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繁蕪再去藥房是臘月初八這日, 清晨時高旭顏攜顧流觞出府拜佛,她這才得了空閑。
藥房外,繁蕪接過藥, 看向大夫:“你若将此事透露出去, 這每月的十貫錢也別想得到了。”
此事她若找謝長思,謝長思定然會懷疑她是否是東齊國的細作, 這世上定時毒發又需要止疼藥的人不多,也很好查。
所以她不找謝長思,謝長思的身份太可疑。
大夫點點頭:“我曉得的。”
他又不是傻子,他一個月的俸祿才四貫,她能給他十貫,他冒死都要去給她弄藥啊。
三皇子也不常來別府,即使想到來藥房抓藥也不會親自來, 這點事只要有心想瞞過去沒人會知道。
繁蕪将藥收好轉身離開,穿過門廊踏上連廊, 步子稍微快了一些。
一時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日, 在那人懷中哭泣的場景……
那一日, 她雖然渾身疼得難受, 也咳了血,連意識都是渾濁不清的,但她依稀記得,那一日,他摟着她很緊。
可當她快步走過連廊走至拐角處,這一次,拐角的那一面沒有他的身影。
一股失落籠罩了她的心, 這才恍然若失。
原來,她是如此期盼着他的。
而這樣的期盼, 她甚至不敢向任何人說,更不敢讓旁人發現。
冷風襲來,她的眼眶微紅,為什麽明明竹阕乙就在她身後的不遠處,而這種孤苦的感受卻更加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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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月州來邺城的路上,她都沒有這種孤寒感受。
就像是一個孤臣,朝野上下別無朋黨。
也像是一個劍客,退是血泊,進是刀山。
滿目只餘悲涼與蕭瑟。
外面待久了,寒氣入胸肺,繁蕪手捂着唇,咳了起來。
出門時灌的湯婆子都變冷了,繁蕪一聲嘆息,是該回去了。
不止靈秀閣冷冷清清的,今日整個後院都是冷情的,府中另兩個姨娘也随行去了萬壽寺。
繁蕪回了一趟住處,将結了一層冰霜的鬥篷接下來換了,趁着高旭顏不在府中她想去前庭的書樓轉一轉。
正換着衣裳她陡然想到今日高旭顏應該還要進宮去陪貴妃過臘八,所以今晚布山應該會來找她。
繁蕪系好鬥篷,換了一雙鞋,這些日子她的鞋是濕一雙烤幹一雙,三雙鞋換來換去的也不中用。
她心裏想要一雙鹿皮小靴,在雪日裏會經穿一點。可那玩意死貴死貴的,找采買的大人一打聽竟然要她一個月的工錢。
僅從一雙鹿皮靴的價格,繁蕪便知道了亂世裏打仗有多消耗財力。那些精銳士兵全身上下哪個部件兌換下來都是黃金……
也罷,少穿一雙只當是積累功德了。
…
繁蕪提着瓜果去膳房找王總管借了去藏書閣的牌子。王總管如往常一樣,借東西時都會瞪她一陣再問上幾句,最後到底還是給借了。
前庭書樓,三皇子專門設立的藏書之地,東齊胡化之後還能像他這樣重視藏書的并不多。
說來東齊與北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且這兩個朝廷幾十年前是一個朝廷,仔細說來高旭顏的母親也是北魏人,東齊皇帝曾是魏臣,他稱帝依托于柔然,并迎娶柔然貴女為嫡後,因此東齊人選擇了胡化。
柔然早期沒有文字。
如今藏書閣中的柔然書冊都是時人所著,繁蕪翻了一會兒,表示看不懂一點……不過這裏配備的圖冊倒是很豐富。
其實她來此是來查東齊縣志的,東齊建立也不過數十年,這些地方郡縣的設立應該好查。
自然,她想找東齊縣志,想查的是月州。
繁蕪在書樓逛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本,書上對月州有着簡短的記載。
月州柳氏在月州是顯貴世家,當年高厲次稱帝,月州柳氏得以保全肯定是全力支持過高厲次的。
高厲次封柳家家主為侯,其子四人全部為官,高厲次稱帝後,柳家四子還活着的三人有兩人在東齊國都邺城為官,第三子在月州任節度使。
算一下這第三子的年紀,六年前這人二十九歲,她大姐極有可能是此人的侍妾……
繁蕪猛地合上書,看了一眼四下将書放回原處。停了一會,又選了一本魏晉骈文走至書桌邊讀了起來……
藏書閣的管事瞥過來時,見她書冊上正是一篇《登樓賦》,不禁暗嘆這後院女子竟有喜歡建安風骨者,有些哭笑不得。
繁蕪感知到有人在看她,擡眼與那人對望,一雙靈眸裏閃過幾許飛揚神色。她就是喜歡建安風骨情辭慷慨、格調剛健瑰美之作。
這建安一派又以登樓賦最為清麗。
七歲時初讀,不解其中之意,爺爺讀了一遍她遍記住了,這一記住……
便是半生。
而登樓一賦,也貫穿了她整個人生,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再讀完幾遍登樓賦,繁蕪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合上書冊,此時眼眶已有些發紅,眼裏似蓄了一層水汽,一雙靈眸愈加清亮無比。
她起身,離開了。
……
如她白日所料想的那樣,是日夜裏布山又來敲她的窗。
他給她送來了當初月州柳家被查一案的案宗。
這是那日她向謝長思提過的,沒想謝長思真的會去查案宗。
得到這一份案宗,繁蕪着實欣喜。
布山:“記得看完就燒掉。”
他說完消失在夜色之中。
風雪漸起,繁蕪猛地關上窗,有些等不及打開案宗了,她走到桌邊摸到打火石點燈……
昏黃色的燭光燃起,她深吸一口氣拆開厚厚的褐色封皮。
正這時,門邊突然傳來什麽聲音,幾乎是瞬間,她吓得臉無血色。
這時也不過戌時靈秀閣來人喚她也是有可能的……
她吓得立時熄滅了燈,又跑到床邊将那案宗藏在了枕頭底下,這才跑去開門。
一拉開門,冷風呼呼的往屋裏灌,門口不遠處站着那個身材高大一臉兇狠的年輕近衛。
“殿下和夫人回來了,你快去膳房傳菜!”傅凡對她說。
繁蕪一撇嘴:“換了衣裳就去。”
她說着關上門。
沒一會兒她換好衣裳再拉開門,見那人還沒走,驚詫地微張小嘴。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傅凡催促着她。
繁蕪無語地帶上門,走遠了還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禁心下有些慌張,這人為什麽還不走?
