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三花下眠

番外三 花下眠

包子鋪的老板娘已經打量這個小童很久了。

約莫十一二歲的模樣,一身衣服看不出是什麽料子,但是顏色鮮豔,成色也新,估計也不是窮人家的小孩。頭發紮成了兩個的角,圓圓的眼睛像是含了桃花,泛着潋滟的光,肉呼呼的臉也是圓圓的,似乎用手指輕輕戳一戳便能戳個小坑,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像兩把小刷子在人的心裏掃來掃去。

“小孩兒,”老板娘被那小刷子掃得心中惦記,總歸是忍不住了,“小公子,你在這兒站了這許久,是要買包子麽?”

“包子?”

小孩擡起頭,好看的大眼睛一會兒看看蒸籠裏香氣騰騰的包子,一會兒又落在老板娘臉上。

“這個叫包子啊?”

老板娘敏銳地看到小孩輕輕咽了咽口水,又聽他這麽說,心想怕是遇到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孩子,便笑道:“是呀,香吧?這整條街啊,都知道我雲嬸兒的包子最好吃啦,要買不?”

小孩歪頭,疑惑道:“買?是什麽?”

“啊喲,”雲嬸兒可算是确認了,還真是個不食煙火的有錢人家的孩子,不知怎麽一個人跑出來玩。想到這兒,雲嬸兒笑眯眯地包了一個包子,塞到小孩手裏,“算啦算啦,雲嬸兒送你一個,喜歡的話以後再讓家裏人來買也行。”

“送我?”小孩兒看着手裏熱乎乎的雪白包子,擡頭一笑,燦爛的模樣差點兒閃到雲嬸兒的眼,“謝謝。”

小孩兒拿着包子開心地走了,雲嬸兒擦着手還忍不住盯着看:“哪家小孩兒啊,長得這麽好看。”

這個叫包子的食物熱熱的,香香的,還很軟。

陶術能夠化形之後,還是第一次來到人間。而且聽老狼說,人類對小孩子都特別寬容,即使他到了人間什麽都不懂鬧了笑話,人家看他是小孩也不會計較。于是明明已經三百多歲,化成人形後也是一個成年公子模樣的陶術,生生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

第一次吃人的食物,他覺得美味極了,小心地捧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咬着。

“人間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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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可是瞞着老大偷偷溜出來的,回去免不了要被一頓罰。皺着眉頭,看看手裏的包子,又舔了舔嘴唇,做了好一番掙紮,才下定決定把剩下的半個包子重新包好。

“帶回去給老大吧,他一高興說不定就不罵我了。”

正美呢,就聽見一陣忙亂的馬蹄聲傳來,一輛馬車在街上跑得飛快,駕車的人還在不停地加速,驚得路上的行人和街道兩旁的商販們手忙腳亂地一陣躲。

這樣的馬車,本來陶術是不怕的,誰知道馬車快要跑到他面前時,身邊不知是誰推了他一下,眼看着就要撞到,他趕緊使了個小法術穩住身形。

“哎呀!我的包子!”

裝着包子的油紙包被撞掉了,骨碌碌地,正好滾到馬車下面,被車輪碾成了餅。

陶術心疼極了,眼看包子不能吃了,好看的臉皺成了一團。

“哼,賠我包子!”陶術氣呼呼地,緊緊跟着馬車追了上去。

那馬車也沒跑多遠,過了一條街後便在一戶人家停了下來。駕車的男人從車裏扶出一個背着藥箱的白胡子老頭,急急忙忙地請進了門。

陶術走到門口,只見大門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塊匾額,寫着:花府

“孟大夫,我女兒這病,到底怎麽樣了?”一身華服的中年美婦滿眼哀愁,焦急地開口。

白胡子的孟大夫收回診脈的手,看着昏迷中還皺着眉的花家小姐,忍不住搖了搖頭。

“孟大夫,孟大夫……我女兒……”

“唉,花夫人,令嫒這病是胎裏帶來的,先天不足,這麽些年該吃的藥,該用的方法老夫都試過了,實在是無能為力,現在只能開一些滋補的藥将養着。若是養得好,大約還能再撐個一年吧。”

“啊……”花夫人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幾乎站立不穩,好在她獨自支撐花府這麽些年,也不是普通的柔弱女子,很快便強忍着心痛,還是向孟大夫道了謝。

送走了孟大夫,花夫人正準備再看看女兒,就聽見一陣吵擾。

“怎麽回事?”

“回夫人,門口來了個小男孩兒,說是府裏的馬車撞掉了他的包子,硬要賠呢。”

“包子?”花夫人心情不好,只說,“給他點錢,打發他走。”

“阿娘……”弱弱的聲音響起,像是下一刻就會消失一般。

花夫人趕緊擦了眼淚:“女兒,你醒了……”

花如雪蒼白的臉上勉強浮起一個笑容:“阿娘,我這是又犯病了?”

