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百鬼住
第19章 百鬼住
雷家院子的氣氛突變,仿佛連花花草草都拘謹起來,不敢亂動。丘平很不适應,雷爸不茍言笑,幹什麽都會發出很大聲響,讓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又讓人不知道怎麽接近他。
丘平以為憑自己的社交才能,一定會讓雷爸高高興興地接納自己,沒想到老頭的目光一直避開他,尤其不願看他的爛臉。
丘平想,終于來了個“正常人”。雷爸的眼神,正是很大一部分城裏人看待窩囊廢的态度,對他們來說,丘平這種存在不事生産,反而要分掉社會資源,看着就生氣。這心态丘平完全能理解。他心裏苦澀,便也不去觸黴頭,自己躲一邊去。
晚上雷狗很晚才回屋裏,蹑手蹑腳的,生怕吵醒丘平。丘平自然沒睡,等雷狗躺下,他才合上眼,進入夢鄉。
早上醒來時,雷狗已經不在房間。丘平感到這一天比哪一天都還要喪,很不想起床。又怕雷爸見怪,便掙紮着穿衣穿褲,爬上輪椅,推着自己出門。
雷大娘一如平常,給他做了粥,烙了一沓蔥油餅,還扒了個鹹鴨蛋。只是她的動作輕,話也少了,仿佛把自己壓縮起來,空間留給家裏的男人。“戬彀吃了嗎?”他問。
雷大娘放低聲說:“爺倆去了外頭。你今天就待在家,有啥需要跟大娘說。”
丘平三兩口吃完。他沒法安心待在院子裏,等大娘一進屋,他就出門找雷狗去。村人告訴他,雷狗父子去武居士的院子了。
父子倆果然在麒麟的前面,還沒拐過牆角,就聽到父子倆說話。伸頭一看,雷爸面色不善,丘平趕緊縮在轉角處,免得跟他相見。雷狗父子聲音太像,跟自言自語似的,丘平聽了會兒才分辨出來。雷爸急躁道:“別說了!你馬上回市裏上班。”
“我沒班可上,沒單位要我。”
“你咋……”雷爸放輕聲:“你咋跟武寶玉那懶鬼一樣樣。你名校畢業,國家一級運動員,之前不是幹得好好的嗎?廈門高校多好一崗位,你偏不去!唉。”
雷狗不說話。雷爸聲音嚴厲:“你照顧那個嘎……嘎什麽來着?我操,這他媽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他是蒙古人,嘎樂就是正經名字。”
雷爸面子挂不住,斥道:“你養不活自己,還弄個殘廢人回家,給你媽找事兒呢?”見兒子不答,他更氣憤:“25的人了,要點臉!下周給我回北京。”
武成功從院子出來,勸道:“消消氣吧老雷,戬彀是個好孩子,你跟孩子生啥氣啊!”
雷爸冷聲道:“25的人了,也沒個打算,不知道自己要幹啥,越長越不像話。”
武成功:“戬彀,你沒跟你爸說要去西南邊?你想幹啥跟你爸商量商量。”
即使看不見雷爸的臉色,丘平也能聽出老頭暴跳如雷,雷爸用吃人的語氣說:“你想去那兒!不行,絕對不行!老武你說說,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去那個鬼地方幹屁!”
武成功半是勸解,半是調侃道:“中啥邪,全村就你不信神不信鬼。”
“爸,我去看一眼,看那房子還在不在。”
雷爸不同意,幾人你來我往地争論起來。丘平已經聽不進去了,他的心沉甸甸的,悄聲滑着輪椅走開。
他最害怕去想的事,在他跟前攤開,躲都沒地兒躲。雷爸理解錯了,雷子不是混不下去才回村,是因為背負着他混不下去了,才迫不得已回來生活。他準備把三年時間,全傾注在他這廢物身上。
就算是為了那筆賣房子的錢……那筆錢……那筆錢……這是丘平的思考禁區,是思考的死路。關于這筆語焉不詳的錢,他不确定還有多少,只是從雷狗為難的臉色猜測,這筆錢要支付醫保外的費用都捉襟見肘,根本就是個坑。
這值得嗎?為了他值得嗎?
