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份
身份
瓢潑大雨。
将四角翹起的馬頭牆打的噼啪作響,轟隆隆,邈遠蒼穹被閃電撕裂成幾半。
一棵半人粗的臘梅被攔腰劈斷,火花四濺,豔紅的花瓣簌簌落下,樹幹倒地一聲響,壓壞了圍牆。
那闊氣的緊閉的銅色鐵門,迅速打開,六七把黑白的山水畫油紙傘急探出來,十幾只青色布鞋慌忙地踩來踩去,哎哎嘆氣。
“小姐,臘梅死了明年再種,這麽大的雨快回去吧!”
賀府最受寵的小女兒,最疼愛的就是這顆百年臘梅,她急的跳腳,半提着裙擺便沖進雨中,跳開水凼,一邊惡狠狠道:“要是這樹死了,你們也死吧!!”
賀晴呼吸一窒,纖細的玉指碰了下折斷的地方,紅了眼,再緩緩往下摸,竟摸到一團細密濃密的毛發,含滿淚珠的眼睛突然驚悚不已:“什麽東西?”
“是、是個腦袋。”
有大膽的往前瞄幾眼,居然在樹幹下看到個圓鼓鼓、濕漉漉的頭。
衆人在這麽個暴雨陰詭天,看到這麽個場景,差點沒吓暈在地上。
那黑發如瀑的腦袋往上竄,搖搖晃晃地立了起來。
“啊啊啊!鬼!救我救我!”
“小姐你別怕、怕,我來保護、護你——”随侍丫鬟結結巴巴,白眼上翻,竟吓昏了。
“廢物。”賀晴罵了聲,就逃。
“我……是我。”
一襲髒污的月色長裙走出來,虛弱的卓佳錦拉出個牽強的笑,淋過雨的黑發又寬又密,遮住不堪一握的腰身,四肢瘦弱,像随時快斷一樣。
她跌跌晃晃地朝賀晴走過去。
“你可不可以…”
“你居然還沒死?不可以!十多年了,本小姐就沒聽母親說過我還有個遺落在外的姐姐!亂認親攀高枝的騙子,看看這裏是哪裏?尚書府!也是你能敲詐的?”
賀晴一想到昨天這個滿身是血的女人上門,死皮賴臉地認親,被她攆出去後今天又來,就覺得胸腔犯惡心。
“我有引薦信,咳咳,證明我的身份。”
卓佳錦沉靜清明,她虛扶着樹幹,握拳低聲咳嗽,再攤開,掌心裏躺着抹血色。
“準備的還齊全,你給我看看?”
賀晴冷眼斜睨,滿臉不信,看這騙子能翻出什麽浪花!
一說到引薦信,那雨水不斷淌過的臉就更加慘白,卓佳錦深呼吸口氣,身上那股長期培養的自信,使她目光如炬,冷定地看着賀晴。
賀晴看她這表情,心想還真有不成?
“被我弄丢了。”
卓佳錦認真地強調:“我原來是真有的,就在前天掉的,只要你母親見我便清楚一切了…”
“哈哈哈,笑我死了。”賀晴似乎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她拉開系荷包的青繩,從裏掏出幾錠金子,朝卓佳錦砸去,嘲諷:“還以為你真有引薦信呢!拿着錢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呵呵。”
幾錠硬邦邦的金子砸在臉上 ,砸的她頭暈眼花,如果不是失血過多,如果不是身負重傷,如果不是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佞臣篡位……
以前砸她的人都進大牢了!
卓佳錦胸腔裏有翻滾的怒氣,箭步上前逮住賀晴的肩膀,死死掐住:“你,不覺得我們長得有幾分像嗎?”
二人四目相對,賀晴近距離瞧着卓佳錦,看那細細的柳葉眉、似盛滿水光的桃花眼,可謂般般入畫,楚楚動人。
她晃了眼,下一秒,才回過神狠狠推開卓佳錦:“給了錢還不滾?來人,給本小姐打出去!天底下你這種詐騙之人,多了還得了 ?”
嘩!
瘦弱的卓佳錦被推倒在水凼中,她憤然擡手,污水從寬大的廣袖嘩啦淋下,指着賀晴:“賀晴,你竟敢!”
渾然天成的威嚴氣息四溢,卓佳錦眼神震怒。
她牙關發顫,硬生生壓下了眼底的霸道,不可以暴露身份、不可以。
遠處,一輛雕梁畫柱、鑲金描銀的華麗馬車,在黑雲翻滾的陰郁天色中,踏過積水奔騰而來,馬車頂上插着一支随風狂飄、色彩絢麗的黃旗。
欲發火的賀晴趕緊低頭斂目,屏聲行禮。
四周立馬安靜,家丁直接跪在雨水橫流的地上。
“免。”
馬車裏,透出一道慵懶帶着困意的聲音。
卓佳錦費力地從地上爬起,歪歪斜斜跪下,瞥了眼馬車的裝潢,不知這人是何身份,讓如此跋扈的賀晴都這麽收斂?
