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半張臉
第5章 半張臉
病房恢複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雷狗被驚住了,他敢揍人,卻沒勇氣殺人。萬一嘎子手一歪,剪刀插進脖子,那就是血濺三尺的大場面了。
他坐到丘平床邊,只見繃帶裏滲出了血,創口破裂了。他抱住丘平的臉,頓了頓,悶聲說:“對不起。”
“都說了,不關你事。”
“不是說那個人渣。”雷狗郁悶道:“樊丘平走了,去了美國,我沒看住他。”
丘平愣住了,腦子轉了幾個彎,才理解這話的意思。一直害怕面對的答案,就這麽坦然地揭露了出來——在這個操蛋之極的晚上。他的理智在說:意料中事,嘎樂只要有一口氣,爬都會爬到美國,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身體卻撐不住,軟倒在雷狗的身上。
雷狗把他抱在懷裏,手搭在他後背,感覺稍用力都會摸到骨頭。嘎樂遭大罪了,體重起碼沒了一半,這軟弱的樣子深深觸動雷狗,本來想告訴他醫藥費打水漂了,話到嘴邊變成:“他走之前賣了房子,給你治病。”
這話對丘平仿佛沒什麽作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雷狗愁悶極了,以後該怎麽收場?上哪兒找“賣房子”的錢?
丘平突然說:“雷子,我去變性好不?”
“咦?”
丘平擡起臉,眼睛又亮又瘋:“我想變成女的。”
“你發神經啊。”
“我下面好像不行了,被老田那狗逼那樣玩,我都沒硬起來。”
雷狗大為震驚,被猥亵的時候他的關注點竟然在性能 力上!“你腦子怎麽想這個!”
“這不重要嗎?”
“重要!但是誰會在這種時候硬起來?”
“你一直男不懂。”丘平困惑道,“我可能真的性 無能了,還不如一勺燴,趁着做手術把那玩意兒割了。”
“你趕快睡覺!”雷狗必須制止他胡思亂想,“有事明早問大夫。”
丘平突生一念,“雷子,你閑着也閑着,幫我證明一下。”
啊?雷狗還沒反應過來,丘平就拉着他的手,伸進他的寬袍裏,“你幫我撸一管。”雷狗的手觸到了他那兒,全身一震。丘平毫不猶豫地掀開袍子,露出了身體。
雷狗一直逃避直視嘎樂的身體,在擦身子的時候目光迅速移動,免得把千瘡百孔的身體刻進記憶裏。他想記住的嘎樂,是球場上靈動的身影,蒙古人的血統賦予他壯健的骨架,偏偏是瘦長的體型,手長腳長,薄薄的肌肉勻稱地長在身上;恰恰夠用,沒有任何多餘的部分。
現在醫院黃色夜燈中,嘎樂白皙的皮膚軟軟搭在骨頭上,竟像是少年的模樣,說不出的瘦弱可憐。雷狗不忍心看,要抽出手,丘平卻死死握住他說:“幫我一次,就一次!”
雷狗坐到床上,把丘平抱在胸前,揚起被子,蓋住了兩人大半個身子。他的手再次觸及丘平的下 身,腦子不去想他在幹嘛,機械地上下套 弄。丘平渾身一顫。雷狗說:“怎麽了又?”
“你小點力,掰玉米棒子呢嘛?”
