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筵席

筵席

阮陽醒了,但又沒有完全醒,瞳孔并沒有适應光線,目光有些空洞地游離着,飄了半天,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視覺慢慢回來,緊接着便是觸覺。他深吸一口氣,空氣湧入喉嚨和肺葉,激得他不住咳嗽,一邊還在尋找着什麽,蔣行舟明明就坐在身邊,他的目光卻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最後才落到實處。

朦胧間,蔣行舟在對他說什麽,但他只能看到那一雙薄唇啓合,說的什麽卻是一點都聽不到。

“不要去……”阮陽只能重複這句話,好像是出于一種本能。

不要去,會死!

阮陽尚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眼下是什麽地方。這五個月來他一直在做夢,但夢裏永遠只有一片漆黑,要麽就是一片慘白,只有近日來做的這個夢最為清晰。

夢裏,蔣行舟身處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珠歌翠舞,語笑喧阗。

這一幕很快就閃了過去,下一幕,原本紛紛攘攘的大殿突然人去樓空,遍地是屍體,夢裏的阮陽像野鬼一樣翻找,最終找到了氣息全絕的蔣行舟,胸口陳着一道血洞。

他被這個夢魇住了,這兩幕來來回回地閃,閃着閃着,兩幕變成了三幕、四幕,一點點變得充沛豐富,這個夢也有頭有尾起來。

萬昭國,皇宮,大殿。

宴會,刺客,蔣行舟。

這是一種直覺,席卷了阮陽的所有神經,就像五個月前他看到蔣行舟死于刑臺之上的那時一樣,阮陽認定這就是蔣行舟的死期。

他不能讓蔣行舟去死。

這種強大的意識生生扯着他的五感,讓他在昏醒之間翻覆來回。可他怎麽都無法徹底醒來,直到今日,好像有一把刀刺進了阮陽的大腦逼迫着他醒過來,如若不然,所有夢境就都會成真,這一去便是蔣行舟的絕命之路。

阮陽兩眼幹澀地轉着,淚水就這麽湧了出來。

他沒有五個月的記憶,上一瞬還停留在兩人被火燒死在小院裏的場景,下一瞬便一片漆黑,渾渾噩噩之後,蔣行舟悲慘的死相便清晰地映在眼前。

只有替他擦淚的那只溫熱的手告訴他,兩人都活着,安然無恙地活着。

“蔣行舟……”

五個月來的第一句有意識的話語,沙啞至極。

蔣行舟眉目如星,眼眶通紅,視線如同烈火燎原。

阮陽被蔣行舟捂住了雙眼,所有的淚水都收在了的掌心,然後,額上覆上了兩片溫熱。

他來不及反應那是什麽,仍執着地重複着:“不要去,蔣行舟……不要去,不要去。”

蔣行舟揭開掌,發現一雙眼裏全是恐懼。

“不怕。”蔣行舟說。

阮陽搖頭,明明骨瘦如柴,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捏着蔣行舟的手腕不放。

“我看到你死了。”他哽咽道。

蔣行舟心口一痛:“我沒死呢,你也沒死。”

說着,他朝門外喚了聲,讓小厮拿參湯來。

小厮得知阮陽醒了,半分不敢怠慢,只一會兒便端來一碗熱騰騰的參湯,交到蔣行舟手上。

和過去五個月一樣,蔣行舟一口一口地喂着阮陽,阮陽小口啜着,喝了兩口便開始咳,像風裏殘破的枯柳。小厮看了這場景,鼻頭一酸。

阮陽的氣力并不支持他說太多的話,很快又要昏睡過去,但卻是拼了命吊着一絲精神,讓蔣行舟不能去。

蔣行舟本也不是非要赴宴,更何況阮陽醒了。

但是阮陽怕成那樣,是夢到了什麽?

夢到他死了嗎?

是因為夢到他的死亡,阮陽才會醒過來的嗎?

