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多樣性
第28章 多樣性
燈泡發出微弱的光,風吹來,光圈搖晃,照得字跡明暗不定。
“聖母院,”一個戴着細框眼鏡的瘦子讀着紙板上的字,“沒個正經名字嗎?”
“就叫聖母院。全亞洲有幾個聖母院啊?聽說是40年代天津來的傳教士建的,有70多年歷史了。”答話的是個穿北面沖鋒衣的中年人。
将黑未黑的天色中,一行八人走進聖母院大門。一個始終舉着手機長杆的人有點畏縮,道:“這棟樓方形的,像不像個籠子?隊長,這門等我們進去以後會上鎖嗎?”沖鋒衣說:“不會,你想幾時走就幾時走。”他旁邊的短發女生說:“走到外面也是樹林、湖,能去哪兒?你膽子太小了。”她跟長杆是老友,其他人都是在村口才認識的。
聖母院的木門緊閉,沖鋒衣戴上手套,使勁一推。門咿呀打開了。
禮拜堂裏點着長長短短的白蠟燭,燭光外的區域顯得深不見底。幾張破爛的長凳立在中央,對着缺了只胳膊的聖母像。空氣裏都是黴爛的味道,不知哪裏傳來吱吱的聲音。
一個寸頭男笑道:“有耗子!今晚可以加餐了。”
女生白了他一眼。寸頭吓唬她道:“你不吃它,當心它把你吃了!這種地兒的耗子都是銅牙鐵齒,靠着啃木頭、啃栅欄活下來的,特別厲害。”
女生冷笑一聲,不理他。來這兒的都是廢墟探索愛好者,當然不怕蛇蟲鼠蟻,在她的經驗中,最恐怖的反而是隊友,趁機占便宜的、推銷保險的、偷拍走光照的都見過。于是這回她把男閨蜜帶來了。奈何這貨只顧大驚小叫,完全不懂欣賞破敗殘跡的美麗。
嗚哇!長杆又叫起來。他的手機裏出現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你……你是幹嘛的?”那張臉離開相機,不說話,只是示意他們跟上。
沖鋒衣笑道:“她叫聾婆,是這裏的服務員。大夥兒跟着她去自己的房間。”
衆人議論紛紛,“聾的?那有事怎麽叫她?”“你當這裏五星級大酒店,有事自己打120。”
大家興致勃勃地上了二樓。聾婆指了指一間房,做了個打叉的手勢。沖鋒衣跟他們解釋:“這間房是主人住的,大家守守規矩,別進去。”
他們被分配到各自的房間。說是房間,大半的房門不能上鎖,還有兩間連門都沒有。蠟燭照明,滿地都是土和家具殘骸。即使有床,也沒人敢上去試試結不結實。
長杆拉了拉窗子,又驚道:“我操,窗焊死了,甕中捉鼈啦。”
女生嘆道:“你要真怕死,不如先回去吧。”
“那哪行?一晚600大元,不拍點素材回去虧死了。”他一邊拿着手機一邊說,“你們這些廢墟愛好者到底圖什麽呢?我們一大早出發,坐了四小時車來到這鳥不拉屎的村,看了個老太太跳大繩,吃了一碗油到死的面,然後來到這破屋,睡睡袋裏!請問樂趣在哪兒啊?”
寸頭在他們門口說:“刺激啊,就圖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啥事都可能發生。妹妹,我們到處走走怎樣?”
女生看了眼閨蜜,道:“好。”長杆立即道,我也去。
這房子不知做何用途,教堂上居然建了二十多個房間,走廊九曲十三彎,每個房間都有十字架,牆邊用油漆粗暴地塗上房號,很有點恐怖游戲的氣氛了。寸頭說:“我聽人說這裏有地下室,咱去看看呗。”
長杆反對道:“別了吧,裏面不會有沼氣毒蛇啥的。”
“怕就別跟!”寸頭巴不得能擺脫這個電燈泡。女生說:“去吧,你不是要拍素材嗎?”
三人走下狹隘的梯子,途中遇到那個瘦子。瘦子不打招呼,仿佛前面是空氣。女生悄聲說:“這人怪怪的。”
長杆笑道:“你們這裏哪個是正常人?告訴我,哪個是正常人?”