“真他媽麻煩。”雷狗只好放輕力度。丘平說:“不行,你這樣弄我一定 硬 不起來,你在耳邊叫我名字。”
雷狗發火道:“那老逼搞你就能硬!我不玩了。”
“別別,哥哥,對不起,你不用叫了,反正也叫不對。你溫柔點行不,把我當個人。”
雷狗心一酥,嘎樂從沒用過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丘平靠在他胸前,一只手輕撫他的大腿說,“來吧,我的小弟弟要不要保住,全看你了。”
雷狗笑了一聲,在他耳邊說:“你腦子有病!爺動真格了,你受着。”
丘平感到那只手變得靈活起來,柔軟的撫摸,有力的律動。還好臉上纏繃帶,看不出他的臉瞬即染了紅暈。他硬起來最大的障礙,是想到摸他的是雷狗,所以盡量把目光遠離他。眼前是心電監測儀,他便盯着那條曲線,腦子不停地搜羅喜歡的男演員。
可過了不久,他的思緒又回到雷狗身上。他想,真奇怪,自己從來沒把雷狗當成幻想對象。明明雷狗這身材五官,那副愛答不理的勁兒,放圈子裏必然人人盯着。連嘎樂都開誠布公地說過,可惜雷狗是直的……丘平為這多少有點嫉妒,許是這樣,他連老教授都想過,就是不想雷狗。
更尴尬的是,他順藤摸瓜想到——這時雷狗摸的是嘎樂。想象一發不可收拾,腦子裏全是那兩人光着在床上纏 綿的畫面,熱烈的親 吻和挑 逗,滑膩膩的摩 嚓……監測儀的的曲線波動起來,貼着雷狗有彈性的肌肉,丘平身體灼熱,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吃醋還是生氣,心跳曲線跟着雷狗的手上上下下,簡直就是過山車。
滴滴聲急響,監測儀發出了警報!
兩人吓了一大跳。雷狗趕緊爬起床,看一眼丘平支起的下半 身,又着急忙慌地給他蓋上。門打開,值班護士快步走進來,只見雷狗雙手很沒必要地放在腦袋上,丘平臉上滲着血,被子淩亂,笑容怪異。
“你們怎麽回事啊?”她立即檢查丘平的血壓和傷口,所幸沒有大礙。想必又是機器出錯了,這病人跟監測儀八字不合,每一部都出問題。她給丘平止血換藥,重新包紮,柔聲道:“沒事了。剛做完手術要靜養,不要亂動。咦對了,”她看向雷狗,“還沒到探視時間,你怎麽進來的?”
最後一次臉部手術後,丘平複原得很快。拜嘎樂優秀的體格所賜,兩星期後他已經可以推着輪椅在院子裏風馳電掣。那一晚的狼狽帶來了幾個好的結果:小弟弟保住了,丘平不想死了,換了個靠譜的女護工。
女護工是個強健的大媽,力大如牛,心細如發,不再剪傷他的手指。可她的身價也是行業頂級的,雷狗掰着指頭算,大媽一天的收費,他連軸轉帶三天課才能賺回來。要不是學生的資源不能放下,他早自己看護去了。
沒多久,丘平裝上了義肢。這同樣不在醫保之內,得雷狗想辦法去籌錢。他把自己的積蓄都掏出來了,也只夠填平醫藥費。可之後呢?等着他的還有看不見頭的看護費、康複費、整容費。
他想這是大學出的事故,按理學校有責任,便去大學校務處要求賠償。校務處讓他找化學系院長,院長說要等警方出調查結果,警方說得弄清楚苯乙烯是怎麽洩漏的。問病床上的嘎樂,嘎樂說:“苯乙烯是個啥?”
一個死循環。
最近雷狗越來越肯定,嘎樂的腦子也受了損傷,性情脾氣變得捉摸不定,想起一出是一出,以往的學識和控制力蕩然無存,記憶也非常混亂。他跟大夫提過這個疑問,大夫說:“遭遇過巨大危險的人,多少會有心理創傷,性情有變化很平常。你要是不放心,去腦科查查。”
雷狗沒去,他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他感覺自己也有心理創傷,被賬單圍剿的創傷。
丘平的臉可以拆除繃帶了,這一日,醫生親自過來給他換藥,恭喜他說:“恢複得很好,70%的皮膚跟以前沒差別了,還是很靓仔的嘛。”
護工大媽附和道:“咱嘎子五官多标致,再留個頭發擋一擋,什麽傷都沒了。”
丘平看向雷狗。雷狗不會撒謊,吞吞吐吐道:“呃……比剛受傷時好點兒。”
丘平的手指在臉上游走,一寸寸地撫摸。右半邊臉光滑如初,左邊臉從鼻翼往上,像水湧着波浪般起伏,有硬有軟,說不盡的坎坷。雷狗抓住他的手,“別摸了,遲早要再做手術,這些疤痕會好的。”
丘平郁悶地點點頭。想了想,實在不敢照鏡子,讓雷狗給他拍張照,等他做好了心理建設再看。雷狗說:“我幫你畫張像。”
丘平記起雷狗會畫畫,肖像畫得蠻好,便答應說:“好。”
那個下午,陽光照進病房,丘平靠在枕頭上,整張臉,好的一半,壞的一半,全籠罩在陽光底下。雷狗坐在床邊,簌簌滑動鉛筆。病房裏既沒有儀器的滴滴聲,也沒有大媽爽朗的大嗓門,就讓微小的簌簌聲成了主導。
受傷以來,丘平第一次得到心靈的平靜。半睡半醒中,那簌簌聲像溫柔的手,一寸寸地撫摸他破爛的肉身。
他也不在乎畫出來是什麽妖魔鬼怪,待太陽低到落進眼簾時,他漫不經心問:“畫好了嗎?”
