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事端
事端
木淩和宮嬈的面上均是驟現詫色,身形也倏然一僵。
二人反應被很好地壓住了,甚至于幾乎無從察覺,卻被坐在對面的木河捕捉到了,越過寬敞的大殿,悠然投來一道凝視。
蔣行舟起身時正好與他對視,只見木河也招來身後的謀士,附耳說了句話。這姿勢有些奇怪,明明在和旁人言語,但視線卻未曾移開。
蔣行舟便奉了個謙和的笑,用口型向他問好。
桌案下,木淩手心微濡。他聽到了蔣行舟方才的那句話——
氏溝使臣或要弑君!
他四下環顧,宴上酒菜具豐,沒有人察覺到這其下暗藏的殺機。
蔣行舟是不是真的未蔔先知,料事如神?
氏溝如果真的是明面上要交好,暗地裏打着刺殺國君的主意,那他們之所以還未動手,應當是還在等一個時機,可能是萬昭王看過信之後的答複,又或許不論他的答複如何都會下手。
那麽現在擺在木淩面前的就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他該不該信蔣行舟,又該不該提醒萬昭王。
再轉念一想,設若事情真的發生,畢如還沒回來,木淩身側一個能護身的人都沒有,他又該救駕,還是應該護着自己的妻子?
事變可能發生在這一刻,也可能發生在下一瞬。
蔣行舟知道木淩不敢賭,但他對自己的判斷有着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稍向案邊一靠,金杯微晃,酒液傾灑而出,汩汩蔓延在桌面,濕了宮嬈的一片裙衫。
這是一個大好的時機,宮嬈可以借故更衣離席,順便還能帶着小世子一齊離開。
木淩尚在疑慮,但這也算是一個臺階,先按兵不動,卻可以讓妻兒遠離危險。
于是他看向宮嬈,點了點頭,宮嬈自然也明白,但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只會成為後腿,便站起了身,向萬昭王盈盈福下一禮。
“陛下,可否容妾身失陪片刻?”
萬昭王正與韋彰交談,無暇顧及,揮了揮手讓她自便。
宮嬈謝恩,向殿外走去時足下略有踉跄,險些跌了一跤,被氏溝的使臣撐着手肘扶住。
“多謝大人。”宮嬈笑了笑。
那使臣點頭不語,但就在這個檔口,從木淩和蔣行舟的角度,恰能看到那人腰間浮光掠影而過的一點寒芒!
蔣行舟神色微動,走到宮嬈的身後,将她扶了起來。
宮嬈不解,蔣行舟低聲道:“他身上有刀。”
宮嬈背後一凜,站起身,跟着蔣行舟往外走。
蔣行舟将她送到殿外,四下一看,不見畢如的蹤影,宮嬈便攔下一位宮人,問小世子被抱去哪裏了。
宮人随手一指旁邊的暖閣,宮嬈推門而入無果,裏面好像被什麽東西抵住了門,蔣行舟上前一推,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縫。
從小縫裏看去,裏面沒有小世子,連畢如也不在,座上橫躺着兩位被打暈的宮人。
“畢将軍應該先走了,”蔣行舟道,“不如皇子妃先行回府,我再找找。”
宮嬈滿眼擔憂濃得化不開,遲疑着點了點頭。
蔣行舟與宮嬈就地分別後,順着禁宮找了一圈,他不能擅自入後宮,前殿就這麽幾個暖閣,找過一圈也沒有畢如和小世子的身影。
看來真的是先回去了。
他正欲轉身,大殿裏卻傳來了一聲巨響!
随後,便是幾乎掀開房頂的騷鬧。
蔣行舟心下一驚,快步向回走,卻被一旁伸來的手拽住了袖口。順勢回頭看去,畢如站在陰影處,氣息有些亂。
他将懷中抱着的小世子交給蔣行舟,道:“大人留步,我去就行。”
“氏溝人可能打算刺殺王上。”蔣行舟說着往襁褓中看去,小孩兒睡得正熟,或許是睡着了,又或許是被畢如用什麽法子弄暈了。
“我知道,”畢如道,“才解決一個刺客,正要去找殿下。”
他的身後,一個黑衣人不省人事地躺在草叢中,雙臂被反剪在身後,看上去是斷了胳膊腿。
見狀,蔣行舟神色晦明莫辨。
這人是和氏溝使臣一起混入皇宮的?
既然已經安排了刺客,那為什麽……氏溝使臣又要多此一舉,自己帶着兇器上殿呢?
若不慎被發現,豈非弄巧成拙?
又或許……
“這不是氏溝的人,”蔣行舟沉着臉,頓然看向畢如,“還有別人要趁着宴席下手。”
“他們方才是想對小世子有所圖謀……”畢如回憶道。
刺殺國君便罷了,何必要一個小兒的命?
