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聖母院
第23章 聖母院
丘平正要爬向聖母院,身後傳來樹木踩踏的聲音,轉過頭,只見樹木掩映中有人急步走。丘平狂喜呼喊:“雷狗!”
雷狗踩着樹葉飛快跑來。見到丘平,他趕忙湊到他身前道:“受傷了嗎?”
他這一問,丘平全身都痛起來。可憐巴巴道:“全身傷,由內到外。”
“我看看,”雷狗快速檢查一遍,果見手腳有不少擦傷。“疼吧?身上沒一塊好肉了。”
丘平被雷狗關心着,舒心得很,一晚的冒險終于告一段落,現在他只想靠在雷狗身上。只是有一個念頭徘徊不去:雷狗關心的是嘎樂。他有這待遇只因為披着嘎樂的皮,這破破爛爛的皮囊,人見人嫌,只有雷狗還放在心尖上。
于是他學着嘎樂波瀾不驚的語調說:“養兩天會好的,我沒事,你先把輪椅找回來,背着我走不遠。”
雷狗怔了怔,他很久沒聽到這麽理性的話從這張嘴吐出來了。“輪椅……我沒看見,”雷狗說,“我去找找。”
剛站起來,雷狗又說:“我背着你去找,這裏一到春夏常常有蛇出沒。”
丘平吓出了冷汗,顧不得裝嘎樂了,慌忙爬上他後背。
小樹林的路亂石成堆,又要提防蛇蟲,很是難走。丘平倒是舒服得很,問雷狗:“昨晚你去哪兒了?”
“我送我爸去北京西站,回來天亮了,你沒在房間裏。打你手機沒開機。”
“我手機丢了。”
雷狗抱怨道:“小武告訴我你進了桃林。你自己一個人,又不能走路,想進桃林幹嘛不等我回來?”
丘平的視角見不到雷狗的臉,只看見他通紅的耳朵。想必雷狗一晚在外頭,遵照規矩天亮才回家,見不到丘平,急得一家家詢問,直到遇見小武。丘平心底最軟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微笑。
“你爹讓你回市裏上班,我怕你心煩,不想打擾你。”
“小武告訴你的?”
丘平不回答,只是問:“你打算回市裏嗎?不回你爹會揍你吧。”
雷狗不說話。颠簸着走了一段,丘平又說:“我看見聖母院了,離這兒不遠。”
“你想去?”
“想。不過那是你們村的禁地,你爹和武居士都不讓你靠近。”
雷狗又問:“你真想去?”
“嗯!”
雷狗停下腳步。“裏面很久沒人住,成廢墟了。”
“廢墟就廢墟,”丘平興沖沖道:“怕它有鬼!”
這事雷狗糾結了很久,早在回村之前,他就想着在聖母院栖身。只是村裏人都把聖母院當禁地,父親更是暴躁地訓了他一頓,大有不聽話就別跟我姓的架勢。雷狗頂不愛吵架,為了母親的安寧,更不願跟父親鬧不愉快,心裏一直憋着氣。沒想到丘平竟自己進了桃林,冥冥中自有安排,聖母院把他們勾來了!
雷狗心底的願望蠢蠢欲動,想了想,他下定決心道:“好,我們去聖母院,”停頓幾秒,雷狗又說:“以後我倆在那邊住,不住村裏了。”
“啊?”丘平吃了一驚,轉念一想,歡喜道:“行啊,咱不住村裏。那你爹咋辦?你媽會同意嗎?”
“他們不會同意。不管他們了,我們同意就行!”
丘平心裏歡呼一聲。他實在厭煩哪家孩子屁股長粉刺都知道的親密感,更不喜歡誰都可以進他房間驅邪。他雙手雙腿環繞着雷狗,一條大蟒蛇。在雷狗的耳邊,他輕輕地吹一口氣。雷狗顫了顫,差點把他摔下去。
“嘛呢?”雷狗下意識摸了摸耳垂。
丘平只是笑。雷狗的耳朵更紅了,像早餐的鹹蛋黃,可愛得緊。
他們轉向,往坡上走。這一路崎岖難行,丘平不曉得昨晚哪裏來的神力,居然爬了這麽高。越過坡頂,進入另一片雜林,松柏樹夾雜着杏樹和荊棘,不見人跡,也沒有路。難怪雷狗說暫時不能去,這樹林輪椅絕對通不過。
饒是雷狗體格健朗,見到聖母院的鐵栅欄時,也是滿身大汗。他把丘平安置在門前的長石凳,走到鐵門邊,用力一扯。鐵門啞啞地被推開了,聲音刺耳難聽。
這場景活像恐怖片開頭。
舉頭看,聖母院猶如雙層蛋糕,第二層樓有個相當寬闊的露臺,整體方方正正,透過鐵栅欄可見一扇緊閉的木拱門,門上嵌着一副耶稣像,證明這确實是宗教場所。
鐵栅欄裏草長莺飛,雷狗走了進去,踢開石頭,可見小徑的原貌。木門上了把大鎖,還貼着封條,封條的字跡早看不清了,大鎖的鎖鏈卻粗***,非常牢固。沒見雷狗有什麽特殊動作,輕輕一扭,鎖便打開了。
木門被雷狗推開,裏面是有亮光的,丘平緊張起來,喊道:“雷子,帶我進去。”雷狗走回來,背上了丘平。丘平在雷狗的後背心如鼓擂,十幾年沒“開箱”的房子,裏面會住着什麽東西?他吓唬小武說道士藏地下室,心裏卻知道絕不可能,被封禁的聖母院裏只可能有野生動物,黃鼠狼、蛇、最多加一窩灰林鸮。它與世隔絕了許久,現在再次和人類社會接續上。
丘平真有了走進禁域的感覺。他問雷狗:“小武說你被拐來了聖母院,真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走來的。”
“你不怕那個道士?”
