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恨

血恨

暮色漸深。

位于半山腰的山莊戒備森嚴。莊子內各處陸續點上燈火照明，然而其中一片屋舍卻依然暗黑無光。

身穿勁裝的護衛們抱刀守在檐下，聽到遠處動靜，紛紛擡眼看向沿着長廊袅袅走來的女子。

那是整個周國，乃至三國上下都挑不出第二個能與之相提并論的絕色美人，容汐。

她輕蹙起一雙彎彎柳葉眉，美目中的眸光冷淡，攏在鑲了白狐毛鬥篷中的肌膚欺霜賽雪。

這樣如紅梅般豔麗的鬥篷，穿在她的身上，卻半分也掩不去人物的風華。

曾經，容汐是越國尊貴的公主。

容家的王國覆滅後，公主之尊煙消雲散。如今，她以別國使臣的身份回到這片故土，掀起周國上下不小的風浪。

一個僥幸逃出的前朝公主，出現在伧國三王子身邊，大張旗鼓地來訪周國，這其中的用意令人不能不深想。

而伧國三王子一行人住下的山莊，又牽涉到另一樁事關容汐的秘辛。

四年前，她曾被人诓騙，囚禁于這座山莊中一段時間。

現在她回來了，不但直白地将這件事撕破于人前，甚至若無其事地帶着仇人又住進這座山莊。

待容汐走近後，護衛們埋頭行禮，齊聲喚道：“容姑娘。”，然後由兩人為她打開了緊閉的房門。

房內漆黑一片，隐隐彌漫着一股血腥氣味。

容汐輕閉了下眼，心中清楚，除了三王子下令，沒人敢擅自對堂堂周國的相國下這麽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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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兩名侍女挑着燈籠，先行一步走進屋內，為容汐照亮前路。

房間內的陳設被收走了大半，盡頭處立着一樽刑架。

刑架上，被二指粗的鐵鏈捆縛吊起的，正是輔佐周王謀權篡位、改朝換代的大奸臣，如今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紀廷昀。

血腥味的來源在于他左肩的肩胛骨處。

那裏被人從前至後貫穿出一個不小的窟窿，鐵鏈從肉身中穿過，流出的血将銀灰衣袍大片大片的染紅。血肉模糊處的猙獰令兩名侍女只看一眼都覺得心驚肉跳。

容汐目光平靜地掃視了紀廷昀一圈，包括他胸前受的鞭刑痕跡也看了個仔細。

這四年來，她聽聞了他諸多輔佐周王治國理事的雷霆手段，利民的政績幾乎快要磨平了他亂臣賊子的名頭。

這個男人也越發顯露出他不甘平凡的野心和氣概。

如今就連傷得這樣重，他的眉頭也沒皺一下。

哪怕閉着雙眼，但利落入鬓的劍眉，冷硬的輪廓，令他看起來依然氣度不凡。

這與容汐曾經認識的紀廷昀比起來，長相是未變的，但感覺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那時的他是朗月清風的青年俊才，先太上王破格擢升的學士，更是教養王儲的少師。

學問好、人品端，是最受越國女子青睐的大才子。

然而，容汐被囚禁在這座山莊，正是紀廷昀的手筆。

曾經他編造的謊言、安慰她的一字一句，是那麽的真實。

再加上紀廷昀的身份，令容汐從未生疑過。

如果不是伧國三王子援手相助，容汐不知道還要被蒙在鼓裏多久。把一個搶奪她王兄王位的賊人擺在心上。

她曾經有多信賴他、仰慕他，現在就有多恨他。

容汐望着紀廷昀的雙眸仿佛裹着一層冰。

他流的每一滴血、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沒有攪起她眼中哪怕一絲的波瀾。

紀廷昀先前因為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感受到光源靠近後，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擡眸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容汐。

她從前幹淨純粹的面龐上描繪着精致的面妝，美是美極，卻疏離淡漠。

紀廷昀心想，他的小公主終究還是長大了。

容汐本以為過了這麽幾年，再見紀廷昀會很陌生。可是他除了身上穿的衣裳變了、氣度變了，看她的眼神卻還是和四年前一樣，含着她無法理解的深意。

從前她覺得歡喜，此時只覺得是一場笑話。

容汐開口諷他：“紀相國自願受制于三王子殿下與我之手時，可想過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紀廷昀認真回答她：“汐兒，這是我欠你的。”