然而,他的安慰對阮陽起不到半分作用,直到重新昏睡過去之前,阮陽都扯着他的手腕不松。

蔣行舟落目于二人交握的雙手,仿佛聽到了京城的蟬鳴,西南郡的天女花香。

“老爺,還去赴宴嗎?”小厮輕聲問他。

良久,蔣行舟才平靜地擡起眼,“要去。”

他将阮陽的手塞到被子下掖好,站起身,“你今晚看着他,一步都不許離開。”想了想,又添了句,“先別告訴別人他醒了。”

小厮忙不疊答:“是!”

蔣行舟用袖口擦去阮陽額上的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出門。

宮嬈的馬車在進宮的路上耽擱了,下來一看,車轱辘被路上的尖石磕掉了一塊,轉不成了。

宮嬈有點急,她是算着時間出來的,若是再晚便要誤了時辰,當下也等不了了,只能抱着小孩兒步行進宮。小孩兒哭得厲害,宮嬈還得抽身來哄,走得愈發慢了。

侍女催促:“主子,再晚就趕不上了。”

宮嬈略擦薄汗,道:“等下殿下看我們沒到,會叫人來迎的。”

然而,宮嬈一行沒等到木淩,倒是等到了遲來的蔣行舟。

蔣行舟大方地将馬讓給了宮嬈,但宮嬈要抱小孩,騎不成,左右離皇宮也不遠了,兩人便一起步行往宮中走去。

蔣行舟牽着馬,與宮嬈并排走,相隔兩三個人的距離。

宮嬈笑了笑:“都快要趕不上了,大人還是騎馬快快前去吧。”

方才經歷了阮陽蘇醒,蔣行舟依舊神色如常,道:“趕巧不趕早,還不算晚。”

“你們雍人——”話語一出,宮嬈自覺不妥,“你們倒是很豁達的,有的時候我覺得萬昭人爽朗些,有時候又覺得還是你們比較通透。”

蔣行舟問:“皇妃見過很多雍人?”

“除卻你,還有榻上那位,你兩個弟弟,蓮蓬,”宮嬈道,“再算上畢将軍,還有那個王永年,合來有十幾個人了。”

“畢将軍是雍人?”

“你還不知道?”宮嬈有些驚訝。

蔣行舟緩緩搖了搖頭。

見狀,宮嬈也沒有細說下去的意思。二人再走一陣,來到皇宮門口,恰好看到使臣的隊伍入宮,為首的一個長髯老者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韋彰。

如是看來,氏溝也并非全無誠意,畢竟韋彰也算得上是氏溝的臉面了。

二人跟着使臣的隊伍之後入了宮,入席時也沒有驚動其他人,只有坐在對面的木河擡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蔣行舟和畢如一起,站在木淩夫婦身後。

時間剛剛好,十五六個使臣就這麽随着韋彰走了進來,叩在殿中,高唱祝詞。

萬昭王與之一番套話往來,韋彰入座,這才算是開宴了。

蔣行舟看似束手垂眸,但餘光卻一直看着韋彰。

第一杯酒,使臣敬萬昭王。第二杯酒,萬昭王以禮回敬。三杯之後,只見韋彰從席間站起,拱手作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由一旁的萬昭侍從,再穿過衆人齊坐的大殿,遞到了萬昭王手上。

萬昭王落下酒杯,展信來讀,嘴唇微動。

他讀得很慢,滿殿的人停下進食,就這麽看着等,不時有竊竊低語——大家都很好奇信上寫着什麽。

萬昭侍女捧着酒壺而入,以萬昭王之座為首依次向下,從壺中斟出來的是陳年佳釀,香氣撲鼻,但無人提杯。

蔣行舟壓低聲音問畢如:“你朝以往也是這般?”

按理說,公事公辦,萬昭王一個人要見也就罷了,最多算上兩個涉政的皇子,再加上幾個朝臣,這才是一貫的道理,可今天卻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

畢如說:“沒有。”

蔣行舟又問:“為什麽皇子妃和小世子也要來?”