丘平真讨厭這副身體。它再也不是安置他的歸屬,而是吞噬他的黑洞。這身體會不停折磨他,給他制造麻煩,讓他失去尊嚴以及一切。
輪椅在路上咔吱咔吱地碾壓着小石頭,沿路人跟他打招呼,他完全視而不見。等他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村口。在他的右邊,是大片的桃林,正是桃花落盡、葉子繁茂的時節;左邊是廣場和出村的路。
兩邊對他來說是一樣的,都是通向無名之地,都沒有人歡迎他。
在燦烈陽光中,他瞥見桃林裏有一人影。丘平到近處,突然大聲喊:“小武!”小武吓得肝膽俱裂,把手上的東西一扔,就要逃跑。丘平哈哈大笑。小武這才看清,原來吓唬他的又是這王八蛋。
“你在幹嘛呢,偷東西?”
小武咬牙切齒:“我摘桃枝給大姨做法!”
“摘個桃枝幹嘛鬼鬼祟祟?”
小武敬畏道:“桃林不能随便進去,這桃林是百鬼住的地兒。”
“呵呵。”
“你別不信!你知道神荼和郁壘嗎,就是我們門口貼着的門神,他們原本是看守桃林的。桃林,百鬼所出入,《山海經》裏就是這麽記載,你一大學生咋不知道呢?”
“真有文化。”
小武沒聽出嘲諷的意思,揮動手裏桃枝,問道:“彀哥呢?”
“跟他爸吵架了。”
“诶?是因為去西南方的事嗎?”
丘平聽煩了神秘兮兮的“西南方”,皺眉道:“那到底是什麽地兒?”
“聖母院啊。”
丘平暗嘆:這村不止佛道混雜,滿天神仙,連外國神都來湊熱鬧了,“聖母院又是個什麽玩意兒?”
“不是啥好地方。聖母院在桃林的另一邊,村裏有規矩,不能去那個地方,尤其是小孩兒,去了許就回不了家。”
丘平想,原來不止不能進桃林,桃林後還有一個不能踏足的魔域。屁大點地兒,那麽多禁忌!
“聖母院不就是教堂嗎,裏面難道住着吸血鬼?”
小武看着地面的日影,“不知道,我只聽說聖母院裏有個道士,來歷不明,說是個偷拐騙搶的匪徒,我們是不敢靠近桃林的,更別說去聖母院。”
“聖母院住個道士?是教士才對吧。警察叔叔不管嗎?”
“那人早不在了,也不知道是掉湖裏死了,還是逃跑了。警察去搜查過,教堂裏一個人沒有。”
丘平壞笑:“那匪徒說不準還住在聖母院裏,教堂一般有地窖、密室之類的對吧,他在底下躲着,晚上閑着沒事,興許會來村裏逛逛。”
“胡扯!亂說!”小武呲牙。聖母院道士可是村裏每個小孩的陰影,小時候調皮搗蛋,大人總是吓唬他們說:“聖母院道士來抓你了!”,久而久之,每個孩子都怕着這個神秘人。
丘平笑道:“你膽子比雷狗還小。那人長什麽樣,八條腿還是全身鱗片?”
“我沒見過,我們這一輩的,就彀哥見過他。”
“咦?”丘平終于來了興趣。回心一想,吓孩子的怪談全世界大同小異,大人都知道是假的,可為什麽雷爸那麽忌諱“西南方”呢?裏面肯定有故事。“跟我說說,雷狗怎麽會見到他?”
“他被拐去聖母院了,”小武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不是一天兩天,是四年。”
“我操!”丘平驚嘆,“聖母院不就在村子邊上嗎,怎麽拐了四年沒被發現?”