“欠我的？”容汐不怒反笑，眼中情緒破碎，“哪怕殺了你，都不夠償還我們容家的債。”

紀廷昀聽後，并不意外。

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國泰民安與容汐是不可兼得的。

周國運轉正常後，他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

能再見到容汐，看她過得依然富足無憂，就已經足夠了。

“只要你活着。”紀廷昀淡然笑了笑，“我縱是萬劫不複也甘心。”

說完，他就閉上了雙眼，一副任憑容汐殺剮的模樣。

閉上眼後，紀廷昀回憶起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其實，他已是兩世為人。

上一世，容汐的王兄容衍繼位成為新的越王後，做派奢靡只知享樂，耗費國庫與人力修建長樂行宮。

越國位于北地，受制于氣候，隔年就遭遇了幹旱蝗災。

國庫空虛、百姓困乏，原本就不夠國富力強的越國很快就面臨諸多問題。

越國、晉國、伧國，三足鼎立雖然已經近百年，但并不是表面上那麽平靜。

越國亂了，野心勃勃的晉王當下就尋機鑽空子，引戰越國。

後來，越國前有戰亂、後有災荒，漸生傾覆之相。

為了穩住王位，容衍不僅給晉國割了不少地換取糧食錢財，甚至受晉王哄騙，将他的親妹妹容汐送去晉國和親。

送容汐和親的那天，紀廷昀也在列。

一個年僅十九歲的小公主，要去嫁給已經年近半百的晉王。

然而她沒有不願，沒有害怕。因為肩負國家危亡使命，稚嫩的小臉上只有堅毅的神色。

那一刻，她令天地失色、萬衆渺小。也令紀廷昀的心狠狠刺痛。

後來，紀廷昀再聽到容汐的消息時，她已經離世了。

那個嬌美無雙，本該容寵一世的小公主，竟在和親途中就已經香消玉殒。

送親的越國官員、将士、宮人，無一存活。

據晉國編纂說容汐妖豔勾人，惹得迎親将士把持不住。但還未發生什麽，容汐就過度防備，自盡身亡。

越國人為了公主與晉國人打了起來，遂遭全滅。

真相到底如何，越國已無從得知。

晉國給越國的交代也只是處死了一名将士。

這樣漏洞百出的故事，誰都能看出問題。

容衍雖然做錯了許多事，但是親妹妹不僅慘死還受侮辱，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很快就舉國之力起兵攻打晉國。

紀廷昀就是在越國戰敗導致亡國後，重活一世，回到了容衍繼位之初。

他不願歷史重演，冒天下之大不韪，投身了頗有盛名的藩王周穹，與他合謀篡位，改越為周，才有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周國。

周穹有勇有謀，但心狠手辣，是斬草不會留根的人。

紀廷昀使了手段從宮裏接出容汐，暫時将她安置在這座山莊中。

可是導致容家大災的人正是紀廷昀，他就算能騙容汐一時，也騙不了她一世。

更何況這一天來得比紀廷昀想的更要早。

在他還沒想好要怎麽與容汐坦白、怎麽向她還債時，容汐借助外力逃出了山莊，逃出了周國。

紀廷昀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從未妄想過要取得容汐的原諒。能死在他的小公主手裏，就已是圓滿。

他這副慷慨赴死的模樣，看得容汐莫名氣悶。

她确實是恨他。

這四年來，她在伧國的每一夜，都會告誡自己，家仇不可忘。

即使她只是一介女流，沒有任何力量的亡國公主，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要想盡一切辦法，拼盡全力，哪怕賭上自己，也要報仇雪恨。

可惜，紀廷昀現在還不能殺，容汐也不想讓他死得太容易。

這個男人不僅要了容家的江山，也要了容汐。

她忍着莫大的屈辱在寄人籬下時也要生下他的女兒，就是為了如今能多一分勝算、多一個鉗制。

她們之間的賬，要慢慢算，慢慢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