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母親(3)

母親(3)

蔣行舟讓阮陽等他,自己去問了問侍女姜氏的情況。

侍女一邊做飯一邊道:“每個月初一十五,我們會從城裏帶大夫來給夫人瞧瞧病,但夫人最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不好,上回大夫來就說情況不怎麽樂觀了,但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就得好好伺候着。”

“預估着還有多少日子?”

“不好說,好一點的話還有幾年,不好的話今年入冬之前,再不好一點……”侍女說到一半不說了,将青菜倒進鍋中翻炒兩下,“三位郎君也在這裏吃麽?”

這侍女很有眼力見,知道蔣行舟的身份,卻沒有稱呼他為大人。

蔣行舟點點頭,她道:“那我多做一些,弄好了我就要走了,若是夫人出了什麽事,只管差人上府裏叫我們就是。”

不片時,侍女端出三盤青菜三碗飯來,淡得沒什麽油水,然後又将面片湯端去伺候姜氏吃完,這才又端起盆,掩上大門走了。

吃過飯,蔣行舟讓小厮把小院裏打掃一下,屋子裏面也打掃打掃,看看姜氏躺着的幹草濡了沒有,若是濡了,讓他再打一捆新的來換上。

小厮領命下去,蔣行舟又去看了一遭姜氏,出來時還見阮陽站在竈臺邊上,問他:“阮陽,你想去看看你娘嗎?”

阮陽遲疑了一會,搖了搖頭。

他不敢去,他怕看到那樣子的姜氏。

他明明殺過很多人,前世還上過戰場,親眼見過将士的屍體堆壘成山,暗紅的血液侵染了整片大地,但那些都不如姜氏此時的樣子令他恐懼。

蔣行舟了然,進去将手書拿了出來,陪着阮陽坐在角落,阮陽在發呆,他也不急着喚阮陽,就這麽一頁一頁慢慢地翻。

之後,二人常來小院探望姜氏,阮陽起先根本不敢踏進那屋門一步,後來好歹是敢進去了端水送藥了,但他每次都只是匆匆放下東西便走,眼神從不曾向那榻上看去一眼。

姜氏時睡時醒,醒着的時候若是碰着阮陽送水進來,那眼神就一直跟着阮陽走,直到阮陽放下東西出了屋子,看不見了,好半天才茫然收回。

蔣行舟注意到了姜氏的反應,站在窗邊,俯下身道:“夫人能聽到我說話,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看向蔣行舟,緩慢地眨了眨。

蔣行舟微微一笑,站起身,看向阮陽離去的方向,道:“令郎出落得很優秀,夫人可以放心了。”

姜氏張了張嘴,大概是想說什麽,但她說不出來,兩滴淚順着眼角的皺紋靜靜地滑了下來。

屋內只剩下蔣行舟和姜氏兩人,蔣行舟走去将門關上,随後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榻邊。

“忘了告訴你,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姜氏費力地睜大眼,這樣的表情配上她全非的面目煞是駭人,但蔣行舟卻不甚在意,接着道:“當時他們跟你說此毒無解,是不是?”

姜氏的眼睛更大了,眼輪的肌肉一縮,抻得皺紋都平了些。

蔣行舟就這麽看着姜氏,他想了很久要不要開口提這件事,但他很希望能得到姜氏的一個答案,更希望姜氏的答案與他猜想的不符,他希望是他猜錯了。

“當年是你給他下的毒吧,夫人。”

姜氏直勾勾地看着蔣行舟,眼神沒有一絲偏移,蔣行舟的心沉了沉。

“不只是他,還有稷王,稷王妃,稷王世子,應該都是你幹的。稷王浸淫官場多年,不論是戒心還是警惕應該都勝于常人,卻就這麽中了圈套,下毒之人一定常年在王府居住……我早該想到會是某位枕邊人的。”

說這話時,蔣行舟很希望姜氏能眨眨眼,或是做點什麽動作,好讓蔣行舟知道他猜錯了,但姜氏沒有,她确實開始搖頭了,但這個動作她并做不好,光是動一動脖子就需要花費很多的力氣,她很快便精疲力盡。

“這樣,如果我猜錯了,夫人就眨眨眼。”

姜氏的眼睛合了起來——

蔣行舟大松一口氣,脫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然而那雙眼就一直閉着,再也沒有睜開。

蔣行舟突然說不出來任何話了。

從羅洪口中得知姜氏曾經飲下毒酒之後,蔣行舟便隐隐有了猜測,姜氏雖不至妾室,好歹也為稷王生兒育女,若是誤飲毒酒,一定會在王府內進行救治,就算最後不治身亡了,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稷王發現了姜氏所為,賜下一杯毒酒,阮陽被徹頭徹尾地蒙在鼓裏,還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親是病死的,他父親是因為太忙才不來看他的。

姜氏的所有反應都證明蔣行舟猜得沒錯,給阮陽下毒的人不是呂星,而是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将他生下來的親娘。而且姜氏心懷必殺的決心,她一點後手都沒有留過。

蔣行舟動了動嘴唇,好半天都沒能組織一個完整的問句出來。他有很多想問的,但到了最後,只化成一句:“他當年……應該還很小吧?”

