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故人來
第27章 故人來
轉眼到了周末下午,他們在桃林邊等來了麻殷。大白天下他的氣質跟換了個人似的,穿着U領棉麻襯衫,戴着黑框眼鏡,是随時掏出一本書閱讀都不會讓人驚訝的打扮,唯一紮眼的是左耳華麗的耳環,耳釘連着四個扣在耳廓上的扣環,被陽光照得亮閃閃。
他開了三小時的車才來到這窮鄉僻壤,早就後悔應下這事,但他脾氣好,對帥哥尤其如此。笑問:“雷老板,這是你們桃花源的入口嗎?”
“聖母院在湖邊,辛苦你跟我們爬過去。”
“爬山?”麻殷看了眼前方的土坡,勉強道:“好,您帶路。”丘平戴着鴨舌帽,坐着輪椅跟在他們身邊。麻殷走了一段,忍不住問他:“你的腳怎麽了?”
“說來話長……去年聖誕節,我去爬珠穆朗瑪峰,摔了下來。等死的時候,一個夏爾巴人發現了我,找了四只羊駝搞了個擔架,把我送到他們村裏去。去到那邊我才知道,這是在尼泊爾境內!那地兒剛好發生政變,醫生都跑了,夏爾巴人——他名字叫翁巴,把我帶去找他們的巫醫,那老頭給了我倆選擇,一是把腿截了,一是做他的徒弟,他會把本事教給我,我自己慢慢治,既可以保住腿,還可以學他們的秘術。我想都不想,截腿!”丘平憐惜地摸着自己的義肢:“所以它就沒了。”
麻殷嘲諷地笑了一聲:“可惜,你應該留在那兒,說不準現在就是奇異博士。”
他對丘平特別好奇,時不時轉頭看他。丘平壓低鴨舌帽,他一看過來,就對他假笑一下。麻殷心裏直犯迷糊:“這人……真怪。”
聖母院像個中古遺跡,屹立在蔚藍的湖邊。麻殷跟着他們四處巡視,他看得很仔細,拍了很多照片,可要問他看法,他就笑而不語。丘平看得心裏窩火,悄悄對雷狗說:“這孫子肯定看入眼了,他越喜歡的,越不表态,免得讨價還價時吃虧。”
“你那麽了解他?”
“我跟殷殷……”丘平說了一半,改口道:“他這種人最容易看懂,把自己的才華高高供起,只講利益不講別的。”他不能表現出跟麻殷很熟,否則不能解釋為什麽麻殷不認識他。
雷狗不理解:“那我們找別人好了。我們錢少,反正他不會答應的。”
“那倒未必,他對人不講情面,但對喜歡的建築可以不要臉不要命,就看聖母院能不能迷住他了。”
看完了建築,他們走到聖母院前的草坡上,站在那裏瞭望,山水如畫,平靜得宛如世外。麻殷靜靜地看着風景,很久都不說話。雷狗等得不耐煩,先去安排工人,這一天聖母院即将通電,各處線路要檢查仔細。
草坡上只剩麻殷和丘平兩人時,麻殷彎下腰,臉色嚴肅道:“你是樊丘平吧?”
丘平差點從輪椅摔下去!受傷以來,多少舊識見過他,唯有麻殷把他認了出來。丘平沉默着,靜觀其變。
麻殷敏捷地掀開他的帽子。看到燒傷的疤痕,他吃驚得合不攏嘴。丘平皺眉道:“麻老師,你喜歡這頂帽子說話啊,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你的臉怎麽了?”麻殷握住輪椅扶手,身體前傾。
“都說了,爬珠穆朗瑪峰摔傷的。”
“樊丘平!你搞什麽,怎麽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你認錯人了。”
麻殷腦子裏一團亂麻,他看了看湖,又看了看丘平,對世界的認知劇烈動搖。丘平笑道:“麻老師,我們談正事吧。我知道你喜歡這房子,坦白跟你說,我們身上沒幾個錢,但可以把聖母院貢獻給你,做好了,你拿去參賽,準保能引起業界注意。國內沒幾個老建築能像聖母院一樣,有風格,還有開闊的自然環境。”
麻殷情緒沒緩過來,擺擺手:“別給我來這套,我可以幫你幹活,錢給到位就行。但我們是第一次……就算第一次合作吧,酬金在方案第一稿出來時就得結清。”
“都說了,我們沒錢。”
麻殷幹脆利落道:“OK,您另請高明。”
丘平很失望,他已經不是樊丘平,對麻殷沒多少辦法。勾勾手,讓他湊過來,麻殷照做了。丘平放輕聲音說:“你不答應就算了。告訴你一事,我跟夏爾巴人還學會一項本事,要是有人不守秘密,洩漏了村裏的重大情報,巫醫會把蟲子種在他頭發上。你猜怎麽着?沒多久,世界就會多一個可憐的禿子!”
