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模特兒

第6章 模特兒

天漸漸暖和,雷狗把輪椅上的丘平推到醫院的草地,把他扶起來。

一開始使用義肢總是不習慣的,但丘平最大的問題是躺了四個多月,臀腿腹部肌肉都萎縮了,完全使不上勁。177的身高,體重只剩不到100斤,扶起來還是沉重無比。

丘平感覺站起來很痛苦,心想人類為什麽要發展出腿呢,為什麽不進化出翅膀,或者像蚯蚓一樣鑽地?做海象也蠻不錯,入水能游,出水還能攀岩。他問雷狗:“你知道海象靠什麽走路?”

“腳。”

“不對,靠牙齒。海象身體很笨重,靠兩只長牙齒插進冰塊,脖子的肌肉縮着,往前拖,啊拖,啊拖。”說着他像王八一樣伸脖子,一伸一縮。

雷狗被他逗笑了,“你有那麽長的牙齒?”

“沒有。”

“那就好好用腳走路!”

丘平試着踏前一步,瞬時全身的關節都疼起來,心髒急促漲縮,眼前的不是草,是閃着銀光的釘子,是昂着腦袋的眼鏡蛇,丘平沒穩住身體,向前撲去。雷狗及時抱住了他,鼓勵道:“進步很大,起碼腳能着地了。”

丘平滿頭冷汗,氣喘籲籲。人類的一小步,他邁了兩周都邁不利索,他感到自己被進化遠遠地抛在身後。

雷狗也很憂慮。他跟大夫聊過,大夫說病人身體各項指标都正常,按理不該完全走不了。“病人要康複,身體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心理。這病人多半有什麽心理障礙,要不你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

雷狗沒去,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醫生又說,病人月底應該可以出院了,你準備準備吧。

雷狗更是發愁,嘎樂出院後可以去哪裏?那意味着24小時看護,要管他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嘎子要能自己走路還行,可他現在還他媽在學着海象伸脖子!

雷狗離開醫院,忙不疊趕去球館。今天又是私教課,康康在做着腳步練習,身上出了薄汗,細膩的皮膚微微發紅。看着她費勁又努力的模樣,雷狗的心情好了起來。

康康做幾組就累了,氣息急促道:“教練,早啊!”

“對不起,我有事耽誤了。”

康康細長眼上挑:“道歉就完事了?怎樣補償我。”

“今天多上半小時課。”

康康失笑:“我多謝你了哈。”

下了課,天要黑未黑,他要趕去學校帶一大幫高中生。快步走到門口,電瓶車被一輛貨拉拉擋住了,左顧右盼,哪裏都不見類似司機的人物。眼看快遲到,他拿起手機準備叫車,屏幕上落了幾滴水。

雨傾盆而下。雷狗眨了眨眼,站在非機動車道和人行道之間,雨霎時便淋濕了他的腦袋。無孔不入的雨,他不知道躲去哪裏。雷狗滿心絕望,這些日子的勞累瞬間擊潰了他。移不走的電瓶車,趕不完的工作,站不起來的嘎樂……他不知道躲去哪裏!

雷狗全身濕透了,發梢滴着水,行人只看他一眼就失去興趣,全世界都是流動的,只有他釘在原地上。這時有人喊她:“教練!你沒事吧?”

康康在前方跟他說話。他如夢初醒,尴尬道:“我……我的車被別住了。”眼看她要鑽進銀色的蓮花跑車,他厚着臉皮問:“你方便捎我一程嗎?”

康康沒問他要去哪裏,就讓他濕漉漉地上了車。雷狗僵硬地坐在副駕,腳微微擡離腳墊,免得腳底的泥污印在墊子上。康康笑道:“沒事,這車不是我的,随便造,我不心疼。”

雷狗還是很不自在,“還好遇到你,要不我上課又遲到了。”

“教練忙啊,周六晚上還帶課。”

“咦,今天是周六嗎?”他打開日歷,果然是周末。“今晚沒課,我記錯了。”說完他整個人都脫力似的,重重倚在後背上。一閑下來,反而不知所措。

康康給了他一個去處:“我家有姜茶。姜茶祛濕暖身,下雨天喝這最棒了,我給你再加個雞蛋?”

“啊?”

雷狗不想跟康康太過靠近,因為她對他是有吸引力的,他時間太少、錢包太癟,實在承擔不了任何感情關系。可是現在他就在康康的家中。那是一棟老樓的小房子,頂多也就30平米,簡陋的家具覆蓋着花裏胡哨的裝飾,到處都是廉價的小玩偶和瓶瓶罐罐。雷狗原以為她有多豪富,至不濟也是個事業穩定的中産。付得起私教價格的,不應該住得那麽寒酸。

康康給他扔了一件最寬松的T恤。房子實在逼仄,客廳就是房間,無遮無攔的,雷狗想了想,背對着她快速脫了濕衣服。康康忍不住笑道,“甭害羞,大膽脫吧,就當是我收留你的福利。”她索性就坐在沙發上,托着腮觀賞美男。

雷狗道:“我本來沒想上你家,是你把我拐來的。”

“不識好人心!我看你像迷了路的小狗崽子,才讓你上的車。遇到啥難事了?”

雷狗不願多說,轉過身來,牽嘴一笑道:“看夠了?我能穿上衣服了嗎?”

他坐在康康邊上,終于放松下來。康康給他倒了熱紅酒,姜茶什麽的壓根兒沒有,她也懶得弄。她松松垮垮地倚在蠟筆小新墊子上,抱怨道:“好累啊,教練你太狠了,每回練完我跟死了一樣。”

雷狗見她經濟條件也沒多好,請個私教實在浪費,坦誠道:“你不适合打羽毛球,想保持身材,跑跑步。”

“我不适合任何運動,練什麽都稀爛。”她突然直起身,“但我不服氣,憑啥我就只能跑步!我才不跑步,有腳就能跑步,而且人人都有腳,有啥稀罕的。”

也不一定,雷狗心裏說。

他問:“那輛跑車從哪裏來的?”

