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身體
第24章 好身體
2018年5月23日,雷戬彀和嘎樂/丘平,決定開一所民宿。民宿的原址是個教堂,俗稱“聖母院”,坐落在延慶垚瑤村的一座小丘上。還要補充一點是,從村裏去聖母院,必須經過一片桃林。桃林據說是百鬼居住的地方,村民即不願意踏足桃林,更不敢去聖母院。
此為他們創業的背景。
雷狗要開發聖母院的消息,引起村民激烈的反應。以大姨為首,一個個的都來勸他。理由不外乎:那房子不吉利、桃林不能進、你老子會氣死、開店要審批。只有最後一個理由有威懾力,雷狗回應說:“房子是解放前建的,教士們全都回國了,我跟教士和全國基督教會都聯系過,他們答應把教堂交給我管理,每年交些費用就行。”
村民沒想到雷狗竟然跟“房主”有聯系,這可不只是踏入禁地,更是打破了禁忌的藩籬。就比如說,即使有人看見大姨踩火圈時偷偷穿上肉色襪子,也不會上前拆穿——每個社會都有不能觸及的真相,不去破壞禁區的牆是大家的共識,也是村子穩定的基礎。
房主出現,禁忌的神秘和權威便消失了,那座聖母院真成了普通房子,跟村裏小賣部沒啥區別。當下村民都不再勸了。即使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是冷嘲熱諷,存心針對丘平。為什麽是丘平呢?因為雷狗是村裏的孩子,丘平是闖進桃林的莽撞人。
幸福萬家小賣部的老朱反應最激烈。丘平一出現就問:“摘桃了嗎?咱村的桃子不是誰都吃得下,當心噎住了。”
丘平當即回道:“桃還沒長出來呢老板,等我們聖母院開門迎客,滿山的桃正好紅了,這叫開門紅,我給您送幾個桃子沖喜。”
“沖個啥喜?”
“您家喪啥就沖啥喜。”
雷狗趕緊把他推走。
雷狗的娘也憂心忡忡,飯桌上勸兒子說:“你要做買賣,用咱家房子就行,那個院子……我一聽就不舒服。”
雷狗說:“這一帶沒比聖母院更漂亮的地兒。”
“嘎子你勸勸他。”
丘平笑道:“大娘您心安吧。您要幫忙的話,給我們找幾個人去收拾房子。”
他們最大的困難是尋找幫工。問了幾天,村民沒一個願意穿越桃林,更不想去聖母院幹活兒。雷狗望着桃林,對丘平說:“我們先要開一條道直通到聖母院,方便運輸物資。”
“那還不容易,砍掉部分桃樹,在中間鋪一條簡易的黃土路。”
“砍樹沒那麽容易。”
原來桃樹林有個非官方的管理者,即幸福萬家老朱的二姐。村裏人不進桃林,這麽多桃樹豈不白瞎?為了防止外人随便進來摘桃,他們把“桃權”給了朱二姐。
丘平冷笑:“難怪老朱那麽恨我們,他以為我們要搶桃林?甭管他們,他們沒産權,不能阻止我們砍樹。”
“村裏的事不能這麽辦。”
雷狗很是發愁。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首當其沖便是眼前的殘疾人。雷狗彎下腰道,“起來吧,學走路。”
丘平勉為其難地撐起身,抱住雷狗的肩膀,用力挺起上半身。跟以前一樣,他一站起來就喘息、疼、大腿發顫,累得滿頭大汗。丘平感覺自己比出院的時候退步了許多,往下看,發現肚子長了一圈肉。來雷狗家後,吃好睡好,又有人貼身照顧,竟然略略胖了起來。
丘平哭喪着臉:“我站不了。”
“忍一忍,一開始肯定不舒服,習慣就好了。放松一點,我抱着你,不疼的。”
“別說了行嗎?人聽到以為我們在幹什麽呢。”
雷狗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把這灘爛泥放回輪椅。“嘎子你認真點!你不逼着自己,永遠走不了路。”
丘平食指點着食指,一臉我很弱小你別欺負我的樣子。
這時一個人影從身後跑過。丘平眼尖,霎時從弱雞變得生龍活虎,喊道:“小武,你鬼鬼祟祟嘛呢。”
小武尴尬地從雷狗身後露出腦袋,吶吶道:“彀哥,你們是要去那個……那個院嗎?能不能帶我?”丘平咦了一聲:“你不怕有僵屍?”說完做了個猙獰的鬼臉。丘平不擠眉弄眼的時候更恐怖,扮鬼臉小武反而笑了:“你啥毛病呢,吓人好玩?”