畢如朝對面擡了擡下颌,示意木河身邊的一處空位。

那裏本應該坐着木河的皇子妃才是。

畢如言簡意赅地答:“陛下讓陪着。”

——但是河皇妃卻沒來。

說着,畢如不動聲色擡手,将木淩的杯子換了個位置。

木淩看出是提醒自己,便以兩指點在桌面,示意他知道了。

蔣行舟将二人互動看在眼裏,畢如起身時往過看了一眼,解釋道:“小心為上。”

蔣行舟頗為贊同,這一遭宴席太怪了,說不上哪裏怪,但處處都透着不合理。

起先是那邊突然來信議和,然後便是順理成章地提出設宴,木河質疑了對方的誠意,萬昭王便決定親自試探。

然後是這麽多的來客,看似排場十足,但入席後能說話的只有韋彰一人。

最後,便是缺席了的河皇妃。

“畢将軍是雍國人?”蔣行舟突然問。

畢如平視前方,說:“曾經是,但從很小的時候就不是了。”

他比蔣行舟年長幾歲,但具體數字不得知,蔣行舟不知道畢如年幼時發生了什麽,現在也不是詳談的時候。

二人低聲交談被萬昭王一聲高問打斷——

“質子?”

此言一出,四座皆靜。

木淩下意識握緊了宮嬈的手,就在此時,宮嬈懷中幼子突然一聲啼哭,打破了這份寂靜。

宮嬈毫無愧意,小孩自然是要哭的,她本來也無來意,是萬昭王說要她們妯娌作伴,她這才勉為其難地來了。

見小兒哭,萬昭王也無怒色,方才那份嚴肅反倒是消弭了幾分,沖她說:“叫孫兒抱上來,讓孤抱着。”

宮嬈有些猶豫,但侍從已經走到了眼前,宮嬈只得依言将小孩兒交過去。

萬昭王抱了一會,小孩還是大哭不止,便有宮婢上來說要将小世子帶下去喂奶,萬昭王随手将孫子交給宮婢,也沒問宮嬈的意思。

一切都那麽自然,水到渠成。

宮嬈要攔,卻沒有這個機會——韋彰還站着等萬昭王的後話,這裏沒有她能插嘴的份。

神經緊繃的宮嬈無助地望向木淩。

蔣行舟感到畢如碰了碰他的手臂,轉頭看去,畢如神色不改,低聲問他:“會不會是想讓小世子當質子?”

蔣行舟說不會。

氏溝要一個小孩兒作什麽,按照他們茹毛飲血的慣例來看,一個小孩兒沒了,木淩夫婦大可以再生一個,這麽小的孩子并不能牽制到萬昭國分毫。

畢如又道:“那為什麽要扣下小世子?”

蔣行舟說:“以此要挾,逼迫殿下就範。”

氏溝不知道木淩愛護妻兒,但他的親爹可了如指掌。

畢如了然,這才是萬昭王非要宮嬈前來赴宴的理由,不免油然而生一種淡淡的悲哀。

蔣行舟看了他一眼,心道:父子君臣,難分先後。

木淩父子是,阮陽父子也是。

畢如點點頭,好像對着蔣行舟說了什麽,但恰好就在這一剎那,蔣行舟的耳畔響起了阮陽的話:

——我看到你死了。

不是夢到,是看到。

阮陽能看到他的死亡!

畢如見蔣行舟神色有異,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蔣行舟好像并沒有看向一個實處,難免詫異。

他還沒見過這位蔣大人分神過。

然而蔣行舟很快從震驚中平複過來,這件事比起重生涅槃一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接受得很快,他本就想不通阮陽那日為何半路折返,或許也是看到了他的死。

這麽一來,所有都解釋得通了。

但……這場宴席如何能成黃泉路呢?

木淩自然也明白萬昭王的用意,但礙于還在宴上,只得低聲吩咐畢如派人去跟着,不要讓他們把小世子帶得太遠。

畢如收回目光,點頭應下,趁着一陣小小的騷動退出席間。

——這騷動是由一個萬昭婢女引發的,她年紀尚小,第一次入宴伺候,手腳并不十分麻利,斟酒時不小心灑出來了一點,落在了一個氏溝使臣的手腕上。

她連忙道歉,俯下身去要替使臣擦拭。使臣卻連道不用,抓住她的手腕,不欲讓她近身。

一息之餘,蔣行舟突然徹悟。

他神情驟變,俯身在木淩耳邊說了句話。

改了一下文名,原名是《重生之瘋批世子欺軟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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