“人的愛好不同,有人喜歡高大尚,有人喜歡髒亂差,有啥不正常的。”
他們下到悶熱的地下室,溫泉水散發熱氣,視野迷蒙。長杆深吸一口氣,真的有些害怕了。寸頭卻很高興,“哇,原來是溫泉!妹妹,一起泡呗。”
女生不理他,長杆道:“你膽兒真肥,這水裏不知道有什麽,別被吃剩半截。”寸頭嘻嘻笑,走到小窗前往外望。漸漸的,他的臉變得蒼白,嘴唇顫抖。女生拍他肩膀,“外面有啥啊?”
他伸出手指,指向一個移動的點。今晚月光很好,在林間一個人形物在走動,轉過頭來,竟然長着一張貓臉!
女生驚呼出聲。長杆不敢看,只是嚷嚷:“有啥有啥,喪屍還是吸血鬼?是那個陰魂不散的道士吧!我聽村裏人說這裏住着個拐帶孩子的道士,警方來搜查的時候跳海逃走了!”
女生吞了口唾沫道:“那個……是村裏人扮的吧。”寸頭應和道:“沒錯,扮來吓人的,讓我們幫忙宣傳。”
他們心裏很不安,要說吓人,貓臉絲毫不恐怖,只是詭異得緊。
他們走回樓上,一路不太說話。只有長杆不停地吸鼻:“你們聞到一陣燒火的味道嗎?晚上是不是要燒烤?”
女孩笑了出來:“你啊,是膽子小呢還是缺心眼兒?晚上吃餅幹,這裏不包吃的。”
長杆正要抱怨,寸頭因為在溫泉池失了面子,找補道:“聾婆說主人住這兒,肯定會開火做飯,咱去聖母院院長那兒蹭一頓。”
沒等人答應,他就敲響了主人房。房內毫無聲息。寸頭道:“進去看看!”
“喂喂……”女孩兒和長杆趕緊阻止。可那莽撞的男人已經推開房門。三人屏息靜氣,只見房門正對着一個大露臺,一輪圓月挂在空中,月光下湖面鍍了層銀光,猶如覆蓋着雪霜。風自露臺吹進來,把窗簾吹得飄蕩如裙擺。房裏只點着兩根蠟燭,跟他們的破房子完全不同,有整潔的床鋪,桌上擺着書和插花。
長杆舉起相機,一邊拍一邊驚嘆:“我操,太美了這兒……”
從窗簾飄揚後,轉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月光照着他的側臉,長相極俊美,年紀也很輕。女孩紅着臉道:“對不住,我們……我們打擾了,馬上就走。”
長杆立即道:“您是院長?哇塞,跟演電影一樣,能不能采訪幾句?我的follower有五十多萬呢。”
女孩踹他一腳:“趕緊撤吧,話他媽多。”
不料院長很和氣,笑道:“我不是這裏的主人,我是……家屬。您留個微信,采訪可以安排。”
寸頭見這人毫無威脅,便長驅直入,走進房間裏。長杆和女孩阻止不果,只見他大剌剌走到露臺,踩了踩玻璃地面,新奇道:“這露臺挺有意思,”一句話沒說完,他的眼睛瞪得老圓,指着輪椅道,“你……你……”他退了兩步,磕磕絆絆地跑了出來,臉無血色,只是說:“我靠,這地兒太邪門了!”
“有啥啊?”長杆急問。寸頭不說話,自顧自回到房間。長杆和女孩見狀,也告罪回到自己的房間。
丘平托着腮,無奈地想,“我躲在這兒還是會吓到人,有那麽恐怖嗎?”他拿起鏡子,左看右看,“沒有啊,嘎子還是那麽帥!”他親了親鏡子裏的臉。還好長杆和女孩已經走了,否則看到這情景非得毛骨悚然。
丘平刷了刷手機。這個月的訂單已經滿了。經過三個月的經營,丘平通過各種渠道宣傳這特殊旅游項目,漸漸有了固定客源,每晚八到十五個住客,一個月穩穩十幾萬的收入,而且還不用交電費、水費,不用找服務員打掃房間,不用準備餐食。沒有客人會投訴地板有水漬、空調不夠涼或者服務員沒有笑臉,沒有熊孩子玩電梯按鈕和半夜嚎哭,也不會有客人因為叫不到奶茶外賣給差評。這便宜買賣哪裏找?希爾頓家族都要羨慕他賺錢跟撿錢一樣。
正洋洋得意,外頭鬧了起來,隐約聽到有人喊“報警”。丘平不裝X博士了,站起來快步走到客房。走廊裏彌漫着燒焦的味道,丘平臉色大變,此時雷狗不在聖母院,這裏只有他跟聾婆。
跑到騷動的房間,只見房間中央燃着一堆篝火,一戴眼鏡的瘦子對着火盆念念有詞,旁邊還坐着個裸了半身的女人。寸頭急道:“我操,萬一房子燒了,咱得一鍋熟,趕緊報警啊醜八怪!”