麻殷哈哈大笑:“樊丘平,你甭威脅我。”
“我不是樊丘平。”
“我追了樊丘平一年零三個月,化成灰我都認得,更何況你還在人類的範疇裏。”
丘平不知該如何反駁,沒想到麻殷的感覺這麽靈敏,而且如此堅定。這時雷狗走了回來,見兩人氣氛怪異,用眼神詢問丘平。丘平輕輕搖頭。
麻殷道:“我走了,設計的事遲點再談。”雷狗沒挽留,他本來就不抱希望。
麻殷回過頭看丘平,往前走兩步,又回頭看。走出十來步,他再度轉身道:“我沒認錯人。我知道你是誰。”
丘平指了指腦袋,又做了個封嘴的動作,“小心禿頭。”
丘平望着湖水發呆,從前的記憶紛至沓來。每個人都是從過去走到現在,每一步都有跡可循,唯獨他,樊丘平,跟過往是整個撕裂開的。樊丘平是他的前世,敢情他在夏爾巴村子裏已經死了,巫醫說給你小子一個重生機會,二選一:一,做個完整的樊丘平,咱給您厚葬;二,把身體留下來,作為交換,咱給您另一個宿主。那身體也挺棒的,雞*比較大。
丘平說:我要活下來。
他從輪椅站起,蹒跚着走向湖水。他還沒走到湖邊過,不知道湖水是冷是暖。這路可太坎坷了,滿地都是石塊和草根,好幾次他差點絆倒。回頭看,他看見樊丘平站在輪椅前,正是最好的年華,腰直背挺,眼睛裏都是光。這麽個閃閃發亮的人,自然做什麽都容易,人會聚集在他身邊,會在他面前談理想、談情懷、談愛。
樊丘平對他招招手,不知道是在召喚他,還是跟他說再見。
丘平轉過身,繼續走向湖邊。一個跄踉,他整個人撲倒在地,随着坡勢翻滾了幾圈。水洇濕了褲子,他感覺下半身冷飕飕的,定睛一看,居然滾到了湖灘裏。丘平一邊呼痛,一邊曲着腿試着站起來,不料大腿酸疼抽搐,怎麽都使不上勁。
他喘了幾口氣,索性便坐在淺灘上看風景。
放眼看去,湖邊都是陡峭的山,也有幾處淺灘,但都被山隔起來了,互不聯通。不遠的湖岸旁建了條堤路,那是村人的賞湖勝地,汽車可以通過,只是堤路沒法通往這裏,中間都是蔥蔥郁郁的山。真是個與世隔絕的所在,丘平想,他在這裏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這時,他看到一個身影從湖邊走向修道院。丘平大喜,喊道:“喂,我摔倒了,來救我!”那人卻沒理睬他,直直走向目的地。丘輪急道:“我在這裏!”
丘平才想起這老太太聽力不好,大家都叫她聾婆,是雷狗請來幫忙收拾垃圾。全村只有聾婆願意過來幫忙,而且她的手腳比大部分年輕人利落,只是聽不見人說話,無法溝通。
聾婆的身影遠去了,周圍又只有流動的雲和飛鳥。丘平等啊等,等到滿天晚霞,等到天色漸暗。山坡上終于出現雷狗的身影。丘平就知道雷狗一定會找到他,他一點都不急,在這裏等多久都行。
他用力地揮着手。雷狗立即跑過來,把丘平從石灘上扶起,嘆道:“你要不待在家裏睡覺?到處跑很危險的。”丘平久不久就得滾地受傷,也不知一個殘疾人怎麽給自己制造出那麽多挂彩機會。
丘平毫不在意:“好的老板,我們現在回去大被同眠。”
雷狗背着他道:“我們先去聖母院。”
推着輪椅,他們走進生鏽的鐵門。黑忽忽的門洞裏,被餘晖照得影影卓卓,裏面好像還有人在幹活。“不收工嗎?天都黑了。”
“我們幹完最後一件事就回去。”
聖母院裏充斥着灰土和植物的氣味,越到晚上越濃郁。丘平問:“啥事啊?”
小武說:“馬上就好了。”
話音剛落,眼前一花,丘平本能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只見聖母像發出了亮光。不對,是光照在了聖母像上,然後一片接着一片,禮拜堂的燈全都亮了起來!
衆人發出了驚嘆,小武帶頭,拍起了手掌。雷狗笑道:“電力局給我們通電了。聖母院好不好看?”
丘平環視周圍,電燈下的聖母院露出了很難發現的細節,比如吊頂的雕塑,但也暴露出更多的殘破。在裸燈泡中,聖母院顯出了讓人畏懼的歲月磨難,整座樓像是某種龐然大物的殘體,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死亡。
丘平道:“今兒跟麻殷聊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雷狗認為麻殷看着丘平的目光很不對勁,對他就有些提防。“什麽事?”
“以前的經驗屁用沒有,我不能再用住院前的想法,來理解現在的事。”
小武插嘴道:“嘎子哥說話真繞,重點是啥啊?”
“哎,以前的我條件充裕,幹什麽都很容易。不是因為我能力強,是因為運氣好,長了這麽一張臉,身邊有很多朋友,一路堆積了很多助力。重點是啥呢?重點是沒有東西是免費的,我們必須找錢。”
小武以一副“廢話!我們不就在賺錢”的眼神看着丘平。雷狗說:“對,我們需要錢。”
丘平把輪椅轉過去,輪椅在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條黑暗的尾巴,“我們要用聖母院賺啓動金,等賺夠錢再裝修。”
“怎麽賺?”
“人的喜好是參差不同的,這世界從來不只是一種價值觀。”
“哥你說啥呢?”小武撓頭。
丘平轉過身來,露出猙獰的微笑,小武打了一寒顫,滿心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