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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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教授背對窗戶,坐在一張米白色的真皮沙發上,日光從身後映進來,順着她身體的輪廓鑲上了一道金邊。仿佛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她正用慈愛的目光望向面前的三人。

陸以名莫名覺得有些不安,因為張教授的态度顯然過于親切,出乎自己的預料。唇角幹巴巴的勾了勾,他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聽見身後的喬木搶先喚了一聲:“張老師。”

張教授放下手裏的餐盤,雙臂懸空端持在身前,而喬木就這樣心領神會的錯身上前,握住了張教授那雙幹枯卻溫熱的手。

“張老師,您最近還好嗎?”喬木一邊說着,一邊坐到了張教授身邊。

張教授皺起眉,鼓起粗重的喉嚨責問道:“喬丫頭,你出國前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我這麽久一直沒收到你的音訊,心裏一直怪惦記的。”

喬木笑微微的臉上難掩慚愧,她避重就輕的将腦袋偏向身側的兩人:“張老師,這位是陸以名陸建築師,現在是我的老板。那位是陸總的老同學,郁洋,剛從國外回來,是美國斯泰集團在中國的負責人。”話音落下,她目光匆忙的掠過陸以名的雙眼:“張老師是我上大學時期的恩師。”聲音很小,言語也十分簡略。

陸以名哪怕再遲鈍,也清楚的意識到喬木此前一直在刻意隐瞞自己的經歷,而此刻所為,只不過是騎虎難下,才不得不露出這“冰山一角”給他。

張教授的目光淡淡的看着陸以名與郁洋:“這位陸先生我是見過的,才華斐然啊,郁先生我也曾聽說過,去年在國際建築新人獎上獲得了提名。”說着,她親切的擺了擺手,示意二人坐下。

郁洋到底是個會來事的,張教授剛把話頭拋出去,他便借坡下驢的迎了上去。兩個人你來我往的一番交談,很快取得了張教授的賞識。

而坐在另一側的陸以名始終不發一言,話題每每帶到他時,他都只是禮貌的笑笑。張教授不禁對他生出幾分好奇,笑微微的沉吟了片刻,她很自豪的談起了喬木的過往:“喬木是我的得意門生。上學的時候有一回我們建築系組織優秀作品評選,把選上的作品送到國外參賽。你是不知道……”她雙目發亮,目光落在陸以名的身上:“多少畢業班的學生都落選了,只她一個人進了決賽,那年她才大二。我記得那個比賽非常正式,決賽的時候一定要求選手本人到現場,小喬這丫頭剛開始一直各種找理由不願意去,我一猜就知道她估計是在為錢的事兒為難,畢竟還是學生,沒有經濟來源。所以後來我就去找學校談,跟學校申請出國經費,沒想到學校很支持這件事,後來很快就把經費經費批了,由我作為陪同,一起陪喬丫頭出了趟國。”張教授說着,滿臉驕傲的拍了拍喬木放在膝蓋上的手背,動作輕柔,俨然像是一位愛孩子愛極了的慈母:“現在都好了,越來越好了,喬丫頭也有出息了。現在工作方面做的怎麽樣?最近有沒有參與設計什麽新項目?”

喬木垂下眼簾,心裏像是揣着極為難的事兒,遲疑了半天才面帶羞愧,蚊子叫似的低聲回答道:“張老師,我已經不做建築設計了。”

張教授眉毛驀地一擡,強烈的刺激令他張口結舌:“你不做建築師啦?不搞設計啦?那你……”張教授探求式的目光投向陸以名。

陸以名不明所以,只說話實說道:“喬小姐是我的助理。”

張教授的臉徹底黑成了一塊兒炭,眼睛裏盡是難以置信的神情。她漠然無語的看着喬木,足足看了有半分鐘,然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嗐”了一聲,厲聲責問道:“喬木,你這是發的什麽昏!”

張教授是個溫柔如水般的人,此刻難得動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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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草率了!怎麽會這樣呢?她不住的在心裏默默念叨。教書幾十年,喬木是自己最得意的學生,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喬木當年在學校時候的樣子。多麽聰明的一個小丫頭,思維跳脫,靈感不斷,十八歲的她稚氣尚未褪去,才華卻已經頻頻顯露。這樣的好苗子,如果真的就這樣任由她放棄,那該多可惜呀。

老話講“教書育人”,時間久了,說的次數多了,心裏就不知不覺的将這四個字當成了責任。

太多的心裏話瞬間湧入胸口,張教授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喬木,我有話要對你說。”

陸以名與郁洋倆人一聽這話,立刻極有眼色的找了借口避去一邊。

喬木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腦袋幾乎垂到了胸口。張教授見不得她這幅喪氣樣兒,擡手拍了一下她的後背,力道并不重:“腰板兒挺直了。”

喬木身子一怔,立刻坐的端正筆直,只是眼睛依舊望着地面上的方磚,不敢與張教授對視。

張教授環顧四周,見四周無人駐足,只時不時的有稀稀落落幾個人經過,索性将身子往喬木身邊挪近了些,與她的膝蓋幾乎貼在了一起:“丫頭,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喬木勉強擡起頭,笑的一臉艱澀:“老師,我沒什麽難事,都挺好的。”

張教授狠的一皺眉:“你和霍彬的事我有耳聞,你說,是不是因為他?”