“拉進來。”
?拉進去?拉什麽?進哪裏去?
在賀晴一臉懵中,衆人身後最不起眼的卓佳錦被幾個婢女扶着,扶到了馬車前,又改用拉的方式,拉她進去。
“……”
馬車內十分寬敞,一道大江東流的木雕屏風擋在中間。
卓佳錦在前,神秘男人在後。
索索索。
物品摩擦的細微聲音。
有封信被扔在面前,卓佳錦瞳孔放大,一把抓起來,将獨一無二的燙金封好的引薦信急急看了幾遍!
摸了又摸,确認沒被拆開後,她才如釋重負地跌坐在地面上,随即,眼神便露出猜忌。
七日前,她在邊境被一名身份神秘的男人相救,被他一路撿回長安,才能接近尚書府,難道是他撿到信還給自己?
“不知貴人家住何處,姓甚名誰?您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難,不勝感激涕零。”
姓甚名誰?屏風後,斜卧在榻上的男人,龍眉鳳目、尊貴高冷,他微微挑眉:整個大夏都知道他是誰。
試探不出身份,卓佳錦連忙轉移話題:“若有機會,我一定報、報,報恩,咳咳咳!”
見單薄病态的她狂咳不止,男人擺擺手,打了聲哈欠,婢女立即給卓佳錦披上一件厚大氅,送她下車。
“主子救人,從不需要報恩!畢竟上千萬人,都來報恩,豈不是被煩死了?”架馬的部下,內閣學士之子沈負,頭戴鬥笠,勾唇笑言,頗為不羁。
賀晴看那人一眼,便羞紅臉低下頭,沈負朝她吹了個口哨,她脖子都紅了。
這輛富貴的馬車又調頭,朝來時的方向,在潑天大雨狂風中,噠噠噠遠去。
卓佳錦撐着最後一口氣,将引薦信砸在賀晴臉上:“想必你見過賀夫人收到的家信,看清楚了!這獨一無二的加急家信,是不是真的!”
門口的動靜,吵醒了府上正在養病的賀夫人,她在衆星拱月中出來了,身邊的仆子,拿擋風屏将她圍的一絲冷風也吹不到。
從前人未至聲先到的賀夫人,性情火辣直爽,身強體壯,卻在五年前賀将軍病死後,眼裏再也沒有光了 ,也不笑了,更是在哀思中重病纏身。
賀夫人一身厚重的狐毛雪貂,盤着貴人髻,掌心捧着雕蘭琉璃暖爐,神色疲憊地掃了眼賀晴,嗓音沙啞:“發生何事了?”
賀晴一見她娘這般病态,心疼的要死,趕緊大事化小:“娘親勿憂,小事而已,有個騙子……”
“賀夫人。”卓佳錦眉目緊鎖,打斷賀晴的話,渾身狼狽,她一步步朝賀夫人走去,把引薦信遞去。
用什麽引薦信?這般模樣,賀夫人一看便如遭雷劈,指尖發抖地劃過她的臉,一寸寸描摹。
“你你…是她的……”
“不,我是您的女兒。”
卓佳錦迅速打斷她的話,眼色發緊,賀夫人看出她有難言之隐,急急走到雨中拉她。
“好孩子,快進去換身衣服。快來人啊,給姑娘備熱水、咳咳,備藥、咳咳,備房間…”
在一邊看愣的賀晴,滿臉問號,什麽啊,推薦信都沒看,怎麽就是女兒了!
“娘!您聽我說,這是個騙子,你是不是中巫術了?怎麽三言兩語——”
“砰!”
賀夫人讓仆子把房門重重關上。
門外吓退兩步的賀晴:“……”
“您千萬別生小晴的氣,她是大嘴巴子欠,咳咳。” 賀夫人屈膝,就要行禮:“不知公主要來,實在有失遠迎。”
“姨娘使不得!我狼狽不堪地出現在這裏,您怕也猜到佞臣篡位的事,就隐藏從前身份吧。來此是找您幫忙的。”
“說句以下犯上的話,我與皇後從小一起長大,我能嫁到賀家聯姻,都是皇後的功勞,我倆雖是表姐妹卻勝親姐妹。”
二人寒暄幾句,賀夫人拆開引薦信,屏退所有人,将信裏的幾張白紙浸入某種液體中,顯現出一頁頁潦草雜亂的字,一看便知是對方在緊急情況下寫的。
讀完信,賀夫人潸然淚下,抱住卓佳錦,恸哭不已:“佳錦,你受苦了。姨娘活不了幾天了,能幫你多少就拼命幫你多少!”
“有勞姨娘了。”卓佳錦咬重五個字,心頭在泣血。
“從今天開始——”
“你便是我尚書府的嫡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