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憐蟲
第7章 可憐蟲
大娘一語成谶,自那日後,雷狗上醫院的時間越來越少。雷狗不來,丘平更沒心思學走路,進度長久停留在人類的一小步上。
雷狗的樣子有了顯著的轉變。他不但穿小馬寶莉,有時還穿起了襯衫長褲,甚至是好品牌的外套鞋子。丘平識貨,雷狗腳下那雙鞋3000多塊,雖然算不上奢侈品,但完全不是他的作風。
每回來雷狗都會給他帶吃的,煎牛排、油封鴨腿、肉餅三指厚的漢堡、紅柳枝羊肉串,種類形形色色,丘平一看就知道出自正規館子。
雷狗哪裏有錢過這種生活?丘平想得晚上睡不着。現在他的朋友圈子裏,唯一牽挂的人只有雷狗,而雷狗卻變得不認識了。
他問周大娘:“您說雷狗最近發什麽騷?”
周大娘掩嘴笑,那樣子實在猥瑣。丘平:“有話直說!您一笑我毛骨悚然啊。”
大娘甜蜜道:“你咋看不出來啊,爺們兒愛俏,當然因為娘們兒。雷狗談戀愛了。”
丘平大驚失色!“不能夠!哪個神仙能搞定一塊石頭!”
“我聽他跟個姑娘講電話,語氣可溫柔了。”
“你怎麽知道是姑娘。”
“不是姑娘會是這語氣?一定是姑娘。”
大娘這閉環邏輯實在堅不可摧,丘平換個說法道:“講個電話不代表什麽。”
“嗐,大娘不亂說話,給你看證據!”
周大娘渾身都散發着真理持有者的光芒,靠近丘平的腦袋,給他看一堆照片。“前幾天雷子給了我幾張免費吃飯的卷,我點進去一看,乖乖,好多雷子的照片。”
照片裏都是在吃喝玩樂,雷狗跟個年輕女孩一起,牽手擁抱,相互喂食,甚至還有坐大腿的親密照。兩人相貌匹配,無比養眼,對視的眼裏電力四射,如果投一把餐刀到他們中間,指定會轟!的炸成碎片。
大娘語重心長地說:“你得争點氣啊嘎子,快快好起來,自己照顧自己。就算這姑娘不計較,以後他倆有了孩子,你說,還能照顧你不?雷子心眼忒好,你多為他着想,哈。”
丘平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娘,怎麽就快進到孩子了?他的心情跌落谷底,悶悶道:“我不需要人照顧。”
那一晚丘平發高燒,臉色通紅,昏昏沉沉的一味說胡話。大夫和護士都懸起心來,立即給他做檢查。從大腦查到不存在的腿,什麽病竈都查不出來,也沒什麽發炎的跡象。
本來他過一周就能出院,因為這不明原因的高燒,只能繼續留院觀察。雷狗很是擔心,追問醫生道:“燒得那麽厲害,怎麽會找不出根源?”
“發燒的原因很多,一個個排查需要時間,你別急,有病人反複燒了一年,才查出是白血病。”
雷狗臉色都青了。醫生笑道:“這個概率很低的,不用太擔心。我有個猜想,病人的腦子是不是太活躍了?我很少看到這麽多想法的病人。”
“所以他果然是腦子有病?”
“準确地說,可能是心理的原因。你可以找個心理咨詢師幫他疏解疏解。”
雷狗說了一萬遍,他沒有多餘的錢,而且這大夫的結論總是歸到心理病,“心理”這個桶未免太能裝了。雷狗無力地走進病房,卻見丘平雙眼炯炯有神地坐在病床上。雷狗吓了一跳,“你怎麽不睡了?”過去握他的手,熾熱如火,“還發着高燒。”
丘平舔了舔幹嘴唇,“給我拿水。”
“好。”
雷狗把水倒進有吸管的水杯,丘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們還有多少錢?”
雷狗的手一歪,水灑在了桌上。丘平接着說:“嘎……樊丘平賣了那套房子,就算骨折價賣的,也能有四五百萬。那些錢還剩多少?