雷狗把A4紙放到他膝上。丘平怔怔看着鉛筆勾勒的人,健康的、生動地笑着的嘎樂。
“我是這樣的?”
雷狗很肯定道:“是。”
“這不是我。”
“是你。”
“不是!你他媽瞎了嗎?我的爛臉呢,我的頭發都剃沒了!”
“藝術加工是必要的。”
丘平再次語塞。他把畫像粗暴地折起來,拍在桌上。他突然非常生氣,這不是他,是嘎樂!嘎樂不是樊丘平,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雷狗不懂?
雷狗坐到他跟前,溫聲道:“你會恢複以前的樣子。”
不會的,不會的。嘎樂怎麽能變成樊丘平?他發現,原來雷狗對嘎樂有那麽深的感情,否則怎能畫出如此神采飛揚的嘎樂?那是嘎樂最好的樣子。
丘平啞聲道:“你喜歡嘎樂。”
雷狗愣了愣,“你說什麽?”
丘平看着他的眼:“你喜歡我。”
雷狗帶着寬慰的語氣,笑着拍拍他的後腦勺說:“要不誰會忍你的破逼脾氣?”
雷狗還是沒懂丘平在說什麽。丘平現在也不太确定雷狗的取向了,只知道他在感情方面的心眼,單純得像個小學生,完全沒開竅。丘平萬般滋味無從宣洩,刻薄地說:“你活該。”
雷狗不跟他計較。眼前的嘎樂太可憐,不只是猙獰的疤痕,那張臉瘦脫相了,形同骷髅,恐怕得入土一周才有這效果。他知道嘎樂情緒不穩,腦子紊亂,抱着他的臉說:“你是誰?”
“樊丘平。”
“給你機會再說一遍。”
丘平感到喉嚨發疼,聲音經過刀山火海,才從嘴唇裏發出:“我……”望着雷狗殷切的眼神,他說:“我是嘎樂。”
我是嘎樂。
丘平每天都要把這句話念一千遍,就像在念咒。他把嘎樂的畫像貼在床邊,每天看着,越看越覺得自己會發瘋。
他已經搬回到大病房,八個人一間,探視時間鬧哄哄的。非探視時間,病人的呻吟此起彼伏,比白天還熱鬧。丘平看不進書,聽不下音樂,護工讓他練習用義肢走路,他也是敷衍兩下就不肯動了。他沒有因為被嘎樂遺棄而要生要死,只是對一切失去期待。
大媽教訓他:“你才二十四,下半輩子打算坐輪椅上了?振作點啊,咱不能成為別人包袱。”
“我不會成為包袱。”
話音剛落,雷狗走進病房。大媽嘆了口氣,暗自搖頭。雷狗眼見的憔悴了,身上的T恤發出馊味,估計是沒來得及曬幹就穿上身。這種事她見多了,一個人背着另一個,走着走着就再也走不動……這才是最大的慘劇。
她回頭拍了拍丘平腦袋,“起來小子!今兒不練夠半小時,不給你拿巧克力吃。”
丘平懶洋洋應了聲:“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