心下起疑,她走至小徑末端的樹林後停住了,躲在大樹後等了一會兒。
果然,那人看了一眼四下,進她的房間去了!
繁蕪吓得臉色慘白,但很快傅凡從房裏出來,那張兇狠的臉上臉色并無變化。
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他在找什麽啊!
繁蕪也不敢多留,快步往出後院的路走去。
傅凡并沒有查什麽,也只是因為他靠近這裏的時候繁蕪的屋子裏是黑的,那女子突然點燈又突然熄滅了,他以為她在屋子裏藏了人……
畢竟這後院也發生過婢子藏人的事,所以他特意進屋看了一下。
一路上繁蕪都有些不安,走到膳房後思緒才緩和下來。
今日膳房人多,叫了一個雜工和她一起将食盒拿去靈秀閣也輕松了許多。
靈秀閣內,繁蕪剛将菜擺好,又聽得殿中那魁偉男子道:“過來,将這賬本看下。”
高旭顏說着将手中那本賬本扔在一邊的茶榻上。
賬本觸及桌面“啪”的一聲響。
另一旁正煮着茶的綠萼吓得一抖。
繁蕪走過去拿起那賬本,步子往後退,直到退到身後的書桌前,與那三皇子拉開較遠的距離。
高旭顏本沒看她,哪知一瞥眼餘光就注意到那女子那雙腳,退了再退退到了書桌前,還伴随着一陣很輕的鈴铛聲……
呵,這麽懼怕他?
他樂得有人懼怕他,這別府之中朝野之上若是有人不懼怕他才不正常。
繁蕪将賬本看完,飛快地演算一遍,大概花了半炷香的時間,這時高旭顏與顧流觞的晚膳也差不多用完了,綠萼将煮好的茶端過去。
繁蕪将算好的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高旭顏。
高旭顏未接過來,只是瞥了紙上的數目,“你們都出去。”
綠萼身子一抖,放下茶壺就往外走,繁蕪也跟着退了出來。
繁蕪站在門外,隐隐聽到屋裏傳來的聲音。
“一個月三百萬貫的丹藥用度,殿下就未曾考慮,下個月、下下個月這個錢還能拿得出來?!”顧流觞的語氣似譏諷似揶揄,聽着有些複雜。
高旭顏也不惱,笑道:“你以為我想?”
攤上這樣一個父皇,是他能選擇的?
顧流觞輕瞥向他,唇間是一抹冷笑。高旭顏的餘光也注意到了她的笑,他眯眸之間放下茶杯,對她招手:“過來。”
顧流觞似愣了一瞬,起身走過來,還未走近,便被他一手拽住衣袖,直接帶入懷中。
她驚慌地“啊”了一聲,被他的唇封住了唇。
華貴的衣衫在他的手中化作碎布片……她微皺起眉,卻又有些急切地回應起男人的吻。
門外繁蕪耳根發紅,好半天才恍然意識到寝殿內正在上演什麽……
她有些懊惱今次在此守門的是她,這是她第一次撞見這二人的這檔子事,幾乎是火燒火燎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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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每年門客考核的日子,近年都是由三皇子的心腹兼好友百裏濟主持,先是所有幕僚門客有功者論功行賞,處于上升期的門客也會給予鼓勵。
最後才是進府有一段時間但無功勞也無一技之長的人進行考核……
百裏濟将這最後一批人的名冊讓人謄寫下來,遞給殿中高座上的三皇子。
“百裏濟,讓他們先進殿來。”高旭顏看也未看那名冊,随手扔在了一邊。
這時坐于殿中的楚桓略顯緊張地看向殿門外。
那人随人群進殿,看似随波逐流淡泊寧靜的性子,可怎麽看這一身風骨都格外不同。
花朝很快就注意到了竹阕乙,仔細一想這麽久了他都不知這人叫什麽名字……
可即便如此,花朝也覺得這人不該在這一群人裏頭的,至少他不像是沒有一技之長的庸碌之人。
待這群人坐于偏殿處,百裏濟再度看向三皇子。
高旭顏看向殿前的門客。
忽地,他眯眸笑問道:“你們說古來帝王、世家為何皆喜歡美玉?”
聽他這突然開口一問,聰明人便想到,這應該就是今年考核的題目了!
坐在偏殿的那些門客幾乎是搶着回答。
“因為品質高潔。”
“因為美玉無瑕。”
“因為好玉價值連城,是身份的象征。”
“……”
高旭顏笑着搖頭,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偏殿那個低着頭沒有說話的人身上,道:“你來說。”
恍惚間,竹阕乙那雙鳳眸驟然驚變,眸色由清明到晦暗。
他已知曉這位皇子“投石問路”的真正目的……
因為他是大巫。
是這十六部這一代人裏唯一的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