沖鋒衣也跑上來了,他是領隊,跟丘平算是合作夥伴。丘平皺眉:“讓丫把火滅了吧。”不用丘平吩咐,他已經上前勸告。瘦子說他來這兒就是“做招靈儀式”的,不讓做他來這兒幹嘛呢?
丘平走過去,瞪着他道:“招啥靈?”
一張可怕的臉怼到跟前,瘦子被吓得一激靈。丘平:“哥們兒,您的執着我很理解,告訴您一個好消息,下面的村子有很多您的同好,有算卦的驅鬼的跳大繩的,派別可能不一樣,但神學萬宗歸一,事兒都差不多。明兒我給您介紹村裏三大天王,準保你們會相互啓發,法力更上一層樓。”
唰的一聲,篝火被一大盆沙子澆滅。聾婆放下大花盆,目無表情地瞪着瘦子二人組。
丘平暗暗感嘆,廢墟游是好做,但容易招來各種奇怪客人。有來偷情的、自殺的,一大堆網紅來拍撞鬼的,現在連招靈都來了!他的毀容臉倒是派上用場,在這破落聖母院裏出奇地有震懾力,什麽奇葩客人見到他都噤聲了。
走到門口,他對長杆哥們兒一笑:“別拍了,回去睡覺,乖。”
長杆打了個寒顫,立馬收起手機。女孩兒上前伸出手,眼睛發光道:“我叫祝明明,很喜歡你們聖母院。”丘平跟她握握手:“嘎樂。玩得開心!”
天光從窗簾縫裏漏進來,有人走近床邊。丘平不用看,就知道是雷狗。雷狗一般不叫醒他,他也樂得賴會兒床,聽着雷狗幫他收拾房間、清掃地板。他枕着手望向窗簾,清晨的鳥鳴傳進房間,從縫裏看,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雷狗每天都要幹很多活。聖母院雖是個廢墟,既然收錢讓人來住了,起碼要保障基本安全,而且丘平和聾婆在此常住,也需要水電和食物。雷狗修整了圍欄,避免野生動物侵入,找工人給危險的牆和天花板做支撐。他還要跑各個部門辦手續、通水電。村民那邊也得時時安撫,尤其是那個雜貨店老板的二姐,桃林的“經營者”,有事沒事就找他們麻煩,這些人都得伺候着。雷狗一不愛社交的,逼得天天跟不同人打交道,忙得團團轉。兩人也不是每日都能見面。
雷狗發現他醒了,說:“今天我們去市裏。”
“咦?去市裏幹嘛?”
雷狗坐在他旁邊,道:“去吃飯,你不是說面條和大餅吃煩了嗎?”
“好啊!”丘平心情輕快起來,腦子裏麻辣火鍋、牛排、烤肉輪番浮現,哪怕能吃一個肯德基雞腿堡呢,丘平就心滿意足。随即他又想到自己這張臉,把頭發使勁往下撸掩蓋傷疤。雷狗抓住他的手,“沒人看你,戴個帽子就行。”
“嗯。”
兩人來到禮拜堂,住店客人圍坐在地上,正吃着雷狗帶來的饅頭鹹菜和小米粥,昨晚的緊張感煙消雲散,寸頭也好、瘦子也好,大家表情放松,聊得興高采烈。丘平和雷狗和大家一起吃飯,他最喜歡這個時候,沒人會介意他的臉,聊着聊着就成了萍水相逢的朋友。
偶爾也有人不想只是萍水相逢,祝明明臨走前,跟丘平要了電話,然後問:“你們這裏還招人不?要招人的話,考慮考慮我哦。”
“這裏條件太差,村裏人都不願來。”
“我就喜歡這個,”她的眼睛忽閃閃的,“不要有壓力,我們不做同事,做朋友也行啊。”
丘平很是震驚,他這模樣居然也有被看上的時候。人類的多樣性真是不能小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