雷狗:“去聖母院只有一條路,不穿過桃林不行的。”
“我知道。彀哥,聽說你要做民宿,這想法太棒了!我有很多朋友在延慶、房山、門頭溝搞這個,這幾年賺翻了,逢年過節天天爆滿,得提前兩月才住得上。”
“有那麽好嗎?”雷狗被激勵了。
“有啊!他們那地兒啥都沒有,一破山溝,弄個池子養幾條魚,再搞個籠子養孔雀、天鵝啥的,跟我們的大湖沒得比。”
丘平道:“那你幹嘛不自個兒做呢?湖邊很多地兒,又沒裝栅欄。”
小武撓頭道:“我爸不讓。他說幹啥都行,要錢免談。”
丘平和雷狗暗暗失望,還以為小武能帶資進組呢。小武拍拍胸口:“我沒錢,除了錢,我幹什麽都行!你們可以相信我。”
丘平和雷狗對望一眼。雷狗想了想道:“武叔不贊成我幹這個,村裏的人聽說要改裝聖母院,全都躲着我。你不怕?”
小武嘻嘻一笑:“甭管他們這幫老古董,故宮都能開咖啡店了,為啥聖母院不能?”這時他又不講“百鬼之居”、不提聖母院鬧鬼了。
雷狗道:“好,我們正缺人手,你不怕就一起幹吧。嘎子你怎麽想的?”
“我沒意見。”丘平無所謂道:“小武,你的小人朋友最近可好,有沒有告訴你體彩該買什麽號?”
小武心情大好,憨笑道:“你又吓人。”
武寶玉并非一無是處,第二天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個福利。三人開着奧迪,去門頭溝住一晚民宿。
這家民宿交通便利,坐落在國道邊上的山凹裏。下了國道,就能看見一棟西班牙風格的小白樓,對着一條清澈的小溪。樓倒是時髦,入口有個泳池,飄着一個齊人高的大透明球,老板說晚上會發光。
“住客喜歡抱着‘月亮’拍照發小紅書上。”
老板是個和氣的矮個子男人,之前是做導游的,見民宿火起來,在這裏租了個民房推倒重建。“民宿競争太激烈,”他告訴他們,“樹屋、日式榻榻米、大別野,這都爛大街了,現在一窩蜂做巴厘島風、加拿大郊區風,過幾天又會有新潮流,比他媽衣服換季還快。”
他把他們帶到陽光明媚的中庭,“以前流行養兔子、孔雀、鯉魚,現在不行了,都養這個。”兩只棕色羊駝瞪着眼看丘平,一個勁地叫,聲音竟然像鳥。小武很怕這玩意兒:“畜生會咬人不?”雷狗也怕:“叫聲很兇。”
丘平覺得這兩貨丢臉,“老板,帶我們去房間吧。”
在房間裏,丘平裏裏外外地巡視一遍,坐在床上跟雷狗算帳:實木地板,Toto衛浴,備品都是歐舒丹的,家具不是什麽名牌但質感不錯,電動窗簾,菲利普平板電視,西門子冰箱,竟然還有JBL音響——“你看這房間很普通吧,這裏八間房,沒個百來萬弄不出來。”
雷狗對此完全不懂,想了想道:“我們沒那麽多錢,可以用品質次一點的。”
小武插嘴道:“不用買太貴,就說這燈吧,外邊兒一千,我找人150搞定,信不信?”
丘平看着窗外的泳池,嘆道:“老板說了,民宿這行競争激烈,我們的位置又偏,憑什麽讓人來?”天色暗下來,泳池裏的大球開了燈,果真好一顆大月亮。只見三四個女孩兒穿着比基尼,跳着腳一邊說冷,一邊笑嘻嘻地圍着月亮拍照。
丘平:“喔。”
小武走過來一看:“哇。”
雷狗跟着過來:“喲。”
三人就這麽看着女孩拍照玩水,直到吃晚餐的時間。民宿提供簡餐,砌了個窯爐烤披薩,外邊兒小炭爐考肉串兒,還能做蔥油拌油、番茄米線之類的,吧臺弄了個打鮮啤酒的設備,一臺膠囊咖啡機。丘平逐一給雷狗報價,商用膠囊機5000多,精釀啤酒機六七千,消毒洗碗機、冷凍庫也差不多這價格……
小武打斷他:“嘎子哥以前幹酒店的?怎麽啥都知道?”