“彀哥他爸在南方賣水果,一年回個三四次,脾氣大,夫妻倆關系不和睦。彀哥小時候,六歲還是七歲,兩人吵着要鬧離婚。彀哥就是那時候走丢的。我也不知道為啥沒去聖母院找,可能都怕那道士吧。過了四年,彀哥自己走回來了。”
丘平心想,這事漏洞太多,再怕那道士,也不可能不去搜找孩子,當年怕是有很多不能說的內情。原來雷狗身世那麽坎坷,丘平喃喃道:“那他還要去聖母院幹嘛呢?”
小武聳聳肩:“總之那地兒不能去!禁地,知道不?”
丘平不做聲,放眼看向綠蔥蔥的桃林,四面八方都是樹,無窮無盡似的。有什麽地兒是不能去的?雙腳能走到的,都能去。不,即使沒了腳,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都不能限制他。他這就去看看!
他在這裏沒有方向感,看向小武道:“問您一事兒。”
“嗯?”
“西南方——聖母院在哪一邊?”
丘平不管小武阻止,轉着輪椅進入桃林。桃林顯然是有人管理的,縱橫着的黃土小徑相當平整,輪椅勉強能在上面走動。整個園子地勢向上,在山坡漫開,一開始坡勢較緩,到後面越來越陡,輪椅越轉越吃力。桃樹夾雜着其他矮樹,不再是整齊的一大片。
丘平冷汗下來了,再走下去非但不能往前,下坡後退也很危險。轉身看,植物間的小徑仿佛收窄了一樣,桃樹在後方合圍,關閉了入侵者的退路。
沒什麽好怕的,丘平對自己說。反正他不想回村子,雷狗的家不能容納他了,雷爸既然命令雷狗回城,雷狗斷斷不能為了他跟父親翻臉。何必讓雷子為難呢?
丘平帶着一往無前的壯烈感,向桃林深處走。他知道這很愚蠢,幾乎等于自毀,他問自己:樊丘平你不想活了嗎?你對人生厭倦了嗎?
沒有,樊丘平不想活的念頭,很少超過7分鐘。有時實在想自暴自棄,也只是跟自己撒撒嬌,吃塊巧克力就恢複元氣了。是什麽讓他莫入蕪雜而危險之地呢?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村貧瘠的色彩、單調的景觀吧。他的精神世界在萎縮,只能靠回憶來填充無聊的現實。
吃喝拉撒的無聊現實,勉強讓自己活下去的無聊現實。
樊丘平沒有那麽多生的意志,他的活力源于新奇、變化、色彩,源于快樂和不可知。對,他不是在自殺,他是在灰頭土臉的現實包圍中,終于找到一樣有趣的、充滿吸引力的事物。
一個碉堡裏作惡多端的神秘人,一個籠罩着迷霧的禁忌之地。神秘人躲在教堂的地下室,沒人知道他長什麽樣,或許他會戴個面具,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吹着魔笛。一群群孩子,跟着笛聲的後面,走出自己的村莊,深入危險的森林,魚貫地走向聖母院。
這裏面有七歲的雷狗,還有丘平自己。
天色黑了下來,丘平漸漸力竭,推不動沉重的輪子。桃樹葉随風簌簌擺動,五月底的風還是冷的,透進他的半袖單褲裏,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偶爾能聽見細碎的聲響,不知道是老鼠還是狐貍。他歇一會兒,然後使勁推一下,再歇一會兒。按照小武不靠譜的說法,越過這山坡,走個十來分鐘就會看到聖母院,很大,兩個塔樓的尖頂在太陽下會反光,天氣特別清澈的時候,甚至能在山坡看到尖塔的影子。
丘平認為,這是小武結合巴黎聖母院和迪斯尼樂園想象出來的。如果真有那麽大,他應該已經看到塔頂了。說不準小武指的方向就是錯的,再費勁也到不了聖母院。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拿出手機,他打開高德地圖。方圓五公裏,壓根兒沒有宗教建築;除了村子,連類似建築的物體都沒有。聖母院竟然不在地圖裏!
丘平沒了主意。看着手機,雷狗沒給他打電話,連信息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