蔣行舟斬釘截鐵地說:“這人既知道小世子會被帶到此處,又不能是王上安排的人。”
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一個人。
“是木河。”
“小世子就拜托大人了。”畢如深吸一口氣,利落抱拳。
抱着小世子,蔣行舟闊步離開皇宮,一路無人阻攔——大殿出了事,大部分的将士都去緊着那邊了。
他騎上踏月尋霜,很快追上了宮嬈,此時也顧不得什麽禮節,一把拎着宮嬈放到身後,随後馭馬奔向皇子府。
一路上,他将所有猜想話與宮嬈知,宮嬈雖是驚駭,但她素來膽識過人,很快便冷靜下去,說木淩不會有事。
蔣行舟不以為然,要緊的是木河會不會真的要下死手,如果他有心思,當務之急便是替宮嬈和小世子找個安身之處。
“你的意思,木河……很有可能會對我下手?”
宮嬈的聲音逆着疾風傳來,蔣行舟雙唇抿成一條線。
——已經對小世子下手了。
二人風風火火回府,恰看到剛蘇醒的阮陽被小厮攙着胳膊,顫顫巍巍地邁步嘗試。
“你醒了?!”宮嬈驚訝不已。
阮陽醒來後見蔣行舟不在大鬧了一通,這會兒看見蔣行舟平安無事地出現在面前,登時大松一口氣,雙腿虛浮,趔趔趄趄地撲了上來。
蔣行舟一手懷抱小孩兒,一手攬着阮陽的腰,接了個滿懷。
“宮裏出事了。”蔣行舟對小厮長話短說,又對宮嬈道,“皇子妃先去收拾行裝,盡量不要驚動太多的下人。”
宮嬈點頭,從蔣行舟懷中接過小世子,急步走了。
蔣行舟轉頭讓小厮去準備兩匹馬,随後獨自将不良與行的阮陽攔腰抱起,推門進屋。
阮陽目不轉睛,直勾勾地看着蔣行舟。
“你知道我們在哪嗎?”蔣行舟垂眸問他。
阮陽點點頭,有些不習慣地開口:“在萬昭,皇城。”
小厮已經将這一遭連同二人的死訊都原原本本跟他說了,但他并不知道這五個月來蔣行舟風雨兼程,将他一步一步背到了這裏。
蔣行舟沒告訴任何人這一路的崎岖,旁人無從得知。
“你差點死了,阮陽。”蔣行舟呼吸漸輕。
阮陽又點點頭,眼眶紅了,竭力拽着蔣行舟的前襟不放,“你……送我發帶……讓我走……”
蔣行舟的下唇被咬破,鐵鏽味渲染在齒間。
阮陽的語氣卷着郁怨和哀苦,尾音有不難察覺的顫抖和小心翼翼——他不在意自己的死,卻被那場噩夢吓得不敢入眠。
“你說過等我的……”
現在有很多的選擇,但蔣行舟只能啞聲對他說對不起。
兩人心緒都起伏不定,悲喜交織之際,所有後話凝噎喉中。
阮陽的身體還很虛弱,這會兒的精神都是靠參湯吊着的,蔣行舟将他放在椅子上,轉了個身,把人背在背後,說:“我們現在要帶着宮嬈母子先去找個地方躲着,我背着你走。”
又道,“放心……阮陽,這次同你保證,我絕不離開。”
阮陽低頭,看到蔣行舟的鬓角有幾道淺淺的痕——那是被風雪催出了傷,又潦草愈合的痕跡。
蔣行舟的面容熟悉又陌生,他沉眠的這段時間,蔣行舟瘦了,又莫名多了一股巍峨的穆然。
阮陽将手臂一緊,結結實實地摟住蔣行舟的脖頸,鼻端埋在他的領口,長長吸了口氣。
蘇醒之後,他一直都很疲憊,仿佛時時刻刻都要昏睡過去,但他不敢睡,生怕再也醒不過來,又怕醒過來之後,再也見不到蔣行舟。
“不怕。”蔣行舟稍稍回頭,對他低聲說完這兩個字,旋即推開門,向外走去。
沿着回廊至後苑,穿過花草樹木便是一道通向府外的偏門,小厮和幾個宮嬈的心腹牽着馬在那裏等。
見了二人,小厮迎上來,問道:“我們去哪?回附子村嗎?”
實際上,附子村是個絕好的去處,既與世隔絕,又盛産藥草,能讓阮陽安心養身子,但蔣行舟卻拒絕了,“我和阮陽不能露面,會連累到附子村上下老小。”
最重要的是,他無法帶着宮嬈到雍國去,因為他不能給萬昭和氏溝任何一個能借機與雍國為敵的借口。
因為這層原因,他便對宮嬈多了一層歉疚。
小厮乍聽阮陽的名字,反應了一會兒。
京城事變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元小樹,抑或是元軟,就是阮陽本人了,所以小厮聽到蔣行舟這麽稱呼也沒有什麽驚訝。
只不過他和阿南元大俠元大俠的叫慣了,一直沒改過來口。
“那去哪裏?”小厮問。
蔣行舟道:“去鷹山。”
“前線?”
這話是宮嬈問的,她才收拾好東西,換了一身男裝,抱着小世子姍姍來遲,聽到鷹山二字不免有疑,“如果真的出事了,前線不會更危險嗎?”
“假使異動傳開,和談一事告吹,兩國勢必開戰,殿下最先去的就是前線。”蔣行舟說,“如果木河有意追殺你母子二人,第一時間也不會查到軍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