“嗯。”

“阿娘你別擔心,其實我覺得我好些了呢。”

久病的女兒如此懂事,花夫人聲音裏帶着哭腔,也強忍着點頭:“是呢,我的好雪兒。”

花如雪掙紮着下了床:“剛才好像聽到,府裏馬車撞壞了孩子的包子?”

花夫人趕緊扶着她:“我已經吩咐給他錢了。”

“翠兒,去包一包芙蓉糕,”吩咐了翠兒,如雪轉頭又向花夫人笑道,“阿娘別笑,小孩子丢了吃的,給他錢,他不依的,我去吧。”

陶術正在花府二門處跟門房吵鬧,那門房見他穿着打扮都是好的,也不敢像對普通人一般轟走,又怕他在大門口吵鬧惹人注意,只能把他請到二門,現在正抓耳撓腮好不着急。

“我不管,我不要錢!賠我包子!”

“小公子,對不起,沒有包子,我賠你芙蓉糕好麽?”

弱質芊芊的少女穿着一份粉色的衣裙,被侍女扶着翩翩而來,開口說話的聲音像是暮春的花瓣飄落到溪水裏,輕輕軟軟的。

陶術像是定住了,以為自己頭上的花兒也成精了,出現在這兒。便不再吵鬧,只看着她向自己走來。

待少女走近了,陶術才發現,她是人,雖然極美,一張臉卻很蒼白。粉色的衣裙像極了他自己開花的顏色,生生給她添上了一抹粉,有了這層生氣,才不至于太過吓人。

“小公子,”花如雪走到陶術身邊,柔聲道,“賠你芙蓉糕好麽?甜甜的,很好吃的。”

陶術有些不敢看她,悄悄往後挪了挪,才小聲說道:“芙蓉糕,也好吃?”

看眼前的小男孩兒松了口,花如雪笑得更開心了,接過翠兒手裏的點心遞到陶術面前:“喏,就是這個,府裏沒有包子,我只能賠你這個了,要嘗嘗嗎?”

花如雪比陶術高了大半個頭,此時微微蹲着與他平視,見他有些害羞躲閃,還故意把包着芙蓉糕的紙包拆開了點兒,放到他鼻子下:“聞一聞,可香啦,賠你這個好嗎?”

陶術只覺得那只白得過分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簡直要把自己晃暈了。這芙蓉糕香不香甜不甜他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只是臉上燙了起來。

“哼!”陶術忽然擡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這個人類女孩,一把奪過芙蓉糕轉身跑了。

“哈哈~”花如雪看着陶術跌跌撞撞往外跑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花平,你快跟去看看,小心別摔着他。”

“诶!”

“咳咳……”

“小姐,”聽到咳嗽聲,翠兒心裏一緊,“咱們趕緊回房休息吧。”

“好……咳咳”

陶術回到小琰山,果然被老大訓了一通,還被罰給秘境做了一次大掃除,弄完之後整棵樹都蔫蔫的,幹脆變回原形種在土裏。

現在正是春天,粉粉嫩嫩的桃花密密地開了他一頭。一個油紙包被他挂在一根細細的枝幹上,悄悄藏在花兒裏。

不知道為什麽,原本想拿人間的食物給老大好減輕處罰的,回來之後他卻不想給了,只是偶爾饞狠了,偷偷打開紙包,只捏那麽一小塊兒含在嘴裏。

芙蓉糕軟軟糯糯,甜絲絲的,果然好吃。一邊吃着,一邊就又想起了那個花兒一樣的人類女孩來。

搖了搖一頭的花,陶術暗暗想着:唔,我只丢了半個包子,她賠了我八塊芙蓉糕,好像是我占了便宜……那我……

幾天後,陶術偷偷又下山了。

今日天氣晴好,花如雪難得的身子爽利,便讓翠兒搬了琴在院子裏。翠兒去小廚房給她端藥去了,她就一邊看書,一邊随意地撥弄琴弦。

“啪”

一束開得明豔豔的粉色桃花落在她面前,花束上竟還用絲巾包了幾層。

她急忙拿着花站起來四下張望,這小小的院子裏卻只有她一人而已,又向四周屋檐和牆上望了望,也沒有一個人影。

她疑惑了一會兒,又看了看手裏的桃花,忽然笑了。回到屋裏找了一個素色的花瓶,把這束從天而降的桃花插了個好看的造型,擺在琴旁,然後笑眯眯的,繼續看書。

牆頭露出一雙眼睛來,看着桃花美美地放在花如雪的旁邊,粉嫩的桃花映着少女的面容,說不出的賞心悅目。那雙大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就說,女孩子都喜歡花,她還穿粉色,肯定喜歡桃花,嘿嘿……那,這樣我就不欠她了。”