姜氏這才睜開淚眼,緩緩眨了八下。

八歲。

“才八歲……”

八歲的阮陽會是什麽樣子?親眼看到裝着母親的棺材被擡出了王府,父親日漸疏遠自己,偌大的王府竟連他容身之所都沒有。

姜氏閉了閉眼,似乎不忍再聽,淌下的眼淚就這麽一滴一滴地洇在枕巾上。

“夫人本該死于那杯毒酒的,”蔣行舟嘆了口氣,看向姜氏的眼神中則多帶一分涼意,“這樣,阮陽就不會親眼見到自己的親娘變成這個樣子,你們費盡心思想要隐瞞的,也會随着夫人的棺材一起被埋進地底,永世不見天日。”

姜氏的眼睛裏突然劃過一絲哀求。

蔣行舟知道她在求什麽,無非是求蔣行舟不要告訴阮陽真相,但事到如今,他只覺得諷刺。

“只要他問,我一定會說的。”蔣行舟道,“稷王瞞着他,你瞞着他,瞞了這麽多年,他……該知道真相的。”

蔣行舟說完,姜氏驚恐地睜大眼睛,發出艱難的喉音,像即将斷氣的野獸面對步步逼近的天敵,明知無力回天,還是拼盡全力試圖做出最後的掙紮。

但蔣行舟很快發現她并不是在看自己,這道的目光繞過了蔣行舟,直直看向了門口。

哐當一聲,銅盆落地,裏面的水嘩啦啦灑了一地。

蔣行舟倏然回頭,只見阮陽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蹲下身撿起盆,扭頭就走。蔣行舟意識到他全聽到了,連忙追了上去。

阮陽在院子裏走了兩圈,然後推開大門走了出去,他在村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走到村口又走回來,回身時恰好和蔣行舟撞了個滿懷。

“你都聽到了?”蔣行舟問他。

阮陽沒哭,相反,他整個人異常平靜,靜得像一潭死水,本就漆黑的瞳色此時看去更是深不可見底。

“她……都承認了嗎?”阮陽問。

蔣行舟點了點頭。

阮陽勉強提起嘴角笑了笑,“蔣行舟,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好不好?”

蔣行舟皺起眉:“阮陽——”

阮陽伸出手止住他的後話,兀自走了兩步,驀然轉身,抛出一問:“究竟什麽才是真的?”

蔣行舟啞然失語。

阮陽看了看天上,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有些刺眼。

“我以為我娘是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但給我下毒的人恰恰就是她。在她眼中我和我爹他們沒什麽兩樣,他們該死,我也該死,哪怕我是他的兒子,我也該死,就因為我爹是稷王。”

“我怨恨我爹對我不甚惠确,他從來不主動來看我,但我知道他在默默關注我,剛開始我确實以為他忙,但怎麽可能有人忙到連一盞茶的工夫都沒有呢?”

阮陽自嘲一笑:“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因為我娘是害他和他妻兒的兇手,我娘是兇手,那我又是什麽呢?他還願意養我育我就已然是深仁厚澤了,我還能奢求什麽呢?”

這個消息,比阮陽親眼見到母親被做成人彘更要令他痛苦萬倍。

他是真的很迷茫,這幾日渾噩昏蒙皆是因為他娘,但此時他覺得他自己好像一個笑話。

他問蔣行舟:“我爹那麽警覺,為什麽不在我娘還沒動手的時候就殺了我娘?”

“因為……她不止是兇手,還是你的娘親。”蔣行舟想了一會,如是說道。

“這是真相,還是你以為的真相?”

阮陽搖搖頭,他已經什麽都不信了,姜氏也好,稷王也好,前朝秘聞也好,帝黨罪行也好,一切仿佛都沒那麽重要了。

這天地間,什麽都是假的。

蔣行舟目含擔憂,雙唇抿起。

阮陽就在他面前站着,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離阮陽很遠。

他不能回到過去改正那些上一輩人犯下的錯誤,也不能讓阮陽忘掉所有的這一切,甚至連一句說得出口的安慰都沒有。

阮陽并不怪他,只是笑了笑,帶了幾分凄涼:“蔣行舟,讓我自己待一會。”

這句話幾乎是哀求了。

蔣行舟沒出聲,阮陽轉過身,卻突然被蔣行舟從身後抱住。

“我們走吧,阮陽。”

阮陽沒有回頭:“走……哪裏去?”

“哪裏都行,天地之大,我們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要帶我逃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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