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榴花
榴花
風揚起了蔣行舟的衣袍,将阮陽遮得嚴嚴實實。
阮陽輕輕問:“怎麽逃?”
“隐姓埋名,就像我老師當年那樣,我也可以當學堂老師,而你做什麽都行,就什麽都別管了,你不管,我也不管了。”蔣行舟抵着他的肩膀說。
“呂星的罪名還沒洗清呢。”
“嗯。”
“苛政還沒止呢。”
“嗯。”
“你要帶我逃嗎?”
“……嗯。”如果阮陽願意的話。
“蔣行舟,你是真的嗎?”
阮陽沉默了一會,突然轉過身來,很認真地看着蔣行舟,問道:“我分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了,你告訴我,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蔣行舟不假思索:“自然是真的。”
阮陽看了他很久,好像在分辨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是假的也無所謂。”他突然道,好像打定了什麽主意。
蔣行舟并不喜歡阮陽的這個語氣,他想要解釋,但阮陽沒給他解釋的機會,“我們回去吧。”又說,“我以後不會來這裏了。”
蔣行舟張了張口,最後嗯了一聲,手心一暖,竟是阮陽主動抓住了他的,再看向阮陽時,阮陽對他笑了笑:“你騎馬來的嗎?”
這樣的阮陽很不對勁,蔣行舟滿腹狐疑,一腔擔憂無從問起。
回到城內之後,阮陽将自己關進了房間,阿南還要去找他教武功,吃了個閉門羹。
他回頭無辜地看向蔣行舟,蔣行舟無心同阿南解釋太多,他還有要去的地方——安府。
身為大理寺少卿,蔣行舟沒有随意進出宗正寺的資格,但金吾衛不一樣,他們是城中守衛,看守宗正寺的衛士一半都是金吾衛的人。
他對謝秉懷有忌憚,對羅洪有猜疑,但安慶和謝秉懷、羅洪都不太一樣,光是看安夫人就知道了,安慶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可以讓安慶點頭,他就能帶着阮陽去見見他的爹了。
蔣行舟自然沒有自大到能以一己之力撫平阮陽所有的傷,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再急也沒有用,父子之間的事終究還得交給父子自己解決,到那個時候,若是阮陽真的想走,他便陪他一起走,遠離京城。
他斷然不齒于當逃兵,他自知愧對呂星,卻唯獨不想讓阮陽再受哪怕一點點傷。
蔣行舟去的時候,安慶并不在府中,安夫人很熱情地招待了他,又是茶點又是水果,末了還抱歉地說:“看樣子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回來的,要不大人改日再來?”
蔣行舟笑笑:“無妨,若是不叨擾,蔣某在這裏等着就行。”
“是有什麽急事嗎?”
“算是急事吧。”
安夫人便擺擺手:“不叨擾不叨擾,大人對我們安家有恩,我們自然記挂着大人的好,別說是坐會兒了,就是旁的,只要我和外子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
說着,她又張羅端來幾盤酥果。
蔣行舟本要拒絕,卻見那其中一盤外面裹了金色的糖衣,煞是好看,心念微動,道:“我能帶一點這個回去嗎?”說着,指了指那盤金絲酥果。
安夫人一愣,笑道:“行啊,都給大人裝起來,這東西是鄙府廚子自己做的,外面買不到。”
謝過安夫人,一直等到日落,安慶才回府。
得知了蔣行舟的請求,安慶沒有多問,只道:“每月初十至廿日,宗正寺值守的衛士會換成我之前的屬下,我同他們說說,見了大人莫要阻攔。”
“多謝安副将。”
“無妨,但宗正寺內畢竟……大人應該有分寸。”
安慶沒挑明說,但蔣行舟有恩于他,又多行善事,他自然願意幫一手。
“我都知道,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有了蔣行舟這句話,安慶滿口答應,臨送走蔣行舟,又囑咐道:“大人若要去的話,不要停留太久,畢竟裏面還有羽林軍的衛士,到時候說不清。”
蔣行舟點頭謝過他,手提安夫人給的食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安夫人裝了多少吃食進去的。
路過糖人的攤子,他又買了一個呂洞賓,一并放進食盒裏。
待他回了家,将食盒裏的金絲茶糕和小糖人都拿出來放好,喚阮陽來吃,一連叫了三聲都沒人回應,蔣行舟推開卧房的門,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再往檐上看,阮陽平素最愛坐在檐上發呆,此時也沒在。
蔣行舟有種預感,阮陽走了。
卧房裏,床頭擺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劍,劍旁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蔣行舟一目十行,才知道自己的擔心終于應驗了——阮陽真的走了。
雖是知道之前的刺客是羅洪派來的,臨走之前,怕蔣行舟再遇到什麽不速之客,阮陽還把自己的匕首和劍都留了下來,又落筆一封,寥寥數語,沒說自己什麽時候回,只說謝謝蔣行舟。
蔣行舟心底一沉,無意識地将信揉成一團,直到攢成一個堅硬的紙球,才後知後覺地将信原樣展開,夾在書裏,放到書架上收好。
信被他揉得缺了個角,阮陽的落款也缺了半個陽字。
這一別就是一個月,處處鳴蟬響,是知五月中。
蔣宅門口的石榴樹在小厮的精心呵護下終于重新煥發生機,随着天氣漸熱,居然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紅,蔣行舟回來時,恰巧見小厮拉着阿南站在樹下,小厮道:“你瞧,這叫榴火照眼明,是不是比你們那西南郡的花花草草好看?”