“道士?”雷狗笑了,“他是個神父,頭發長,紮起來像道士。”
“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用叫名字。有時我叫他大豁牙,他門牙沒了一只。”
雷狗背着丘平踏進拱門裏,“我七八歲的時候,爹媽天天吵架,我離開家,走進桃林。因為村裏人怕鬼,不敢進桃林,所以我知道村民很難找到我。然後我一直走,本來想去湖邊,結果走到了聖母院。”
一束光從天井投了進來。丘平屏着呼吸,打量這荒蕪的神栖之地。地板被植物頂得翹起,覆蓋着濕土,嵌着雕像的廊柱也長着草,彌撒的長凳發黴破爛,有的只剩下鐵架。到處都是陳年垃圾。禮拜堂的盡頭立着個聖母像,缺了左胳膊,聖母的臉在陽光下光潔如玉,讓人不敢逼視。
教堂內部莊嚴講究,經過年歲侵蝕,牆體天花板仍完好。燕子在牢固的柱梁上築巢,鳥兒大概是從缺了玻璃的窗口飛進來的,教堂裏溫暖又遮風擋雨,成了小型野生動物園。
丘平:“你在這裏住了四年?”
“四年或者五年,我回家的時候同學都畢業了。”
丘平樂了:“牛逼,我逃一天學都要挨揍,你逃了整個小學。”
“我上初中的時候乘法是什麽都不知道。”
丘平擡頭望向天井,上面是大露臺,露臺的地面竟有一部分是玻璃,還挺時髦。雷狗背着他,穿過禮拜堂,後面是一條很短的走廊,走到頭,裏邊兒光線昏暗,看格局像是飯廳食堂。家具都破爛發黴了,地上全是土。
“大豁牙不是個人**?”
“不是。”
“那你為毛不回家。”
“剛來的時候是大豁牙不讓我回,後來是我自己不想走。”
“為什麽呢?”
雷狗不回答這個問題。他背着個成年男子實在累,稍微喘了喘氣道:“我們上樓。”
雷狗熟門熟路地找到一道狹窄的樓梯,深吸一口氣,背着丘平往上爬。到了頂端,雷狗的手腳非常酸疼。他放下丘平:“你試試自己走過去。”
丘平趕緊擺手:“我走不了。”
“要在這兒住,你必須學會自己走路。”
丘平只好忍着疼痛和恐懼,嘗試自己站立。光是站立他就覺得自己站在劍刃上,巍巍顫顫的,關節疼得入心。雷狗很不落忍,投降道:“我背你。”
雷狗背着這累贅,穿過小客廳,打開一盞小門。陽光照得丘平睜不開眼,他們已經身在露臺上。
微風拂面,大湖靜靜躺在眼前,宛如一塊藍色的冰。在這裏萬物的顏色都鮮明幾分,澄淨得讓丘平有點不知所措。他在城市裏太久了,看過的畫作和電影太多,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都帶着框,此刻淳樸的大自然就在眼前,在他的視野之外無邊無際地延伸,沖擊着他的經驗和記憶,劃開了語言的邊界,輕視所有再造它的作品。
雷狗問:“好看不好看?”
丘平詞窮,只是點點頭。
雷狗微笑:“你問我我為什麽不回家?因為這個。”
雷狗說這話的語氣,仿佛他從來沒離開過。他的笑跟這景色一樣寬闊無塵,以致丘平感到自己跟雷狗有條明顯界線,是外面和在地的界線,是現今和恒古的界線,甚至是傷缺和健全的界線。
他自慚形穢,只覺雷狗無比的強健美麗,比他好得多。
雷狗放下他,讓他靠在圍欄上。這些日子積累在他心裏的怨怒全都煙消雲散,他笑道:“以後我們住在這裏,天天看湖。”
丘平自然是願意的,但他不能走路,在這裏也無法男耕女織啥的,整個就是多餘的累贅。何況還有一個實際的問題。“這房子破損得很厲害,沒個一年半載收拾不出來。”
“一年太久,我們三個月就得收拾好,趕在國慶前開業。”
“開……開業?!”丘平瞪大眼睛。
雷狗從湖景的靜态畫裏走出來,道:“嗯,我要把這裏改做民宿。聖母院很漂亮,比市裏酒店好得多。”
“不是!哥們兒,這兒确實天上人間,但是從市裏開車來得走2小時國道,再走40分鐘山道,進了你們村,還得跋涉到村民不讓進的桃林,上坡下坡,想想人拖家帶口還要帶只寵物狗,市裏那幫人自帶進口啤酒紅酒白酒,燒烤零食……”
“我再帶你去看一個好地方,”雷狗無視他的理性分析,“你走不下去,我背你。”
他被雷狗馱下到一層,到了樓底,雷狗不前往禮拜堂,而是從邊門走到廊道,那裏竟然還有一道向下的樓梯。
地下室、密室、怪人的藏身之窖!
