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這幾天,她的生活好像按下快進鍵,像倉鼠被放進轉輪跑,累到吐血。
蔣南在醫院前臺問病房號,得知在三樓最裏間。
她道了謝,去乘電梯。
電梯裏,剛好站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門剛要關,女人發現小跑的蔣南,趕緊按下開門鍵。
蔣南走進去,笑着道謝。
女人搖頭說不用。
她氣質溫柔,穿着淺黃色的毛衣,毛衣外面是駝色大衣,一頭順滑的黑發垂下,時不時擋到小男孩的眼睛。
小手煩躁地把頭發拿開,圓乎乎的臉上滿是不耐。
女人有些抱歉,她的手扶在男孩的臉上,輕輕揉捏着,像捏橡皮泥,小男孩則小大人一般忍耐着。
蔣南從電梯的倒影裏看着母子二人,心情忽然變好。
同乘的女人也是去三樓,門開了,她剛要邁步,小孩子就跑出去,女人則快步緊跟着,走廊很長,蔣南跟在後面,不急不躁。
小男孩跑到頭,又要往回跑,女人指着最後那個門,示意他進去。
蔣南原本帶着笑意的臉僵住,連腳步也停下。
那對母子去的是陶思遠的病房,據她所知,那是單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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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隕石降落,也不能使她情緒翻湧了。
甚至在站在病房門口,像看電視劇似的看病房裏上演的一幕。
陶思遠看着是被打了,臉頰紅腫,眼窩青紫,胳膊上纏着厚厚的繃帶,正艱難地伸向男孩。
但男孩抗拒後退,他未能如願。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哭,肩膀微微抖動着。
蔣南想到雲太太說的,從國外回來的帶着孩子的女人,莫非就是她?
可是…她仔細盯着男孩的臉,左看右看,都沒有陶思遠的影子,小說裏一眼認出自己孩子的劇情根本不适用。
可能是随媽吧,她莫名生出一絲惡趣味。
她感覺從心底正與陶家的一切割離,毫無痛覺的,就像她本不該出現在這一樣。
晚上,谷雨芬回來了。
帶着一臉怒意。
“思遠被人打傷了,你當妻子的連電話都打不通,真是好樣的。”
蔣南驚訝地說:“怎麽會被打了?”
“不知道,簡直莫名其妙。”
谷雨芬把包摔在桌上,靠在桌角扶額,優雅蕩然無存。
蔣南幽幽地說:“可能那人喝醉了酒,失了打的吧。”
“你這是什麽話?現在你丈夫被打了!”
谷雨芬音調擡高,脖子上青筋凸起,指着蔣南的臉大罵。
蔣南素着臉,臉頰一片青,讓人猛然想到某些不好的場面,谷雨芬忽然噤聲,狠狠攥緊拳頭。
“家暴和那種可不一樣,那種可是犯法的。”
谷雨芬深吸一口氣,皺眉說:“思遠的胳膊都骨裂了,不知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她擔憂地轉了兩圈,不理會蔣南的目光,徑直去廚房,不一會兒,就聽到爐竈開火聲。
九點多了,這是要煮骨頭湯大補麽?
蔣南自嘲地輕笑,眼裏帶着譏諷。
*
熬了五個小時的湯是奶白色的,蔣南對這湯是否真能補骨頭心存疑慮。
陶思遠被打,陶國強沒現身,陶思淩夫妻也安靜如常,這讓人不得不多想。
她在這個家裏就像局外人,一切變故都靠猜。
莫非是和那個女人有關?她不确定。
醫院的走廊寂靜,彌漫着消毒水味道,私人醫院永遠體面,高昂的費用把擁擠的病人推到門外。
陶思遠仰在床上,正盯着電視裏的球賽看。
住院也能住出惬意,讓她不由覺得傭人熬了一夜的湯似乎用不上了。
陶思遠斜眼看她們進來,紅腫的眼圈像拔了個罐,他盯着蔣南手裏的湯鍋,含混不清地說:“這是什麽?”
谷雨芬嘆氣,眼圈發紅,沒有哪個母親能看孩子被打成這樣不失态的。
她傷心難控時,蔣南說:“骨頭湯。”
“啧,沒滋沒味的。”
陶思遠狀态奇好,圍着繃帶也掩蓋不住的意氣風發,蔣南把骨湯打開,一陣香味撲鼻,她轉頭問他:“現在喝麽?”
“廢話,當然是趁熱喝。”
谷雨芬煩燥的怼她,把她擠一邊,拿着勺子挖了一勺,慢慢吹涼。
蔣南樂得悠閑,坐在床邊的沙發上。
“警察怎麽說?監控死角?”
陶思遠點頭,煩躁地說:“是,看不清臉,故意躲攝像頭。”
谷雨芬嘆氣,把湯匙送到他唇邊。
“店剛開,這一大攤事怎麽弄。”
蔣南聽他憂心的念叨,目光看向病床。
已知雙腿沒壞,手腕骨裂,能正常行走,根本不影響正常生活。
她輕松地說:“反正店賠錢,管與不管都一樣。”
“你!”