胸口莫名感到一陣煩悶,喬木本能的想去辯駁,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說什麽呢?有什麽可說的。大學四年自己除了與霍彬是同學關系,也人人皆知的一對兒情侶。張教授閱歷豐富,平時又對自己特別關照,當中有些事情甚至比倆人自己看的都更透徹、更明白,所以無論如何辯白,喬木自知都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剎那間,喬木只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被灌滿了泥漿,整個人有一種沉甸甸的下墜感。她擡手抓了抓頭發,淩亂的發絲襯出她滿頭滿臉的落寞:“張老師,我就是有些事情沒想明白,想離開這個圈子一段時間。”

張教授再一次持續了一段長時間的靜默,然後妥協似的點了點頭。溫熱的手掌壓在喬木的手背上,她掌心裏絲絲的暖意直往喬木心窩裏鑽:“丫頭,老師理解你,你不是個做事莽撞的姑娘。但是你要明白,做建築師不容易,女人做建築師就更不容易,工作壓力大,環境又不好,所以我帶過的許多女孩子後來從事了別的職業,我都覺得沒什麽,可是你不一樣,你有才華,有天賦,天生注定就該幹這一行,如果以後能繼續好好的發展,一定能成國內、甚至國際上的顯露頭角。你相信我,我活這麽大半輩子,這點兒眼力和判斷力還是有的。如果你有什麽難處,就跟我說,別有顧慮,老師會幫你,但是只有一點,就是千萬不能放棄,尤其是不能為了別人而放棄,這太傻了,不值得,你明白嗎?”

一番掏心掏肺的話仿佛一支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喬木的心髒。喬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每次一想起霍彬時,整個人就像是吃了槍藥,稍微給點兒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口氣長而緩慢吸入胸腔,她啞着嗓子低聲輕喚:“張老師,您放心,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話音未落,她已是百感交集,窒息的情緒徹底壅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站起身,像個逃兵似的借口往洗手間走去。

高跟鞋走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上,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急促聲響。沒有人能絆住她的腳步,她纖瘦而修長的身影穿梭于人群,仿佛一條逆流而上的紅魚,舉止間大有一種不知名的決然氤在其中。

可是世間事哪有什麽絕對可言,喬木剛走出會場,出門左拐走過第一道彎的時候,就見不遠處的電梯間裏發出“叮”的一聲響,緊接着,電梯門開了,裏面走出來的竟是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是霍彬。

他一如既往的身姿筆挺,一如既往的面帶微笑。微笑不是真的微笑,而是一張長在臉上的假面。到底是在生意場上混跡久了的人,他早已練就出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哪怕此刻驟然面對了喬木,但礙于周圍有人路過,他照樣可以保持着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

霍彬回頭遣走了身邊的助理和翻譯,一個人步伐輕快的朝喬木走去。

喬木見狀,立刻滿臉厭惡的扭頭就走。如果說曾經對霍彬的感情是怨恨與不甘,那麽經過上次照片的事,她對待霍彬的态度就只剩下了厭惡與作嘔。

小人,他是個實打實的小人。喬木在心裏狠狠地咒罵,同時暗暗下定決心,絕不再跟霍彬多說一句廢話。

可惜霍彬到底是身高腿長,加之喬木穿着高跟鞋根本走不快,三兩步就被霍彬搶到了面前。霍彬胸口微微起伏,兩片厚重的濃眉似烏雲一般沉沉的壓了下來:“喬木,你別走,我要跟你談談。”

喬木挑起眉梢斜睨着他,瞳孔裏盡是如刀般的寒光。她驀地扯動唇角:“談什麽?談談你設計陷害我是多麽的不得已?或者又是理由多麽的充分,多麽的事出有因?”

霍彬十分警覺的左右環顧,确認身邊此刻無人之後,才認真的回應道:“不是我做的,那張照片我根本就不知道是從哪來的。”

喬木看向霍彬的眼神裏有了嘲諷的意味:“不知道?這件事說白了受益者只有你一個人,而且當時在那樣的場合,還會有哪位有心人會拍下那樣的照片?出于什麽理由?什麽目的?”話說到這裏,喬木看戲似的搖了搖頭:“霍彬,你編瞎話的水平真是毫無長進,你以為你紅口白牙的說沒有,我就能信?”

霍彬理屈詞窮,然而心裏的委屈卻是不少。自己當初乍然聽說照片的事情,也是一頭霧水。什麽商業間諜,什麽竊取機密,這些他都認,畢竟這種事說白了都是各個公司的“你來我往”,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偷拍照片陷害喬木這件事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叫他怎麽解釋?

心裏無端燃起一股邪火,他想起自己與喬木之間的愛恨情仇,想起自己的牽腸挂肚,索性不如在此刻徹底說明白來的痛快。他突然握住喬木的手腕:“你跟我過來。”說着,拖着她往前走去。

喬木措不及防的打了個踉跄,險些扭到腳。她拼命的甩動胳膊,試圖掙脫束縛,然而越是掙脫,霍彬握在她手腕上的力氣就會越重,喬木痛的幾乎泛起淚花,最後終于忍無可忍的大叫一聲:“霍彬,你混蛋!”

霍彬依舊不為所動,繼續扯着她向前疾行,直到左肩猛地一沉,身體不由自主的傾斜了半寸。霍彬順勢側眼回頭,想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哪知剛一回頭便見一記重拳迎面劈來,正好撞上臉頰。

手指下意識的松了力,脈沖似的劇痛從臉頰以及颚骨處襲來。霍彬捂着臉,後退幾步靠在了牆壁上。眼睛迷迷茫茫的睜了開,他經過一番仔細的辨認,忽然心裏一驚,默默暗嘆道:怎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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