阿南仰頭看了會,脖子酸,伸手揪了一叢:“好看,要是元大俠也能看到就好了。”
小厮不滿道:“你這孩子挺會說話,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着,小厮用肘關節撞了撞阿南,示意蔣行舟就在身後。
阿南連忙回過身,有些抱歉地撓了撓後腦勺,“大人,你回來了。”
蔣行舟沒有怪罪的意思,今日上朝弘帝又整出了幺蛾子,翻修祠廟還不夠,他還下旨,令各郡長官再建百座祠廟出來,待到秋收之際,再一并祭天告祖。
蔣行舟進了書房,忙到傍晚,小厮叫他用飯,他說不吃,反手提着一壺酒登上了檐頂。
這壺酒是普通的水酒,府裏的下人摘了點榴花泡了進去,酒液便泛起淡淡的藕粉,有點像阮陽酒醉之後的臉色。
蔣行舟只淺淺飲了兩杯,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醉了——他能從酒杯裏看到阮陽的臉了。
酒杯裏,阮陽與他對視,那雙清冷的眸子略微彎起,好像帶着笑意。
于是蔣行舟鬼使神差地也沖那倒影笑了笑,卻見酒杯裏人臉一晃,消失不見了。
果然是喝多了。
下一秒,手裏的酒杯不見了。
蔣行舟猛然擡頭,倒影成了精,此時就站在他面前,氣息極近。蔣行舟立馬站起,阮陽便微微仰起頭,将那杯榴花水酒喝了,喝得太快,甚至嗆了一口。
“阮陽?!”
阮陽将酒杯放下,笑着看過來:“蔣行舟。”
“你回來了?”
“白天就回來了,見你太忙,不好去打擾你。”
蔣行舟幾乎抑制不住上揚的唇角:“你都去哪了?”
聽到這一問,阮陽顯得有些不自在:“沒去哪……沒去很遠的地方,就在京城周圍的幾個郡待着,到處都在修祠廟。”
他飛快察看了一下蔣行舟的神情,道:“對不起。”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告而別,但我得要一點時間想清一些事。”
“那你現在想清楚了嗎?”
“還沒有。”
蔣行舟的笑意淡了些,“那就是還要走的意思?”
阮陽深吸一口氣:“不走了,我有點想不清楚,所以才會回來的。”
“你想不清楚什麽?”
“我想不清楚……我為什麽會那麽希望你是真的,”阮陽道,“我甚至覺得世上什麽都可以是假的,但如果是你,我接受不了。”
阮陽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思考,思考時便會有小小的停頓,惹得蔣行舟不由一怔。
這話……有點直白,蔣行舟幾乎以為阮陽也對他存了一樣的心思。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蔣行舟的心跳有些快。
“那你……知道為什麽想不清楚嗎?”
黑暗中,阮陽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重要了。”
蔣行舟想追問他是不是也有那樣的情意,話語到了嘴邊,堪堪止住。
在喜歡的人面前,大家都像個懦夫。
蔣行舟覺得心裏有點空。
當夜,二人依舊是同榻而眠,誰都沒有多說這個月發生了什麽。阮陽久離蔣府,重新睡在這張床上,聽着蔣行舟的呼吸,一夢香甜。
翌日,蔣行舟又問起阮陽想不想見稷王。
這次阮陽答了,“我本來是想見的,看到我娘之後我又很恨他,但到最後……我還是想見的。”
蔣行舟覺得分別的這一個月之間,阮陽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從前他像一只刺猬,敏感疏離,如今學會将一身的刺收起來了——簡單來說,就是沒以前那麽別扭了。
阮陽成長了。
苦難總是這樣催着一個人扛起比他自己還重千百倍的擔子,蔣行舟有點心疼,但也知道這是他的必經之路。
“阮陽,”蔣行舟還是沒忍住,“你昨晚說不重要了,是什麽意思?”
阮陽:“就——”
之所以不重要,是因為他下定了決心,不管蔣行舟是真是假,不管用什麽手段,他都要蔣行舟一生一世在他身邊,他尚不知道這種執着源自何處,但他不願再讓這一輩子留下遺憾。
蔣行舟在等阮陽的後話,阮陽卻別過臉去,好像是惱了:“別問了,什麽時候去宗正寺?”
“……今晚。”
是夜,蔣行舟帶着阮陽從宗正寺的大門而入,衛士沒有阻攔。
阮陽一路帶着蔣行舟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來到了關着稷王的牢房外。
說是牢房,又與大理寺獄不同,宗正寺畢竟是關押皇室宗親的地方,就算是落了罪,也能住在一個像樣的屋子裏,只不過手腳都要上鐐铐,終日不得踏出一步罷了。
蔣行舟對阮陽說:“去吧。”
“你要進去嗎?”
二人靠着牆角,蔣行舟用寬大的衣袍将阮陽整個人擋住,摘去他面上的面具。
“要的,我還有些問題要問你爹。”
阮陽抿着唇,有些猶豫。
蔣行舟并不給他猶豫的機會,按着肩膀将他轉了個身,伸手替他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吱呀——
門內一片昏暗,但依稀可見有個人坐在窗邊。
蔣行舟輕輕地推了推阮陽的背,阮陽便一個大步邁了進去,蔣行舟緊随其後,門在二人身後沉沉關上。
“誰?”那道蒼老又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恍若一座百年的銅缶。
阮陽喉頭滾了滾,看了看蔣行舟,蔣行舟默默點了下頭,他又轉過去,看着黑暗中的那個背影,有些生疏地喚了聲:“……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