丘平不滿嘴廢話了,他的心被緊緊攥住,越是往下,黴爛的味道越濃。下面昏暗濕腐,怎麽可能是好地方?即使不需自己使力,他的額頭、腋下和腿窩都出了汗,底下非常悶熱,潮氣包圍着他,呼吸都不太順暢。
丘平突然想起這是什麽感覺——進澡堂的感覺。
雷狗的聲音在四壁回響:“燈泡打不開,你落腳時小心點,地上濕滑。”他點亮手機,晃動的光束裏,只見大石磚壘的牆壁。雷狗走到牆邊,推開一扇窗。天光從窗裏投進來,割開了黑暗。
沒想到地下一層并不在地底。原來聖母院坐落在地勢起伏的山間,從東邊看只看見兩層,從西南方向看,就能見到兩層之下還有一層。這層樓只開了一個半人高的窗,面向一片野林。
果然是澡堂,簡陋的石室有三個不規則的池子。池水色澤像抹茶果凍,上面除了有些塵土,竟然出奇的幹淨,離兩米遠都能感覺到熱氣,是個有活水眼的溫泉。
雷狗把手伸進泉水,懷念道:“我們這兒冬天不冷,因為地下有熱泉。村裏的澡堂也是溫泉池,但不像這裏溫度那麽合适。”他走過去就要把丘平橫抱起來。丘平抵抗道:“幹嘛呢,搶新娘呢?”
雷狗心情很好:“新娘要不要洗澡?”
“不要!”丘平怕那十幾年沒人管理的綠水,更不想光天化日下,在雷狗跟前脫光光。可是雷狗竟拿出了搶新娘的蠻力,強把丘平的身軀抱起,放在池邊長條石上。
丘平脫掉鞋子,小心翼翼把腳伸進去。哎喲!丘平驚呼,“水裏什麽玩意兒?!”抓住自己的腳,一臉驚慌。雷狗吓壞了,趕緊伸頭看,池水清澈,什麽都沒有。丘平把腳舉到他跟前,笑道:“我昨天沒洗腳,臭不臭?”
雷狗不跟他廢話,直接脫掉他的褲子,扯開他的T恤,把他跟臭衣服似的泡進了溫泉池。
“我操,謀財害命啊!”丘平死命掙紮,水濺了雷狗一身。雷狗索性也脫光衣服,走進溫泉,抱着丘平不讓他逃跑。
這裏不是公共浴池,不用顧慮別人眼光,兩人喊着鬧着,笑聲罵聲連成一片。
溫泉沒多大的硫磺味兒,人泡在裏面皮膚滑溜溜的。丘平的傷口一開始殺得慌,漸漸也不疼了。雷狗的手臂有力地按住他,沾濕自己的T恤,給他輕輕擦拭身上的泥污。
溫泉水45度左右,乍進去覺得熱,很快就遍體舒适,丘平疲賴地倚坐在石座上,身體軟綿綿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了。
兩人安靜地泡在水裏,眼望窗外的樹,一時間,丘平感覺不是身在廢棄的教堂,而是在熟悉世界的邊界,煩憂和痛苦已在身後,往前跨步的話,會是個什麽地方?
他說,“雷狗,我覺得行。”
“行,什麽?”
“你的想法能行。我們把聖母院改作民宿,生意好就伺候客人,不好的話就在湖裏釣魚去集市賣點錢。有飯吃飯,沒飯啃紅薯,你覺得怎樣?”
雷狗說:“好,我們幹吧。”
“幹!幹他姥姥的。”
作者有話說:
寫到這正文算是開始了哈哈。這是個經營民宿的故事,不過不會有太多經營的細節,也不是那種千辛萬苦做出成績的職業文。兩人胸無大志,就是在這裏過日子,為錢煩啊,為愛煩啊,還有遇見各色人等的故事。
民宿故事很多都是美好治愈的,這一篇真不是,遺世獨立的聖母院不是什麽世外桃源,我也不信有世外桃源;反而因為它的偏僻和孤立,像一個舞臺,濃縮了人的喜怒困苦,偶爾也會有啓示和成長,但大多數時候就是“生活就是這樣的吧”。
第一部分結束了,這之後從日更改為二更一停,因為想留點字數申榜。不上榜真的沒什麽人理(哭)。這文存稿豐厚,已寫了70%,各位放心看,絕不會坑。
# 第二卷:無論富有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