谷雨芬重重地把湯碗放在床頭,轉頭呵斥:“蔣南,你最近是不是太放肆了。”
“媽,你不懂。”陶思遠眼睛落在電視上,一字一句地說:“見錢眼開的人發現沒錢後,總會露出本來面目。”
他輕笑,頗為感慨地嘆氣,“當初就不該被色相蒙蔽雙眼,那種家庭出來的人,和吸血鬼沒有區別。”
她站起身,臉上青色淺淡,衣領下的皮膚卻還露着青紫,同樣的傷,她深夜奔逃,四處求門,他卻平穩地躺在高級病房裏,口口聲聲罵她吸血鬼。
或許和他談平等太奢侈只是幻想。
“是,所以我們什麽時候離婚?”
她剛說完,谷雨芬就站起身,把一碗骨頭湯扔在她身上,溫熱的,黏膩的,泛着腥味的湯順着衣服透進皮膚,并迅速蔓延。
谷雨芬仍不解氣,指着她鼻子破口大罵:“這可是你說要離的,錢一分沒有,給我收拾東西滾蛋!”
陶思遠不說話,青紫的臉上沒有情緒,腫起的臉頰隐隐凸起,側過臉看窗外。
*
這個時機提離婚無疑對陶思遠有利,她無力糾葛,只想快快逃離。
大廈轟然倒塌只需一瞬,飛揚的塵土和殘垣斷壁把當初的光鮮掩埋,蔣南衣服濕透,吹了冷風後凍成硬板。
她窩在出租車裏,把衣服和皮膚隔開。
殷鳳嬌獨自在家,庭審定在明天,她煮了碗泡面正吃着,蔣南進屋了,她把濡濕的衣服脫掉,換上一身大學時的舊衣服。
“怎麽吃這種東西,你不是不吃垃圾食品麽?”
她把包挂在衣架上,湊到桌子旁聞味道,味精味濃重,湯放少了,面坨在一起。
殷鳳嬌挑了一點,垂眼說:“我哪還有心思做飯。”
蔣南雙手撐臉,臉頰堆出褶,她看着面碗,語氣清淡,“我初中時摔下牆,小腿骨裂,你都是做好手邊的活才去醫院的呢。”
從前那個殷鳳嬌好像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會脆弱,會無助,會哭的媽媽,她好像在變老,和街上遇到的白發老人別無二致。
殷鳳嬌沒回答她,只是認真吃面。
蔣南繼續說:“我從小就學會做大人,張叔卻能一直任性的當小孩,好嫉妒他。”
殷鳳嬌擡頭看她,整個人透着疲憊,連說話語氣都柔和許多,“南南,別找事,我已經沒力氣了。”
“我沒找事兒,就是來告訴你,我準備離婚了。”
啪!
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彈跳了兩個轉落到地上,帶着一根彎曲的面條,黏在蔣南鞋尖上。
“你沒完了是嗎?”
殷鳳嬌把碗推到一邊,看着低頭的蔣南說:“我已經夠愁的了,你現在跑來跟我說這個是恨我不早死啊?”
“不是,只是覺得心裏好難過。”她垂着頭,繼續說:“張叔被騙那麽多錢,還故意傷人,你都能笑着原諒,我只是想離婚,怎麽在你這就判了死刑呢?”
她眼神空洞,呆呆地看着鞋尖上的方便面碎渣。
她想說不懂,可是,沒辦法不懂。
事實擺在明面上,她就是不被愛的那個,不管是在殷鳳嬌還是陶家,她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做對了事理所應當,做錯了事萬劫不複。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承受這樣的命運?已經夠聽話了,已經沒有自我了,卻還夠不上他們滿意的标準線。
殷鳳嬌努力壓抑怒火,捂着耳朵低喘,最後深深長嘆,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卧室了。
一直都是這樣,一聲長嘆宣告她有罪,身體條件反射的後悔,甚至有種去懇求她不要生氣的沖動。
她咬牙,不停地告訴自己沒有錯,離婚沒錯,她想逃離也沒錯。
*
夜色籠罩的街上看不到一點雪,皮膚觸到幹冷,不一會兒就變得通紅。
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會麻木,奇癢無比,最後結成硬塊,裂開,流膿,變成老傷,在第二年還沒下雪的時候提醒你,冬天來了。
蔣南大力敲卷簾門。
思遠洗車行的牌匾已經關了燈,在黑夜裏看不清輪廓,她不确定裏面有沒有他,畢竟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新開的店裏。
她站在寒風中,希望他在,又祈禱他不要在。
刺耳的卷軸聲響起,蔣南心跳劇烈,慢慢升起的門下,露出一雙鞋,已經入冬,他還穿着那雙薄布鞋。
門剛升到一半,他就從裏面鑽出來,她還沒看清他的臉,就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她總是游離的,被抛棄的,只有在他身邊,她才有種強烈的安全感。
現在才朦胧明白,或許是他懷抱太炙熱,太獨霸,明明是一無所有的人,卻給她沒體會過的安心,就算現在深陷泥潭,也不會懼怕。
未來總是光明的,她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