只是這麽說着,這桃花卻是每日都會出現在花府的小院子裏。

轉眼就到了深秋,天氣漸漸涼了。

花如雪的病越發重了,雖然笑容還是挂在她臉上,但身子卻是日漸消瘦了。

愁得花夫人四處求神拜佛,還去善堂捐款捐物,求菩薩保用,為女兒行善積福。

陶術自己的桃花早就謝了,即便他用法術維持着花期,幾百年的修為也只堪堪維持到盛夏。沒了花,他也沒了去花府的理由,整日在小琰山裏轉來轉去,惹得別的妖精們好奇極了。

“陶術,你天天瞎轉悠什麽呀?”長耳朵的兔子精忍不住開口。

“唉,”陶術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桃花謝了。”

“你的桃花早該謝了,我還好奇你為啥用法術維持這麽久呢。這有啥好愁的,明年春天就又開啦~”

陶術撓了撓耳朵,更心煩了:“你不明白。桃花謝了,我就不能去看她了。”

“她?”兔子精的耳朵豎了起來。“她是誰呀?她喜歡你的桃花?”

“嗯……”

紅豔豔的眼珠滴溜溜一轉,兔子精說道:“這有啥,既然喜歡桃花,別的花肯定也喜歡的,你試試送別的,說不定她也很高興呢。”

“是麽……”陶術不相信。

“嗨,我跟你說,我懂!”兔子精挨着陶術坐下,“隔壁的喇叭花精告訴我的,其實收到禮物的人在乎的不是你送她的東西,而是送她東西的人。所以只要是你送的,相信你的那個她也是喜歡的。”

“你不懂……”陶術縮成一團,“她都不知道我是誰……”

“哎喲試試嘛,你就去找菊花精借點兒花去試試嘛,顏色可多了,你随便選,別在山上瞎轉悠了。”

陶術最終還是接受了兔子精的建議,跑去找菊花精黃英英,挑了好久挑了一束粉紅色的,這才急急忙忙又下山了。

到了花府,翻上院牆,今天的小院子裏卻空蕩蕩的,沒有那個人類少女,也沒有她的琴。

今天的花府也怪怪的,所有的房門和橫梁上,都挂着白色的布,連大門口的紅燈籠都換成了白色。府裏走來走去的下人們也不笑,一個個的低着頭,尤其是那個翠兒,眼睛紅紅的,腫得跟桃子似的。

陶術隐着身形在花府裏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少女,心裏一急,就在花府門口顯出了人形,一把抓住之前那個門房。

“你們家小姐呢?”

“啊?”

被陶術吓一跳的門房半天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幾個月前來過的小孩兒,抽抽噎噎地答道:“小姐,小姐死了!”

“死了?”

“死了,昨兒才下葬,就葬在小琰山南面的山腳下。”

陶術呆住了,門房還說了什麽他一點都沒聽到,只記得那句“死了”。

他是知道“死”的。

在山上,沒成精的小狐貍小兔子,幾乎每天都會死幾只,不是被別的動物吃了,就是被獵人抓走吃了;好多花呀草呀也是會死的,天太旱或者雨水太多,就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沒有了。

手裏的花變得沉甸甸的,陶術覺得心有點疼,身體裏有水想要從眼睛裏冒出來。

小琰山南面的山腳下,有一座漂亮的新墳。

說它漂亮,除了青石的碑,白石的地,還有是因為墓主人生前一定是個愛漂亮的人。她的家人為她在墓旁種了兩棵桃樹,雖然還瘦瘦小小的,相信過不了幾年就能開花。

陶術握着那束精挑細選的粉紅色的菊花來到這墓前,瑟瑟的秋風吹起他青綠的袍子,恢複正常人形,看上去是個成年公子的臉上,有些濕潤。

他輕輕把花放下,看着青石墓碑上刻着的字。

愛女花如雪之墓

花如雪

原來,這就是她的名字。

默默地站了好久,久到天色都暗了下來,陶術才驚覺,自己該走了。

低下頭,想再看一看那個美麗的名字,忽然看到墓碑旁,擺放貢品的碟子下,露出粉色的一角。

陶術把碟子移開,原來是一個粉色的香囊,上面沒有繡什麽紋樣,只有兩句話:

問君哪識花如雪

曾有仙人贈桃花

心念一動,陶術打開香囊,幾片風幹的桃花花瓣從香囊裏抖了出來。花瓣早已沒有了鮮活時候的模樣,只餘一縷淡淡的甜香,靜靜地躺在他手心。

寫着寫着有點點愁,可憐的陶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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