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了!雷狗心裏咆哮。樊丘平這畜生帶走了所有錢——400來萬,他全帶走了,那就是打定主意永不回頭。他留在身後的,除了房子裏不堪入目的情話,就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嘎樂。
這些話沒法對嘎子說,他發着高燒,不能再刺激他。雷狗又不擅撒謊,吞吞吐吐道:“他……他只留下一半的錢,其中一部分給了你爹媽,剩下沒多少。”
丘平毫不在意,“那也不少了。咱有多少用多少,用完再說。”
義肢、整形、很多進口藥都不入醫保,靠醫保可以不死,卻沒法做個體面的正常人。這話沒有明說,雷狗認為丘平應該心知肚明。他心煩意亂地抓住床架的鐵沿:“這點錢得省着用,等用完生活就成問題了。”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丘平拿出手機,打開那些肉麻至極的親密照,嘲道:“這生活誰不羨慕?”
雷狗張着嘴,完全想不出措辭。照片裏的他戴着上千塊的領巾,牽着只臭烘烘的沙皮狗,喝着一杯好幾百的瑰夏。
嘎樂這誤會大了!
“她……我……哎。這跟那筆錢沒關系。”
“那你哪來的錢住華爾道夫?這姑娘魅力忒大,約個會不是吃大螃蟹,就是去大酒店下午茶,這麽能花錢,一個月兩萬都打不住。還是那姑娘包養你,倒貼你錢?”丘平認真地分析道:“不像,她看起來不像有錢的,這姑娘眼神會讨好人,富婆一般不那麽獻媚……”
“你住嘴吧,”雷狗忍不了這一長串話,“不是你想的那樣!”
丘平冷笑:“那你說說,賣房子的錢哪裏去了?”
雷狗有口難辯,臉憋得通紅。這些日子累死累活,都沒這一刻那麽難受,跟嘎子說明真相,他必定不信,到時還得拿出各種文件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媽的!
丘平惡魔的嘴唇揚起。雷狗怒道:“你笑什麽!我…我真沒拿你的錢。”
“嘿呦,”丘平看到雷狗憋屈的樣子,笑得更大聲,“我知道你沒拿。就你這資質,想騙你大爺的錢,妄想!你傻啊雷子,這些狗屁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商家擺拍,全都一個模子出來的。”
雷狗松了一口氣,随後憤憤道:“去你媽的,耍我。”
丘平惋惜地看着他:“你怎麽淪落到去幹這個?KOL公司看着光鮮,其實給不了多少錢。做網紅哪有那麽容易,你要是肯脫衣服還行。”
“我不脫。”雷狗乏力地坐在床邊。
“雷狗,你最近是不是缺錢?”
問得好。
丘平接着道:“我賣房子的錢,全歸你。”
我謝謝您了。
丘平再接着道:“你這脾氣不适合當網紅,做這行要臉蛋但不能要臉,要自戀不能要自尊,十個裏八個都是浮誇的可憐蟲。”
雷狗本來就不愛幹這活,是康康說男女搭配更有噱頭,他才去試試。錢沒賺多少,但能給嘎樂拿點好吃的,時間又比較自由,在教課的間隙可以去賺點額外收入。康康說,要我們紅了,以後就出自己品牌的衣服、化妝品、床單、玩具、螺絲粉——躺着賺錢。
雷狗不信,可也懷着絲絲的期望。現在看着照片裏的自己,他恨不得鑽進地板裏。
“錢你別擔心,”丘平大方道,“我的錢就是你的,這活兒趁早別幹了。”
雷鬼沒法接話,也說不出感恩戴德的謊言。他垂頭道:“還好你自己看出來了,要不我水洗不清。”
“我幹這行兩年多,能不知道?”