“偷的。”

“你這反應能力,偷不來。”

“男人送的。”

“那有可能。”

康康笑了起來:“那車是樣品。我的職業是幫人推銷吃的、玩的、酒店、車。根據客戶要求拍點照片,發到網上,車是明早用來拍餐廳的。”

“原來你是托。”

“你會不會聊天?”康康糾正他:“我這叫模特兒。”

“模特兒,好。”雷狗想,她的職業是在網上裝成有錢閑人、到處吃喝旅游的網紅賬號,這壓根兒不算正經工作。但他在別人家中,不能太“不會聊天”,便随口問:“這活兒賺錢嗎?”

“餓的餓死,澇的澇死。”

“嗯。”

“你呢,就是教羽毛球?”

“我也不會幹別的。上個月本來要去廈門,去那邊的大學當教練,因為出了點事,沒去成。之後還有一家公司要我去打球,在廣州,我去不了推了。運氣真背。”

康康認真地聽着,沒搭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說:“我給你吹頭發吧,別感冒了。”

“不用……”

“舉手之勞,不用謝。”

她拿出吹風機,手指輕柔地摩挲他的短發。雷狗舒服極了,溫暖的風和溫柔的觸摸一路撫慰到他心裏,這些日子的奔波勞碌,全收攏在她的指掌之間,他幾乎要合上眼簾。這俗氣的房間也變得軟軟綿綿,無比可愛。

他很想倒頭便睡,迷糊之間,柔軟的手滑到他的脖子,指甲尖觸及皮膚,雷狗激靈一下。像貓抓住小鳥一樣,他迅速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往下爬動。

康康笑道:“不喜歡我?”

“不是……喜歡和抓住你的手是兩回事。”

“你抓不住我,我的手很多,你看,我的手能占領北京。”她的身體長出十幾只手,每只手都跟軟尺一樣不斷抽長,把他緊緊合圍。雷狗大駭:“放過我吧嘎子!”

噗的一下,他的上半身栽向小茶幾,腦袋狠狠地敲了一下。雷狗霍然驚醒,原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做了個噩夢。康康在旁邊又笑又驚,“沒事吧你,”手輕輕揉他額頭上的包。

雷狗的心跳還沒平緩,但被康康揉得很舒服。揉着揉着,他渾身骨頭都酥了,只覺連坐着都很費勁。他輕聲說:“有事,我很累。”

“累就睡吧,不收你房租。”康康溫和地笑道,“你什麽時候來睡都行。”

雷狗的生活有了點色彩。他平時只穿深色T恤,春夏短袖,秋冬長袖,但這一天竟然穿着白色衣服,上面印着嬌俏的小馬寶莉圖案。丘平啧啧稱奇,“這T恤跟你太匹配了,哪裏偷來的?”

雷狗不說,只是笑。丘平滿心狐疑,雷狗必有貓膩——難道他鋼鐵外表下的少女心終于壓不住,悄悄冒頭了?端詳雷狗,他的頭發剪得很短,更顯得五官挺立、清爽俊朗。他想,雷狗真好看啊,平時不太打扮,認真收拾一下,準是個大美人……

正心猿意馬,雷狗從包裝袋拿出盒飯,蓋子掀開,油潤焦黃的皮香氣四溢。“燒鵝!”丘平吞了口唾沫。雷狗道:“醫院的營養餐吃煩了吧,你要多吃點肉,長長稱。”

丘平連連點頭,伸手進盒子裏,又縮回來:“我怕髒手,你喂我。”

“吃牛羊肉長大的人怕髒手?毛病越來越多了。”

丘平一愣,突然想到自己很少饞肉。他吃飯特別挑嘴,吃魚嫌刺多,雞腿嫌滴油,寧願吃青菜、啃面包。燒傷後竟然胃口大變,聞到肉味就眼睛發光,怎麽吃都不解饞。

想到這,他又郁悶起來。雷狗見他臉色黯淡,坐在他身邊,扯出一只燒鵝腿哄道:“我喂你。”丘平啊嗚咬了一大口,油脂的鹹香充滿口腔,有嚼勁的鵝肉在齒間迸出肉汁,來不及吞下,流出了嘴角。

“吃慢點……好吃嗎?跟餓了三個月一樣……吃慢點。燒鵝差點意思,下回給你帶烤羊腰。”

丘平的油嘴勉強地綻開一個笑容。他是一聞到內髒味兒就受不了,可現在一聽到烤羊腰,肚子咕嚕響了一聲。雷狗輕輕給他擦嘴,憐惜道:“你真是餓壞了。”

不是,他是變成嘎樂了。不管願不願意,他在嘎樂化,包括對羊腰流口水,包括認同雷狗是大美人。他正在用嘎樂的感官和腦子體驗和回應這個世界!

人說情到至深處就是希望變成對方——說這話的人想必從不挑食。變成愛人的感受太別扭,丘平不止不敢看自己的臉,連自己的身體也能避則避,想到他“寄存”在嘎樂身上,他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犯禁羞恥感。

雷狗把一勺子飯喂到他嘴邊時,護工周大娘正好提着大包進來,橫了一眼丘平道:“不能自己吃飯了?你啊,把他給慣壞了。”

丘平笑道:“雷狗樂意。”

周大娘心直口快道:“你快把路走穩吧。雷子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哪能天天一勺子一勺子喂你?”

丘平滿心不是滋味:“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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