“我……我男朋友以前做服務業公關,各行各業的人接觸過不少,稍微用點心,就知道買賣是怎麽弄起來。”
小武張大嘴,沒聽丘平後面說什麽,光被“我男朋友”這個詞震撼住了。雷狗愁道:“聖母院那麽偏,必須準備吃的,廚房是一大筆開銷。”
“庫存也是個問題,交通不方便,最好一次過能多運點物資進去。”丘平拿起肉串,咬了一口,下結論道:“難吃。”
卻見旁邊桌的女孩吃得很開心。其中一人招呼雷狗說:“小哥哥,幫我們拍照可以嗎?”
丘平想,雷子的女人緣總是那麽好,轉頭問小武:“雷狗小學時……咦,你下巴脫臼了?”他幫小武合了合嘴巴,“幹嘛老盯着我,我帽子好看?還是我腦袋又出現小人?”
“不是……你說你男朋友?”
“嗨,口誤,我女朋友。”
小武松了口氣,“看你也不像,一般兔兒爺斯斯文文,精精致致的,沒你那麽粗魯的。”
丘平大感沒趣,一塊大肉塞進他嘴裏,“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拍完照女孩兒們順勢遷到他們桌,自來熟地跟他們聊起來。雷狗照例不太說話,小武是表現欲過強,動作誇張,說個沒完,最後大家都更喜歡跟丘平接近。丘平有了點回到城市的快樂,大家話題相近,年齡相仿,吃喝玩笑不禁,他臉上有了久違的放松笑顏。正熱鬧間,店主牽着羊駝進來了。小武和雷狗縮了縮,卻見羊駝對他們壓根兒沒興趣,只盯着丘平。
丘平給它遞一杯啤酒:“喝點呗哥們兒。”
羊駝瞪了瞪眼,突然咬向丘平的牛仔帽!原來這家夥看中的是帽子上一圈的編織麻。帽子離開丘平的腦袋,照射燈下,爛臉纖毫畢露。
女孩們驚駭地叫了一聲,臉上掩不住的恐慌。随即意識到失禮了,趕緊用笑容掩飾,最活潑的那個故意靠近丘平道:“哎,我還以為你的臉是紋身。你這是咋了?”
雷狗:“燒傷的,你們回自己的位子行不行?我們不認識,沒必要一起吃飯。”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都很尴尬,女孩們默默回去自己的桌。
丘平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吃油呼呼的拌面。
丘平拒絕了雷狗的幫忙,自己在衛生間洗澡。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巨大的玻璃鏡,丘平忍痛站了起來,整個身軀便映入眼簾。
他還是沒法把這身軀當成自己。在他心裏,這依然是嘎樂。這些日子他胖了些,身型恢複了七八成,寬正的肩,瘦長的腰到髋部線條優美,丘平盡量挺直身體,鏡裏的身影挺拔修長,正是他曾經迷戀的那個人。
側過臉,好的那半邊依舊俊秀,再側過來,燒傷的疤痕也沒那麽可怖了,如果騙騙自己,确實像塊紋身——赤粉色的狐貍,正神秘地匍匐在人臉上。要是嘎樂住在這身體裏,丘平可以很确定,自己依然會為他着迷。
這有什麽疑問的呢?他還愛着嘎樂,為嘎樂這身體動心和傷心。他站不了多久,打開花灑,水流瞬即把他籠罩起來。
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都無法入眠。丘平悄悄把手伸進衣服裏,撫摸自己。
他想起兩人的第一次,那是嘎樂吻了他的第二天,丘平把他帶回自己的公寓。兩人幾乎沒說一句話就抱在了一起。他想象着嘎樂在觸摸他,熟悉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嗯哼了一聲,嘎樂的聲音和氣息包圍着他,宛如回到甜蜜快樂的那幾年。
随後是無邊的空茫,他的手滑膩膩的,臉也濕着,淚水仍在流。他想擦一擦,道:“雷子,我知道你沒睡,幫我拿點紙呗。”
雷狗翻了個身,坐起來,給他拿了抽紙。丘平又小聲說:“雷子,可不可以抱抱我?”
雷狗從他身後抱住他。丘平感到很溫暖,很安全。他縮在雷狗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雷狗摸他的頭發,給他穿上褲子。兩人的動作很輕,怕吵醒沙發上的小武。
丘平不恨了,他完全可以接受這個軀體,只因這是嘎樂留給他的唯一東西。
他會繼續愛他——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