“又說胡話。”
“樊丘平幹這行兩年多,我能不知道?他們做宣傳要找各色博主,你這種算是最底層,要多少有多少。還有一個大問題,這女生是誰,長得真不行。”
“康康不行,那滿世界都是怪物了。”
“我是從專業角度分析,她五官沒缺點,沒缺點也沒棱角,太柔順了,沒有一絲辨識性。如果你真要做下去,她這樣的紅不了,你換個搭檔吧。”
雷狗糟心道:“你一蹲實驗室的,有個狗屁專業角度。”
這是雷狗和丘平之間的戰争,也可以說是丘平“去嘎樂化”的戰争。雷狗固執之極,一涉及身份問題就寸步不讓:“你是誰你再說一遍。”
“我……我是嘎樂,”丘平洩氣道,“一個蹲實驗室的。”
雷狗綻開一個苦澀的笑顏:“好,別再胡思亂想了。”
丘平的燒反反複複,總不能好利索。雷狗一籌莫展,每天的藥費和檢查費累積起來,又是大筆費用,醫保不能報的一大堆。
趁着下午的空檔,他和律師周青一起去找房子。“哥們兒,你……你真要跟……跟嘎樂住?對……對了,你自個兒……的租房呢?”
“房子我退了。”
“你……你睡哪兒?”
“要不回延慶家裏睡,要不在球館和醫院睡。”
“我……我操!”
“能省點兒是點兒。”
“那……那你選這……裏租房?貴!”
“嘎子說想住東邊,醫院附近太無聊。”
“我……我操!”周青用不屑的語氣說:“本來就……就不……富裕,再養個挑三……挑三揀四的,下半輩……輩子有你苦頭吃……吃。”
“一會兒幫我講講價,不行的話讓房東負擔暖氣費物業費。”
“放心吧兄弟,”周青說話流暢起來:“憑我這口齒,房東不倒貼算他本事。”他又問:“你知道丘平的賬戶密碼吧。”
“我怎麽可能知道。你問這個幹嘛?”
“你不……不知道?”周青很詫異,“哎,他把……把車留給……給你了。你要賣……賣車的話,可能需……需要賬戶密碼。”
雷狗一喜:“丘平的車嘎嘣新,能賣不少錢,”随即苦惱道:“但我不知道賬戶密碼,你能去問問他嗎?”
“他能……能告訴我嗎?你自己問去!”
“我删了他的手機號,拉黑了他,以後都不想聽到這人的聲音。”
周青愣了愣,随後道:“那算……算了!”他把車鑰匙給雷狗,“交……交接了哈。”
最後周青講完價,一個老破小公寓每月6000,已經是這一片的窪地價格。雷狗的算盤打了又打,還是很難負擔得起。
“教練,發啥呆呢?”康康依舊習慣叫他“教練”,她把長卷發束起,戴上借來的項鏈,左看右看,很是喜歡。
雷狗問:“接下去怎麽做?”攝影師指揮他,“教練您跟狗互動一下吧。”
那只沙皮狗站在凳子上,兩顆銅鈴般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香腸。“把丁丁抱起來,”攝影師說,“臉靠近點。”道具沙皮狗很久沒洗澡,渾身散發臭氣,雷狗不得不一邊屏住呼吸,一邊擺出個溺愛的表情。
“多給點笑啊教練,想想你工作日不用擠地鐵,不用吃外賣,優游自在遛狗吃brunch,還有什麽不開心嘛。不開心就是在侮辱勞動人民嘛。”
雷狗牽起嘴角,勉強地笑起來。突然手一松,沙皮狗直直竄到桌上,叼起香腸,把茶杯和調料瓶碰得七零八落。康康驚叫,起身回避,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女人。
康康連連道歉,那女人看都不看她,一臉嫌惡地對服務員說:“以後有這種拍照的,單獨圈起來,別跟我們正常消費的混在一起,壞了你們招牌。”回頭對先生抱怨:“市裏的酒店越來越爛,還不如郊區的小民宿,起碼人少清靜,沒那麽些素質低的網紅。”
被厭惡是尋常事,康康不說話,默默坐回座位。雷狗抱住了沙皮,難民一樣拘謹地坐藤椅上。他穿着50元T恤時去哪兒都坦坦蕩蕩,現在一身幾千塊的名牌,反而寒酸得很。沙皮狗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吃過肉的嘴角。
雷狗實在不想幹了,正想跟康康商量,攝影師兼經紀人一臉歡喜對雷狗說:“好事兒啊教練,有家健身房看中了你,給的價格夠可以的。拍不拍?”
“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