫柔的眉眼,笑意像夏日流淌的溪水。并不高高在上,也并不身強力壯。祂只是比常人高些,更顯眼。而看向衆人的目光有愛,有包容。好像不管對祂提出什麽,都會一一應許。
人們站在階梯前迎接祂。有老人,有幼童,有懷抱嬰孩的婦女,也有咬着鮮花的小鹿。每個人都對于祂的到來都充滿熱情,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燦爛的笑容。
祂笑得更開心:“謝謝你們來迎接我。”
但這樣還不夠。人們為了表達對神明的喜愛,将這一日作為慶典日。
他們拿出自己所能找到的開得最嬌嫩的鮮花,拿出自認為最甜蜜的水果,最珍貴的寶石,最華美的服飾,源源不斷送到神的暫住所。
就連祂行走在人群中,也會被人們突然想到的最好的事物淹沒。
大地上載歌載舞,從日出到日落,又從月升到月落。天空上飄落的花瓣持續了整整三天,贊美與歌頌更是久唱不絕。
神是單純的神,也愛幹淨的靈魂。
祂第一眼被吸引的,是那位被女人抱着的嬰孩。
嬰孩出生不久,還不會說話,只會睜眼打量周圍的人。他同別的孩子沒有什麽不同,發色是平常的褐發,稍稍偏向紅棕,眼睛是淺藍,皮膚是健康的白。總之,他安靜乖順,不哭不鬧。面對大人的逗弄也不顯得很有興趣,只是吮吸手指望着天空。
直到他的視線裏出現陌生面孔。
祂手持麥穗,垂眼去看。于是那孩子伸手,将祂的麥穗抓住便不肯松開。
自從祂來到村落後,不見矛盾不見哀怨,沒有怒火沒有紛争。世人的內心被樂觀與自信、公平與無私、良知與誠信填滿。
自然也不會擔心嬰孩的動作有所冒犯,畢竟他們的一切都是源自神的美德。
他們說,這孩子喜歡麥穗。
他們說,這孩子敬愛神明。
祂笑着,麥穗幻化為黃金麥穗,編織成環,慷慨地贈送給嬰兒。
而懵懂無知的孩子因得神的喜愛,于是長久留在祂身邊。
祂比人們想象中更學識淵博,他們需要什麽,祂就教會他們什麽。
在神殿下方建造一座足以媲美神殿的輝煌城鎮,不僅要有栩栩如生的雕塑,還要有象征愛與美好的意象。于是便作出圖紙,上面如何規劃,注意事項都一一标注。彩色的寶石點綴牆面,清澈的溪水穿過拱廊。光與影在白色的城鎮中得以很好的展現,每走過一處都能看見不同的風景。
或許這就是神所長期居住的地界。
他們想要自己村落也建造成這樣。
祂便給他們建築風格的細分,雕刻石像的技巧,應用于裝飾的巧妙結構供世人去學習。
在夏季,人們不會為食物困擾,但他們總要為冬季做準備。
強有力的武器是他們能否打到合适獵物的關鍵。狩獵的技巧,食物的處理,動物的養育,祂也一一教會他們。
如果人們有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有奇怪的病症,有無法解決的困擾,都能在祂這裏尋求到答案與指引。
祂好像無所不能。
時間一年年過去。人們不再滿足于複刻,人們開始創造。他們不再為生存困擾,所做的大部分抉擇是為了滿足精神需求。
于是他們開始學習更多的詩歌,更多的樂器,更多的技藝。
生活變得豐富,人們越加幸福美滿。所有人健康成長,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是處于快樂與幸福當中。
有人長高,有人老去。唯獨祂不曾改變,還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而當初被送到祂身邊的嬰孩也逐漸成長為少年。他日複一日跟随在神明身側,對世界懷抱熱愛與美好。
少年雙腿垂到溪流裏,翻閱手中的書籍:“所有事物都會有自己的意義,透明的冷意是風,清新的苦澀是植物,那我的名字又是什麽意義?”
神明為他編發,将黃金麥穗固定其中:“默溫,是‘莫逆于心的摯愛’。”
“是誰給我取的名字,是你嗎?”默溫仰頭問祂。
“是我。”祂笑着回答。
默溫又說:“從我會說話起就同他們一起叫你‘大人’,叫你‘神’,可你的名字又是什麽?他們從沒有喊過你的名字。”
祂仍然笑吟吟地回答:“我嗎,我沒有名字。”
少年搖頭:“事物存在都要有名字,不能總是用神代稱你,不然誰又能分得清你和別的神呢?”
“沒關系,不會有別的神,只有我。”
“不,那是職稱,不是你的名字。”
祂失笑,問:“那怎麽辦呢?”
“你給我取了名字,我也給你取一個?”少年舉着書,仍有些稚氣與天真地說,“我要找到最好的意義,給你獨一無二的最好的名字!”
“好啊。”祂欣然準許了。
不過少年沒有第一時間為祂取出名字,因為他覺得每個字的意義都很好。神是那樣美好聖潔,像天上不染塵埃的雲,像地上被風吹起的花,像展翅翺翔的白鳥,又像微笑俯瞰的石像。
每個字都很美,但沒有任何一個意義配得上作為祂的名字。
也許這就是祂沒有名字的真正原因,默溫想。
如果他能成為詩人,或許就可以為祂取出合适的名字。就像祂教給人們的詩歌與樂曲,總是讓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于是在追随神行走大陸,拓建城鎮的道路中,他學會了怎樣去當詩人,但他仍然糾結于那些真誠而令他觸動的意象。
逐漸的,祂所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而祂的朋友越來越多。
會相遇總會分別,他們雖然不舍,但還是祝福祂一路平安,一帆風順。
但有一天,祂看見了別的色彩。
神所經歷過的死亡都是歡喜的,不會有人認同死亡将他們分離。他們只是化作無形的愛永遠陪伴。當人們逝去,他們會微笑地迎接,等待愛與情感來到一生的,最強烈的階段。
所以,當出現例外,一個女人對着逝去的母親嚎啕大哭,被他人所譴責時,祂的內心動搖了。
祂不知道要怎麽去安撫女人的悲痛,只能一起坐在逝者身旁沉默。但那悲傷令他難以呼吸,無法忽視。
于是他做出決定,給世人長久的壽命。
祂複活了女人的母親,并且從這一刻起,給予他們長久的壽命。
再然後,祂就更沒有什麽能做的事情了。
人們得到了所有想要得到的一切,欣欣向榮。
而祂也該回到祂該回的地方。
最後,為了讓世人不再面臨困境,祂留下了一份禮物。
贈予仍然能想起祂,并且信任祂的世人。
睜眼的一剎那,有人欣喜地撞入火焰,那火焰立即就消失了。而有人滿眼恐懼,轉身就逃。這些人的一部分原地散為粉末,一部分不小心沾染,如同喬納森那樣被燃燒殆盡。沒有留下粉末,留下的是仍然無瑕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